第10章 故人入夢
2024-04-27 06:36:36
作者: 霂子已
偏僻園內,天未全亮。
牆頭上站立個瘦小人影,手持袖箭,怪物已被她射中一針,有毒。
毒讓怪物從徐有功身上掉下來,仰頭朝牆頭嘶吼。
牆頭上的人,斗篷蓋頭,面巾遮臉,唯露出雙瞳,眸色陰森,盯著那「怪物」道,「退下。」
怪物似聽不懂,繼續朝屋頂發出嘶吼,直到第二針袖箭再次扎入怪物的另一邊胳膊,怪物才嘶吼一聲,晃腦袋,鑽入屋內。
等那怪物離開,牆頭上的身影才飛身下來,將徐有功拉起時,偏園門毫無徵兆打開。
門外,是比袖箭更高一級,更快的短弩。
一排長針落在徐有功和霄歸驊前面,攔住去路。
「這位兄弟,梁府何時成了坊間菜市,想來就來,想走便走?」
梁惠識說時,徐有功微醒,雖然腦袋還沉,可半睡半醒間,似看到他故去大哥霄冬至側臉,但隨後,他腦袋被「大哥」摁下去,只隱約聽到梁惠識驚呼——
「啊!您竟是……」
「不知大人駕臨,小的無意冒犯!」
梁惠識跪下大禮時,那瘦小身影只是收回手,一張綠色令牌收入袖中,隨後將徐有功從大門帶出……走到門口,又丟下瓷瓶解藥。
夢一樣。
徐有功被顛簸的腦袋昏沉。
似昏似睡間,夢裡竟終於夢見那七年未見的故人——
霄冬至!
他的大哥!
雖是不太友好的初見。
那時,徐有功尚且年幼,每隨父親去衙門,父親都要他跟霄冬至身邊鍛鍊。
霄冬至比他大八歲,是父親外出在冬至日,救下的胡族少年,當年天子據說有胡人血統,因拒與承認,導致胡人地位有段時間很受排擠。
但父親從未區別對待,反而像對待親生兒子那般,安排霄冬至習武學文,後來長大成人,人聰睿又瀟灑風流,撇開地位不談,他的風姿,是周圍所有姑娘們都心悅的對象,連徐有功都欣賞他。
徐父讓他帶一帶弟弟。
可詭異至極的是,對比其他人,霄冬至對徐有功格外冷漠。
明面私下,他也從未教過徐有功任何。
哪怕父親在,他也只是把他丟到一邊,做自己的事。
徐父說這是歷練他,徐有功也覺得這不妨礙他仍敬大哥,尊大哥,畢竟,他真的很喜歡和佩服霄大哥,斷案如神,屢破奇案,風流倜儻,更別提他身上總是香噴噴,自帶異香又武功高強。
他的異瞳和面貌,更若神仙。
唯獨難過是霄冬至排斥他,還說他髒——
「別碰我,我潔癖,嫌髒。」
幼年徐有功便用力的洗乾淨自己,咧嘴笑:「我不髒。大哥騙人……」
可霄冬至仍舊不理他,可偏偏,徐有功就在要放棄的時候,發現霄冬至其實不排斥自己。
那年碰巧也是冬至。
他個人在外玩冰,不知道誰從後面拿石頭砸了他一下,他直接摔掉到冰窟窿里,當時全府上下只有霄冬至豁出去命,跳下冰窟把他抱起,結果,被暗流沖了好遠,自己差點沒上來…
徐有功那年八歲,醒來後,被父親責罰在床邊跪守許久。
之後,父親打算認霄冬至做義子。
徐有功對此是最高興的人了,倒是徐母略有微詞,因為一旦認下很有可能帶來無盡的麻煩,好在,收作義子的事,霄冬至的反對也很強烈,他不想給救命恩人帶來麻煩。
但徐家上下卻還是尊稱他大公子,徐有功也從小喊他大哥哥,到後來的大哥。
但無論喊什麼……
「誰要做你大哥!」霄冬至眼底總是泛起濃烈的厭惡,冰冷,無情,連名帶姓的罵他——
「就你這種只會拖累別人的小紈絝,我明確告訴你,我一生都不會做你的親友,我們就不是一路人。別再來煩我!」
那次之後,他再也沒見過徐有功。
後來,徐有功也賭氣沒理他。
再後來府里外,多人勸徐有功小心點他那個大哥,小心繼承了他的家產,畢竟父親喜歡的不得了。
徐有功對此一言不發,心裡倒挺高興。
大哥優秀,他要是真能繼承了徐家,他也值得。
當然,他也不能太弱,後來發憤圖強,一次高中舉人,想著這樣才能回來——
跟他一起辦案。
只是他的武力始終不如大哥,每次遭遇危險,他也總會救自己,只是救了自己也是覺得自己礙事,遇到危險也只冷冷地讓他滾……
徐有功好久沒有夢到過這些久遠的事情了,再後來,就是遇到了牽連甚廣的長安大案,那是他第一次涉足官場黑暗,也是第一次和霄冬至攜手同行去跨省查案。
當時的案件已經被大理寺拿走了,他也受了傷,對於案件前後已經記不得太多。
只記得——
最後霄冬至紅著眼在火光中把他推出去說:「二弟,我從未認定過你不行,你很聰睿,現在證明給我看,出去……別回頭。我們兄弟二人,活一個,是一個……不能全死在這裡!」
「永遠不要查……」
時間飛快。
大火重現。
徐有功的夢境停留在熊熊烈火倒塌前,身體仿佛被一股力量猛然推出,從夢境裡猛然抽離。
「大哥!」
炊煙味蔓延,徐有功渾身雞皮疙瘩立起,他猛然坐直了,便看到清晨天亮,巷落中陸續的炊煙。
「大哥……」當時,到底發生了什麼,為什麼一覺醒來,你就成了畏罪自殺的犯人。
徐有功坐在青石板上,看著自己那雙斑駁如同鬼爪的手,他知曉,剛才的一切都是夢,可緊隨想到什麼,猛然抬頭,驚了三分——
「霄……三……三……弟。」
巷前,還有幾人,衙門打扮,徐有功沒對面前的霄歸驊喊妹。
「醒了就好。」
霄歸驊身著男裝,聲冷如常。
她手裡數根銀針正從徐有功身上取出來。
徐有功環顧四周,隱約記起來了:「梁惠識!」徐有功記得自己在梁府的遭遇,但回頭又該死的又記不太清楚,只記得到怪物出現,剩下的就都是夢,又或——
前面也是夢?
他捂著頭時,霄歸驊從他肩膀取下剩餘全部銀針,淡漠道,「你中了迷香,至少等半個時辰再用腦。」說完,指著旁邊的衙差道,「有疑問,問他。我去用飯。」
說完,走人。
徐有功沒說話,只扶額,也確實什麼都想不到,唯獨只記得大哥的身影,七年了,他竟能夢到大哥了?
夢裡,清晰得仿佛觸手可及的身影,卻在他回想中,突然變模糊起來。
徐有功少有驚慌失措,想要抓,但就像抓不住的微風。
晨間微風變作寒冬冰箭,猛然刺穿心臟。
被回憶虐殺中的徐有功猛烈意識到——
故人不入夢的緣故,或許是,每一次夢中相見都是醒來後的無盡痛苦。
是再次接受故人早已離開的事實。
年邁的衙差早揮手讓其他衙差先走,自行蹲下等了一會兒才問徐有功道,「大人,您有什麼要問?」
徐有功才回過神,讓淚水倒流回心中,問:「我怎麼在這。」
衙差道:「大人您說的話好怪,您若不知怎麼暈倒在這,那卑職就更不知了!只知道,剛帶著那位小公子,他自稱是您的門客,特來找您,還說您肯定在梁府這邊……沒想,到這邊,真就看到您就昏在樹下……隨後,那位小公子就給您扎針,然後您就都知道了……」
徐有功腦袋還是暈,甚至老衙差這張臉,他都不記得早晨是否見過。
他擺擺手:「多謝,我無話問了。」
「那徐大人沒事的話,小的繼續找人了。」
衙差手裡拎著徐有功早晨發的死者畫像。
徐有功這時已能站起行走,等衙差離開後,扶牆往巷外走。
遠處街角,霄歸驊冷清站立,似在決定吃什麼。
少年裝扮的她,越發酷似霄冬至。
就在霄歸驊朝攤鋪走時,徐有功沉溺痛苦的雙眼,突然瞳孔震顫。
他摸了下錢袋,削薄的唇瓣緊抿……糟了,他沒錢了!
同景,霄歸驊步到長街河道邊的飲食攤販。
許多異國攤販,飲食之多樣,堪比長安。
許多平民百姓與不少身穿官服同在此盤踞吃早,女子更是多不勝數,好不熱鬧。霄歸驊在熙攘的攤位中看著不少手拿官府畫像的衙差,他們邊吃邊挨個的詢問路人店家,是否見過畫像里的人,大多人回復都是沒有,不過從他們攀談中,不少路人也知道,這畫是從蒲州來的鼎鼎大名的徐無杖要查的。
有人侃侃而談,說徐無杖大人果然厲害,才來一天,整個汝川的畫師都來繪畫;
也有人提出質疑,「好像他並不是專門查案的吧?查案那不是縣尉的活嗎?他就是負責審查的吧……」
「那你別管,反正看這個陣仗啊,我覺得抓到兇犯,是遲早的事兒!」
「那抓不到他負責啊……」
「那是當然,誰讓他強出頭呢……」
故意牽引民眾話題的那人穿著,打扮,談吐,明顯是官府人提前安排。
徐有功倒無所謂,他對功名利祿乃至自己的性命攸關都無所畏懼,唯一擔憂的是死的不值。
霄歸驊則面無表情的走過後,踢了一顆石頭砸了那人腦殼,在那人「哎喲」聲中,恍若不知的走過饆饠攤,燒餅鋪、胡餅店、搭納攤,來到——
唐人攤。
要了些紅米與茶,又要了一份水煮秋葵後,又拿了些素搭納,走向徐有功,「二哥……我點多了,幫我吃些。」
徐有功在熙熙攘攘的街頭走了會兒了,每每霄歸驊回頭時,看別處,此刻食物的香氣瀰漫,徐有功眉眼糾結後,還是沒拒絕。
霄歸驊目光倒頓了頓,低頭嘴角微抿,去別處買畢蘿燒。
中途也要了份桔皮茶,遠遠看徐有功用飯,莫名失神。
畢竟,多年前,徐有功還並非這般鬼模樣。
以前,霄歸驊來徐府不多,適逢大事,譬如徐有功的冠禮,中舉,或中秋,年節,總之是團聚,慶賀的日子裡,她才會跟大哥同去徐家。
哪怕大哥被認做義子,可他從未想把她接進徐家過好日子,年幼的她還曾埋怨過他怎麼不聽師父的話,早點對徐有功下手……然而當她見到徐有功,終於明白大哥為何遲遲不下手的原因。
不是不下手,是下不了手。
少年的徐有功風姿綽越,和善明朗。
霄歸驊對他印象最深是那年他一朝中舉,卻無任何焦躁傲慢,溫潤清俊之人,仿若再平常不過一天,父母問他要什麼願,尋常紈絝索要烈馬,錢鋪,唯獨他呀,要了些善款,白日施粥,傍晚歸來,靜靜執筆作畫,作畫賣出去,也是要做善款的。
那時她剛被大哥接過來,大哥沒過去,她就靜靜等他作畫。
那個場景她一直記得。
記得他窗外是錯落有致的庭院布景。
三簇竹,兩支斜石榴,一棵金桂,一棵紅梅。
金玉滿堂,雪中疏影,抵不過——
窗前公子心善人美,如玉般美好。
也是因為記憶里的那雙手如玉如琢,作禮淺笑的笑更令園中百花萬竹盡失顏色,所以,霄歸驊對他現在的模樣很是痛徹心扉,也無可奈何。
「浪費時間。」大哥對二哥很嫌棄,明面上的嫌棄,但二哥也不生氣,仍舊笑盈盈的,知道原因的霄歸驊對此沉默,可心裡知曉,大哥這是在用自己的方式保護著二哥……只可惜那樣一個「執筆可作畫,行文可安邦」的驚才艷絕,儒雅謫仙,在徐府出事後,就都變了。
從火場回來的徐有功……就成了這樣的鬼樣子。
河水邊,隨著攤鋪熱騰騰的桔香不斷襲來,霄歸驊的目光重新落在徐有功那雙鏽跡斑斑的「鬼爪」上,這雙手從廢墟和毒蟲里扒出她,給了她一條命,但也從此形同陌路,形如鬼畜。酷吏般的二哥,此刻正盯著桔皮水,眉頭緊皺——茶錢,三妹妹不知付了沒有?
茶氣,早沖走徐有功腦袋的昏沉「幻覺」。
晨間潛入梁家是真,他們用迷香迷暈了自己也是真,想來不敢殺自己,所以把自己丟出來,只隱約他腦海中想到歸驊的臉是怎麼回事?
定是幻覺,趕緊又喝了幾口茶。
然後又回到那個殘忍的問題——
一分錢難倒英雄。
徐有功側目,與霄歸驊視線不期而遇,三妹妹……付錢了嗎?
不夜城難行,每入樓光是茶水費就不少,他所有經費盤纏,連玉佩都當了…
霄歸驊是不明所以,直到看徐有功目光掠過攤販,她好像領悟了什麼。
而徐有功看對方沒有找自己的意思,稍微鬆口氣,不過,自己這般窘態——
「三妹若無事,早些回家,免家中牽掛。」
押下此案水深不談,徐有功恢復一派清冷,一來不想被霄歸驊看出來自己囊中羞澀。
主要,覺得梁惠識大膽包天,竟連朝廷命官都敢迷暈,難不保他逼急了狗急跳牆做出不利於霄歸驊的事。
霄歸驊此刻回神,面色沉冷的用桔水淨口後,才看他道:「二哥還是多關心自己,暈在路上的不是我。」頓了頓那句當了玉佩去青樓沒錢吃飯的,也不是我,到底是沒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