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往昔 風光風情說烏江
2024-10-11 14:40:04
作者: 吳冠中
人道烏江險,我愛烏江美。從長江進入烏江口,江水立呈藍綠,與長江界線分明。據說由於江水烏藍,古曰烏江,亦曾稱黔江,「黔」亦包含烏黑之意。如這樣,我想呼為黛江,雖有意褒讚,但眉黛娟秀之美卻又未必是烏江的性格特色。夜宿烏江口的涪陵,凌晨起航,在黑茫茫中逆溯烏江,不識江山真面目,備感神秘莫測。天明,江水更藍綠了,白浪滾滾,雖不如長江寬闊,但急流奔瀉遠比長江洶湧,長江威如虎,烏江猛如豹。過「羊角」險灘,以前木船拉縴,五里之灘要拉七天,後改用柴油機絞索拉船,如今用電力拉汽輪。汽輪雖開足馬力,仍像個癱瘓病人,只在原處搖搖晃晃,前進不得,甚至反緩緩後退。同舟共濟的乘客們都出艙來觀望、觀察,注視著灘岸上亂石叢中幾個工人在指揮、操作絞盤纜索,奮力將癱瘓的汽輪拖上急流去。待到兩岸峭壁開始移動時,證明我們已終於前進了,輪船於是無情地拋開那拯救過它的鐵索,由它同工人們一起留在那寂寞又咆哮的險灘上,風風雨雨,永遠等待後來爬坡的船隻和焦急的旅客。過了一灘又一灘,急流險灘何其眾,都緣峭壁峽谷多。長江三峽舉世聞名,而烏江何止三峽,七峽、八峽,峽峽相連,那是峽谷之江,土山、梯田、人家、修竹倒只是峽谷連綿間偶然顯現的休止符吧!於是畫家和攝影師們碰上了一見鍾情的對象:放眼望,遠山重疊交錯,永遠引人入勝;逼在眼前,浪打石壁,石紋縱橫,亦粗獷亦精緻,有塊面有點線,讓現代的獵美者們各取所需,構成各自的形象世界。誰呼叫了:那不是秦俑坑的群像嗎!大家立即擠過去看,說時遲,那時快,已經變了猛獸塊壘、龍蛇纏綿……無需「應形象物」,難得的是岩石的構成啟發了藝術手法中的秩序、運動、跌宕、奔放、含蓄……岩石以上多灌木雜草,時見箭竹叢生,鬱鬱蔥蔥,似乎裡面有熊貓安居,只怕小熊貓易跌入江流,太危險。如果臨江的岩石曾是馬遠、夏圭所模擬的骨法用筆,則對面山上灌木、雜草及泥石交錯的面貌當是黃賓虹的大膽落墨和橫掃豎抹,又近乎石濤的所謂拖泥帶水點,均得力於師造化之功吧。
烏江尚不屬開放旅遊的河流,江中行舟不多,輪船主要是運貨載物,輸送鄉鎮農民,因之大小碼頭都須停靠。有些停靠點並非碼頭,既無房屋,也無囤船。船上汽笛長鳴一聲,船頭便咬向岩石。像吐出一條舌頭,船上將一條長長的跳板擱上岩石,又用一根竹竿由船上和岸上各一人扶住,便是欄杆了,老鄉們,老弱婦孺,便踏著跳板扶著竹竿上岸去,跳板下水深千尺,萬萬不可失足。鄉親們下船後很快隱沒到岩石後面去了,不知從什么小徑通到各自的村寨去,村寨在何方?又見有老人背來一簍簍的木炭上船,賣炭翁,伐薪燒炭南山中,我多想探望這些深山中的村寨啊!尤其當空無一物的江面上偶見一葉小舟,野渡有人舟自橫,舟中坐滿了渡江的鄉親們,更令人嚮往他們兩岸的家,山高林密深處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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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有機會參觀彭水縣鹿角鄉的亂石壩苗寨,顧名思義,亂石壩,這個寨山高坡陡,亂石滿壩。竹叢、芭蕉、雜樹掩蓋了亂石,苗家的木結構吊腳樓散落在坡上坡下。由苗族同志陪同,我們登堂入室,圍著火盆坐下,聽主人介紹如何在火上熏臘肉和包米,談以往「紅苕洋芋包穀粑,要想吃頓大米飯,除非坐月生娃娃」。不速之客,不便久留,我們要告辭,但主人說一定要喝開水,這是他們的習慣,盛情難卻,開水就喝吧,但開水遲遲不來,結果端上來的是酒釀,是用包穀米釀的酒釀。酒釀、麵條、荷包蛋,一律叫開水,是苗寨待客的開水,飽人的開水!喝完「開水」還告辭不得,因鄰家娶媳婦,請我們觀禮,遇這意外的喜事,即便不請我們也不肯走了。先去參觀新房,房內空空,只一張雙人床,床上鋪的是草。請先勿納悶,嫁妝家具正在從女家一件件抬來,有數十件,被褥數十床,新房裡根本擱不下的,大都先擺在門外展覽。等新娘,等得久,我便細細讀里里外外的對聯,錄下兩句:「金滿斗農家娶親,滿斗金苗寨迎客。」爆竹和喇叭聲中新娘爬上了坡,一身現代服飾,她是高中畢業生,沒有穿戴苗家傳統裝束,只依照習俗打了一把黑色的傘。賓客中也沒有穿戴傳統裝束的,據有的同志說,他們下鄉拍攝民族資料,往往要帶著苗族和土家族的服飾下去請鄉親們穿戴後再拍攝,因一般人家都只有現代服裝了,僅老奶奶們有備作壽衣用的傳統服飾,但不輕易外借。看完婚禮,又被主人拉著吃了午飯,是豐盛的菜餚和大米飯。
民族傳統的服飾美,但由於昂貴及在生活中不方便吧,漸漸不普及了,面臨著傳統的現代化問題。同樣的情況存在於建築藝術中。木結構的吊腳樓美,從形式美的結構角度看,可說是玲瓏剔透,尤其臨江高踞大山間,真是畫家們眼中的仙居。我們千里迢迢來尋這樣的仙居,發現了瓊樓玉宇,那便是烏江上游酉陽縣屬的龔灘小鎮。龔昌河到龔灘投入烏江,水色比之烏江顯得格外墨綠,深於藍,應稱小烏江。二江相匯,江流曲折於峭壁間,依坡起伏布滿了鱗次櫛比的吊腳樓,這樣的龔灘老街能不吸引畫家嗎?我們在老街中穿來穿去,街窄巷更狹,如入迷宮。街巷中時時派生出僅容一人通過的台階,或須由此上坡,或可下達江邊,有的卻只引入人家內院,此路不通了。上了高坡,俯瞰,黑壓壓的瓦頂連成遊動的龍、盤踞的雕,奔騰的烏江永遠圍繞著它們呼嘯,江的呼嘯是生命的伴奏,山鄉人民的頌歌吧。下到江邊,仰畫飛檐,檐密密,參差錯落,檐下色塊斑斕,是家家晾曬的衣裳。人民愛色彩鮮艷的衣裳,也愛色彩鮮艷的花朵,家家窗前、廊下、台階旁都布滿了盆花,盆,其實是破罐廢瓮,但花開得歡。建築結構美,曲曲折折半明半暗的街景美,然而,畢竟,斯是一陋巷。陰暗、潮濕,不少樑柱歪斜,有些已屬危樓了!我們對之寫生,有人問畫來啥用,他們盼望繪圖是為了拆建新樓。新樓已陸續在坡上公路邊誕生,旅社、百貨店、汽車站、市場都上坡了,昔日繁鬧的老街早已門前冷落,許多店鋪白日也大門緊閉,有時走一段街而不遇行人的時候,我似乎感受到了參觀龐貝古城或高昌遺址時那種緬懷當年盛況的心情。條件好起來,到別處蓋了新居,居民都遷出去,就將這老街作為風光文物保護起來,是建築藝術的博物館,是人民生活的烙印,是爺爺奶奶的家,是唐街、宋城……
真有運氣,碰上彭水苗族土家族自治縣成立,縣領導同志們熱情地邀請我參加盛會主席團,我也想看看壯觀的場面,便從龔灘趕回彭水,住進了剛剛落成的六層高樓招待所,名曰山谷居,那是為紀念曾謫居彭水的黃庭堅而命名的。小小山城早一日就沸騰起來了,彩旗滿樓人滿街,夜晚的霓虹燈照得店面和人面都通紅,北京的王府井和大柵欄的夜晚都比不上其華麗。我們在彩色燈光閃爍中進入文藝晚會會場,一心想看少數民族的歌舞。最令全場觀眾激動的,是農民演唱的山歌號子。幕拉開,五六位真正的半老農民呆呆地排開,立即引起了台下雷鳴般的掌聲。他們高唱,盡情地、尖銳地呼號,音樂上也許可說是屬於高亢、激揚一類吧,這我是外行,我只深深被感動了。雖並沒聽懂歌詞,卻似乎聽到了烏江急流過灘時船工們的號子,拉縴、撐船、推艄都須統一指揮,協調動作以平衡不同的力度和速度,這是「杭育、杭育」派的強音,這強音壓過風聲浪聲,送到遠方,在山谷里迴響不絕。童年時也曾聽過江南縴夫們低低的齊唱,那當然無法與烏江的船夫們比氣勢,但我這回並未能在烏江上聽到船工號子,汽笛的長鳴已替代了人的呼號。舞台上農民的號子滿足了我的欲求,藝術的欲求吧。鑼、鼓、嗩吶,「耍鑼鼓」用的民間打擊樂器雖簡單,但鏗鏘有力,節奏鮮明,也是我童年時最喜愛的熱鬧場面。一陣敲打,寂寞的山村頓時喧鬧起來,婚嫁的喜慶要求熱烈的喧鬧,悼亡的哀歌須配以強勁的節律。
自治縣的成立確是苗族、土家族有史以來的大事,親朋自遠方來,祝賀的代表和代表團來自中央、省、市及地區,鄰省、鄰縣的胞兄胞姐們也都趕來串門,他們家也正在籌備同樣的喜慶。人們歡呼三中全會以來的政策路線,懷念賀龍同志當年領導紅軍在彭水的戰鬥史跡。慶祝大會就設在烏江岸邊的廣場,面對烏江,背倚高山,氣勢磅礴,禮炮在山谷間轟鳴,鴿群在烏江上空漫天飛翔。祝詞之後開始遊行,遊行進行了兩三個小時,除生產、科技等行列外,大都表現民間遊藝,風味濃郁。無數彩船劇烈搖晃,似象徵烏江波濤的澎湃,蝦、蟹、魚、蚌、高蹺、大頭,應有盡有,尤其舞獅、耍龍多,有白須老人耍龍、婦女耍龍,最後,大龍後還尾隨著一條小龍,由少年們揮舞,顯得特別活躍,引起滿場歡呼,真是龍有傳人。遊行隊伍繞過主席台後,便沿烏江岸延伸開來,烏江就是長安街吧,它通向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