橋之美

2024-10-11 14:39:17 作者: 吳冠中

  「我走過的橋比你走過的路還長!」現在大概已很少人用這口吻教訓後生小子了。人生一世自然都要經過無數的橋,除了造橋的工程人員外,恐怕要算畫家們見的橋最多了,美術工作者大都喜歡橋,我每到一地總要尋橋。橋,它美!「小橋流水人家」,固然具詩境之美,其實更偏於繪畫的形式美。人家、房屋,那是塊面,流水,那是長線、曲線,線與塊面間於是組成了對比美。橋,它與流水相交,豐富了形式變化,同時也是線與面之間的媒介,它是線、面間形式轉變的橋!煞它風景,如果將江南水鄉或威尼斯的石橋拆盡,雖然綠水依舊繞人家,但徹底摧毀了畫家眼中的結構美,摧毀了形式美。

  石拱橋自身的結構就很美。圓的橋洞、方的石塊、弧的橋背,方圓之間相處得體、和諧,力學的規律往往與美感的規律合拍。不過我之愛橋,並非著重於將橋作為大件工藝品來欣賞,也並非著眼於自李春的趙州橋以來橋樑的發展,而是緣於橋在不同環境中多種多樣的形式作用。茅盾故鄉烏鎮的小河兩岸都是密密的蘆葦,真是密不通風,每當其間顯現一座石橋時,仿佛發悶的葦叢做了一次深呼吸,透了一口舒暢的氣,那拱橋強勁的大弧線,或方橋單純的直線,都恰好與蘆葦叢構成了鮮明的對照美。早春天氣,江南鄉間石橋頭細柳飄絲,那纖細的遊絲拂著橋的堅硬的石塊,即使碰不見曉風殘月,也令畫家銷魂。湖水蒼茫,水天一色,在一片單純明亮的背景前突然出現一座長橋,匍匐在水面的長橋是臥龍,它有生命,且往往有幾百上千年的年齡。人們珍視長橋之美。頤和園裡仿造的盧溝橋只17孔,如坐小船沿蘇杭間水鄉的53孔的寶帶橋緩緩看一遍,更會感到讀了一篇史詩似的滿足。在廣西、雲南、貴州等山區往往碰到風雨橋,橋面上蓋成遮雨的廊和亭,那是古代山水畫中點綴人物的理想位置。因橋下多半是急流,人們到此總要駐足欣賞飛瀑流泉,畫家和攝影師們必然要在此展開一番搏鬥。

  張擇端在《清明上河圖》里將橋作為畫卷的高潮,因橋上橋下,往返行人、各樣船隻,必然展現生動活潑的場面,兩岸街頭濃郁的生活情調也與橋相聯而成濃縮的畫圖。矛盾的發展促成戲劇的高潮,形象的重疊和交錯構成豐富的畫面,橋往往擔任了聯繫形象的重疊及交錯的角色,難怪繪畫和攝影作品中經常碰見橋。極目一片莊稼地,有些單調,小徑盡頭,忽然出現一座小橋,橋下小河裡映著橋的倒影,倒影又往往被浮萍、雜草刺破。無論是木橋還是石橋,其身段的縱橫與橋下水面文章總協同譜出形與色的樂曲,田野無聲,畫家們愛於無聲處靜聽橋之歌唱,他們尋橋,仿佛孩子們尋找熱鬧。高山峽谷間,憑鐵索橋、竹索橋交通。我畫過西藏、西雙版納及四川等地不少素橋,人道索橋險,畫家們眼裡的索橋是一道線,一道富有彈性的線。一道孤立的線很難說有無生命力,是險峻的環境孕育了橋之生命,是山岩、樹叢及急流的多種多樣的線的襯托,使索橋獲得了具獨特生命力的線的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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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江大橋遠看也是一道直線,直線是否不美?直線是否更符合新的審美觀?不宜籠統地提問,不能籠統地答覆,藝術形式處理中,往往是差之毫厘,失之千里。為了畫長江大橋,我曾爬上南京獅子山,就是想尋找與那橋身的直線相襯托、呼應、引申的點、線、面吧。為了畫錢塘江大橋,我兩次爬到六和塔背後的山坡上,但總處理不好那龐大的六和塔與長長的橋的關係,因之構不成畫面,雖然濱江多垂柳,滿山開桃花,但脂粉顏色哪能左右結構之美呢!成昆路上,直線橋多,列車不斷地過橋、進洞、出洞、過橋,幾乎是橋連洞,洞連橋。每過環形的山谷,前瞻後顧,許多橋的直線時時劃斷陡坡,有時顯得險而美,有時卻險而不美,美與險並不是一回事。

  攝影師和畫家繼續在探尋橋之美,大橋、小橋,各有其美。有人畫鵲橋,喜鵲構成的橋不僅意義好,形式也自由,易生動活潑吧。形象中凡起了構成及聯繫之關鍵作用的,其實也就具備了橋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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