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景哪邊好?
2024-10-11 14:38:25
作者: 吳冠中
——油畫風景雜談
尋尋覓覓,為了探求美,像采蜜的蜂,畫家們總奔走在偏僻的農村、山野、江湖與叢林間。他們不辭辛勞,只要聽說哪裡風景好、人物形象好,交通最艱難最危險的地區也總有畫家的腳印。西雙版納去的人太多了,四川的九寨溝又引起了莫大的興趣。今年夏天,我背著笨重的油畫工具到了新疆,在烏魯木齊遇到了不少從北京、杭州等地也背著笨重的油畫箱來的同道,一樣的風塵僕僕,一樣曬黑了的手臉,大家一見如故,心心相印,親密的感情建立在共同的甘苦上。又三天汽車,我越過遼闊的戈壁,來到北疆的邊境阿勒泰,在遙遠的阿勒泰又遇到了背著油畫箱的李駿同志,他鄉遇故知!
童年愛吃的食物永遠愛吃,我對青年時代受其影響較深的畫家也總是眷戀難忘。印象派的莫奈、畢沙羅、西斯萊等人的作品曾經使我非常陶醉,但後來又不那麼陶醉了,覺得他們對構圖的推敲和造型的提煉不夠重視,但色調清新和用筆的輕快還是使我喜愛的。「喜新厭舊」,我愛上塞尚了,他的作品堅實、組織嚴謹,冷暖色的複雜交錯有如某些帶色彩的礦石。他的畫多半不是一次即興完成的(某些晚年作品例外),由於反覆推敲,用色厚重,設色層次多,畫面顯得吸油而無光澤,寓華於朴,十分沉著,具有色彩的金石味。但無論對靜物、對風景、對人物,塞尚一視同仁,都只是他的造型對象。作者排除了一切文學意圖的干擾,這點對中國的學畫青年來講(包括我自己)開始並不理解,不如吞飲印象派甜甜的奶那樣適意可口。塞尚的美是冰凍的,與之相反,梵谷的熱情永遠在燃燒,他的情融於景中,他的景是情的化身,他的作品大都是在每次激情衝動中一氣呵成的,畫面光輝通亮,迄今光澤猶新,像畫成不久。提到油畫風景,我立即就會想到尤脫利羅,他那籠罩著淡淡哀愁的巴黎市街風景曾使我著迷,他的畫富於東方詩意,有些以白牆為主的幽靜小巷,很易使我聯想到陸游的詩:「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尤脫利羅不僅畫境有東方詩意,其表現手法也具東方特色,他不採用明暗形成的立體感和大氣中遠近的虛實感,他依靠大小塊面的組合和線的疏密來構成畫面的空間和深遠感。以上這幾位畫家,都是我青年時代珍視的老師,我是經常在他們門下轉輪來的,但他們之間又是多麼的不同啊!
「道可道,非常道」,傳道不容易,傳繪畫之道尤其困難。作品被人們接受了,作者創作的道路被承認了,於是大家跟著走,規規矩矩地跟著走往往易成為盲目地跟著走。你向哪裡走啊?因為藝術的目標不是模仿,是創造,一家有一家的路——思路,魯迅說路是鞋底造成的。今年在新疆,我早上四點多起床,畫了一幅亂石溪水灘上的日出,好些同道說色調很美,但我感到落入了印象派的老題材和舊手法,自己六十多歲了,面對自家江山,還學人口舌,感到很不舒服。路跑得遠,地方看得多,確能增長見聞,多得啟發,但並不等於就開闢了藝術的新路。我以往每到一地寫生,感到很新鮮,一畫一大批,但過後細看,物境新鮮(相對而言),畫境並不新鮮。初到青島,一味畫那些碧海紅樓,一到蘇州就離不開園林,風景畫似乎離不開名勝古蹟的寫照,或者只是圖畫的遊記。在河北農村住了幾年,由於天天在泥土裡幹活,倒重溫了童年的鄉土感受,留意到土裡的小草如何偷偷地生長,野菊又悄悄地開花,樹,哪怕是乾瘦的一棵樹,它的根伸展得多麼遠啊!風光景色漸漸不如土生土長的莊稼植物或雜樹野草更能吸引我了。我於是懷念起塞尚後期紮根在故鄉作畫的故事,我曾專程去訪問他的故鄉埃克斯,圍著他反覆表現的聖維多利亞山觀察,那也不過是尋常的法國南方景色,但孕育了一個偉大的塞尚。我也曾在黃山觀察,發現許多曾經啟發過石濤的峰巒樹石,沒有石濤,這些峰巒樹石對我並不如此多情。尤脫利羅生長在巴黎,終生都畫巴黎的市街,作品浸透了對巴黎的愛,有人問他如果告別巴黎他將帶走什麼,他說只帶一點巴黎古老牆壁上的灰末。還是王國維說的,所有寫景其實都是寫的情,他說的是文學寫景。繪畫寫景也同樣是寫情,以形寫情,其中有特殊的複雜性,有自己的科學規律。
有兩棵松樹,實際高度一樣,都是五米,但其中一棵顯得比另一棵高得多。顯得高的那棵主幹直線上升,到四米處曲折後再繼續上升一米;顯得矮的那棵主幹在一米處便屈脅了,然後再上升四米,像一個腿短而上身比例太長的人,予人的感覺是基礎太矮,上升得很吃力。而主幹高的那棵顯得上升並不費勁,綽有餘勁,所以顯得高。如果將這兩棵松樹的主幹用條抽象的曲折線表現出來,曲折在高處者那線具上升感,而曲折在低處者那線具下垂感。在授課中,有學生因畫不出松樹的高度而怨紙太小了,我偏要他在火柴盒上畫出這棵高高的松樹來,關鍵是要分析對象的形式特點,突出其形式中的抽象的特點。「美」的因素和特色總潛藏在具象之中,要撥開具象中掩蓋了「美」的蕪雜部分,使觀眾驚喜美之顯露:「這地方看起來不怎麼樣,畫出來倒很美!」小小的山村色塊斑斑,線條活躍跳動,予人生氣勃勃的美感,如果捕捉不住其間大小黑白塊面的組織美及色彩的聚散美,而拘謹於房屋細部的寫真,許多破爛的局部便替代了整體的美感。這一整體美感的構成因素屬抽象美,或者顛倒過來叫「象抽」,也可以說是形式的概括。總之是必須抽出構成其美感形式的元素來,這種元素的的確確的存在正是畫家們探索的重大課題。我們大都看過老國畫家作畫,尤其是作潑墨寫意時,一開始,黑墨落在白紙上,或成團塊,或墨線交錯,或許畫的是荷花?石頭?老鷹?不意卻是屈原!有時,剛落墨數筆,還根本沒有表現出是什麼名堂,老畫師就說不行了,他立即撕毀了畫紙。未成曲調先有情,未備具象先有形。是鷹是燕,固然要交代清楚,但鷹與燕的身段體形或其運動感更是作品美不美的決定性關鍵,在未點出鷹與燕的具象時老畫師在墨的抽象形式中已胸有成竹地把握了美與丑的規律。油畫風景,山山水水、樹木房屋……這些具體形象的表達並不太困難,而這些具體物體間抽象形式的組織結構關係,即形的起、伏、方、圓、曲、直及色的冷暖、呼應、濃縮與擴散,等等,才是決定作品美醜或意境存亡的要害。我有過一段難忘的回憶,那是在農村勞動期間,長期住在農民的家裡,老鄉們總是十分淳樸的,把我當成一家人看待,問寒問暖,很是親切。每當我在田野畫了畫拿回屋裡,首先是房東大娘大嫂們看,如果她們看了我的畫感到莫名其妙,自己是一種什麼滋味啊!我竭力要使她們懂!當她們說這畫裡的高粱很像時,她們是讚揚的,但我心裡並不舒服,因為這畫固然畫得像,但畫得並不好,如魚飲水,冷暖自知,我不能欺矇這些老實人!有幾回,當我畫得比較滿意時,將畫拿給老鄉們看,他們的反應也顯得強烈起來:「這多美啊!」在這最簡單的「像」和「美」的讚詞中,我了解了老鄉們具有的樸素的審美力,即使是文盲倒不一定是「美盲」。當然,並不能以他們的審美觀作為唯一的標準,我對自己的作品私下提出過這樣一個要求:「群眾點頭,專家鼓掌。」我眷戀自己的土地和人民,我珍視藝術的規律,對抽象美是應做科學的分析和研究的,我努力探索寓抽象於具象的道路,真理有待大家不同的實踐來檢驗!
去年在普陀山,遇到青島啤酒廠的同志們遠道去採購大麥。釀酒要選好糧食、好水源,創作文藝作品要生活源泉。「四人幫」倒台後,我與國外的同道舊友們恢復了通信,我為自己被封閉見聞數十年感到有些懊惱,但我能長期在遼闊的祖國大地上匍匐和奔馳又感到很充實,我勸老友們回國來探親,探親事小,回來再感受一下偉大母土的芬芳將使他們的藝術起質的進展!風景哪邊好?祖國好,故鄉好,感情深處好!我倒並不是狹隘的鄉土觀念者,事實上我幾乎每年都有幾個月是生活在邊遠地區或深山老林里,也幾乎將踏遍名山大川了。不過數十年來寫生經驗的總結愈來愈感到已不是華麗的名勝在吸引我。踏破鐵鞋,我追尋的只是樸實單純的平常景物,是極不引人注意的景物,但其間蘊藏著永恆的生命,於無聲處聽驚雷!嘉陵江三百里山水呼喚我撲向前去,而濱江竹林里的雨後春筍更令我神往。別人給我介紹桂林的七星岩、疊彩山……我中意的倒是那邊如鏡的梯田。常有同道們要外出寫生時徵求我的意見,問哪裡好,說海南島吧,海南島什麼地方好?什麼景好?從什麼角度畫好?黃山呢?去的人更多了,迎客松應如何表現?先有概念,再去對號,帶某種「成見」去辨認大自然,這種作畫的方式,我給取個名吧,叫「按圖索驥」。我沒有理由反對別人按圖索驥,他們也許終於真的索到了驥。我自己的體會還是習慣於伯樂相馬,大自然豐富、繁雜,永遠開發不完,情況總是千里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畫家的「慧眼」遠比其「巧手」更珍貴!
巧手還是要的,技法的多種多樣是緣於作者思想感情的差異,思想感情在不斷變化,技法也就在無窮無盡地增生。「洋畫片」(指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市面上流行的一些西洋畫片),這名已含有貶義,貶它什麼呢?我看並不因為它畫法的細膩或審美的通俗。技法的各異是無可非議的,主要是缺乏意境,只停留在「景」的低級階段。景中有情當然就不能局限在一個死角度徒然將景物來仔細描摹。我曾帶領學生下鄉寫生,雨天不好活動,同學們采來大束野花在室內寫生,這引起我要在野地直接寫生野花的欲望,我不用手去採集野花,我用眼睛採集、組織那些長伴雜草和石頭的精靈們!特別是野菊之類的小花,那是鬼閃眼的星空,似乎還發出大珠小珠落玉盤的鏗鏘之聲!很難說我這畫面算花卉、靜物或風景。從情出發,題材內容可不受局限,靜物、風景、人物之間的界限也均可打破,郭味蕖先生就曾探索花卉和山水的結合,體裁永遠在演變!
「你這用的是純黑?」我在外地寫生中經常遇到當地美術工作者向我提出這個帶著驚訝的疑問。不少人認為油畫不能用純黑和純白,為什麼不能,不知道,好像是老師說過不准用吧!印象派一味追求外光效果時是排除了純黑與純白的,在特定條件下追求特定效果時他們是有理由的。我也吃過印象派的奶,尊重這位百年前的老奶媽,但老奶媽講的話有些已過時,只能當掌故聽了。兩千年來中國畫家側重黑與白的運用,創造了無數傑作,西方近代畫家佛拉芒克大量用純黑純白,馬爾蓋畫的碼頭也偏重於黑白的筆墨情趣,油彩的黑與中國的墨終於結成了親家。其他技法方面的許多問題,如寫意與寫實,提煉或概括,從淋漓盡致的刻畫到謹毛而失貌……中西畫理的精華部分其實都是一致的,藝術規律是世界語,我希望大家不抱成見,做些切切實實的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