撲朔迷離意境美
2024-10-11 14:38:04
作者: 吳冠中
我帶小孫孫上街,他要買一把大刀,木製的,買了,一路耍弄,耀武揚威,得意非凡。快到家時,路邊蜻蜓亂飛,他揮刀斬蜻蜓,累出一身汗,但一隻也劈不著,幾乎要哭了。我在路邊樹叢中仔細尋找,發現偶有停息在葉端的蜻蜓,輕手輕腳,不費勁捏住了蜻蜓的翅翼,小孫孫破涕為笑,連大刀也不要了。每到公園,他總要撿根枯枝作長槍,似乎總有他要追逐打擊的對象,但水裡的魚兒不怕他打,他慢慢觀察人家釣魚,又鬧著要買漁鉤了。
中學時代,我愛好文學,莫泊桑的出人意料的情節、古典詩詞的優美韻律、魯迅雜文的凝練深刻……都曾使我陶醉,但未有機緣專學文學,倒投身繪畫了。每當我用丹青追捕客觀世界之美,有時得意,有時喪氣,喪氣時就仿佛小孫孫用大刀劈不著蜻蜓,怨刀無用。文學與繪畫是知心朋友吧,談情說愛時心心相印,但彼此性格不同,生活習慣大異,做不得柴米夫妻,同住一室是要吵架的。
立足於文學的構思,只藉助繪畫的技法手段來闡說其構思,這樣的繪畫作品往往是不成功的,被譏為文學的或文學性繪畫,因未能充分發揮繪畫自身的魅力。雖然人的美感很難作孤立的分析,但視覺美與聽覺美畢竟有很大的獨立性,繪畫和音樂不隸屬於文學。「孤松矮屋板橋西」「十畝桑蔭接稻畦」「桃花流水鱖魚肥」……許多佳句寓形象美於語言美,詩中有畫,膾炙人口,但仔細分析,其中主要還是偏文學的意境美。如從繪畫的角度來看,連片的桑園接稻田可能很單調;孤松、矮屋與板橋間的形象結構是否美還需具體環境具體分析:桃花流水的畫面有時抒情,有時膩人,通俗與庸俗之間時乖千里,時決一繩,文學修養不等於審美眼力。
旅遊文學涉及風俗、人情、史跡、地理、地質、宗教及科技等多方面的挖掘與開拓,文章的道路廣闊,但其間寫景確也是一個重要部分。觸景抒情主要靠的是文學的吸引力,如用文字一味描寫景色,往往不易成功,正猶如用木刀斬蜻蜓或枯枝擊游魚!各地旅遊的講解員除作導遊介紹外還該講什麼呢?「美」確乎很難講,於是拉扯些故事、傳說或笑話。山崖上、溶洞中別致的抽象性形象美便總被戴上多餘的面具:豬八戒背親、呂洞賓理鞋、三姐妹……沒聽清故事或看不真豬八戒的遊人還真著急,似乎白來一趟了。當我讀遊記文章,總感到這些風馬牛的故事搭配沒意思。我也不愛讀那些不厭其煩地用了許多形容詞的寫景段落,強迫語詞來表達視覺美感,弄巧成拙,甚至只暴露了作者審美觀的平庸。丹青寫景都忌描摹的繁瑣,文學寫景似乎更宜用概括手法發揮景中之美感因素,我國傳統繪畫中重寫意、大寫意,這是繪畫的特色與精華,這個「意」的表達,倒更是文學之所長吧!
你要我畫下客觀景象的面貌嗎,可以的,並可保證畫得像,而且還並不太吃力。但「像」不一定「美」。要抓住對象的美,表現那倏忽即逝的美感,很困難,極費勁,我漫山遍野地跑,鷹似的翱翔窺視,嘔盡心血地思索,就是為了捕獲美感。那麼多畫家畫過桂林,已有那麼多精彩的桂林攝影,人們頭腦里都早已熟悉桂林了,但作家、畫家、攝影師仍將世世代代不斷地表現桂林的美感,見仁見智,作者個人的敏感永遠在更新,青羅帶與碧玉簪不會是絕唱。猶如獵人,我經常入深山老林,走江湖,獵取美感。美感就像白骨精一般幻變無窮,我尋找各樣捕獲的方法和工具,她入湖變了游魚,我撒網;她仿效白鷺沖霄,我射箭;她偽裝成一堆頑石,我繞石觀察又觀察……往往我用盡了繪事的十八般武藝依然抓不到她的蹤影。每遇這種情況,夜靜深思,明悟不宜以丹青來誘捕,而力求剝其畫皮,用語言扣其心弦,應針對的是文學美而不是繪畫美。我每次外出寫生,總是白天作畫,夜間才偶或寫文,有人說詩是文之餘,我的文是畫之餘,是畫之補,是畫道窮時的美感變種。
繪畫和文學都各有其意境美,但其境界並不相同。就說朦朧吧,印象派繪畫畫面的形象朦朧美與文學意境的朦朧含蓄不是同一性質的美感。識別文學與繪畫撲朔迷離的意境美是寫遊記的基礎,也同時體現作者的修養與偏愛吧!20世紀60年代初,一位海外知心的老同窗寫信告訴我,說他看到了我的一套海南島風光小畫片,認為那只是風光,是旅行寫生,是遊記。他的批評給了我極深刻的印象。數十年來我天南地北到處寫生,吃盡苦頭,就不甘心只作遊記式的作品。「遊記式」成了我心目中的貶詞,是客觀記錄的同義語吧,我追求表達內心的感受與意境,畫與文都只是表達這種感受與意境的不同手段。我畫得多,寫得少。作為專業畫家,不得不大量畫,有情時奮力畫,無情時努力練,不少作品缺乏深刻的感受。正因不是作家,沒有寫作任務,寫不出的時候絕不硬寫,但來約稿寫文的居然也愈來愈多,真怕寫言之無物的文章,自己就不喜歡導遊的講解,怎願寫令人生厭的乏味遊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