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采的一生
2024-10-11 14:27:59
作者: (德)尼采
弗里德里希·尼采,1844年10月15日生於德國薩克森州洛肯鎮。他的父親是新教牧師,極溫和的一個人。他生於德皇誕辰日,作為皇帝忠實僕人的他,非常高興,就用皇帝之名「弗里德里希」為子命名。母親是一個豪爽強壯的婦人,有「美麗的野蠻人」的綽號。弗里德里希的性格與父親相近,溫和而寡言,身體柔弱。五歲時,因意外災難喪父,小弟旋即夭折,僅留下他與母親及妹妹。母親便帶了他和妹妹遷居瑙姆堡,接近母親娘家。
弗里德里希自幼聰穎,4歲時開始讀書,且信心很高,幼年時曾有志繼承父業做牧師。為人熱情,但克己心甚強,曾模擬古代聖人的苦行,自燒其手作為試煉。與克己心同時的是自省之念也極堅強,稍有自疚或迷於善惡的判斷,經常單獨躲在角落自責,或詰問自己的良心。又因性格內向而寡言,故愛好獨處,雖然有時也參加活潑的遊戲,仍以離群沉思的場合為多,日後的大哲學家,自小便有小哲學家的風度,從此處也可以看出一絲端倪。
他的少年同學追憶說:「他的根本癖性便是表現在他全身的一種憂鬱。」他的同學稱他為「小牧師」,當他高聲朗誦《聖經》中的一節時,大家都肅然諦聽,這是很有名的逸事。
當時與他同住在一起的,還有祖母。祖母是拿破崙的崇拜者,喜歡讀拿破崙傳記給他聽。後來他的超人哲學由他自己把它與拿破崙聯繫在一起,這對他空想的少年心理已有了一些影響。他那傲慢的貴族性格,早在此時便表現得十分明顯,他曾向他的妹妹說:「如果別人做了自己的主人,同時他非得是全世界的主人不可。」
雖是未必確實,但據傳說,他的祖先本來是波蘭的貴族尼哀茲基的後裔,因宗教改革受到迫害才徙居德國。祖先是貴族這件事,更提高了他的矜持,而矜持越高,克己自製的心也越強了。他常對妹妹說:「伯爵尼哀茲基是絕不說謊的。」他一生都保持著這種心理,充滿所謂的「貴族的道德」。
他的父親喜歡音樂,他也很喜歡音樂,他對音樂的才能極具天賦。十歲就能作曲,母親很驚訝。那時,他也曾作詩。詩和音樂是他一生不變的嗜好,甚至有人說他更像是詩人。
他的確更接近詩人的氣質。他的代表作《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是高調的詩篇,無人不承認。《悲劇的誕生》《偶像的黃昏》等,看了著作的題目,即可想見其中充滿詩趣。有人認為他的造詣在詩方面比哲學方面更偉大,德國現代詩的鼻祖李連克羅恩實有賴於尼采的啟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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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對音樂方面也是相當自負的,晚年曾作「人生之曲」的曲譜,自薦給布蘭德斯。「人生是一面鏡子。到它的裡面去找尋我們自己是我們應該努力的第一目標」。他曾在日記的角落上寫上這樣的詩,我們也可以從中見到綜其一生所思所行的觀點,對自己解剖的銳利。
就在那一年,他離家進入普福塔學校。這個學校曾出過諾瓦利斯、費希特、施萊格爾等知名之士,是著名的學校,也是宗教上極嚴格的學校。他受旺盛的知識欲所驅使,日夜孜孜不倦地涉獵各種學科,到了十七八歲時逐漸趨於熱情的他被詩和音樂所吸引。他終於放棄學校,想成為一個文學家了。
他沉浸在詩歌之中,自己也寫了不少作品。一個名叫荷爾德林的當時尚籍籍無名的薄倖詩人的作品給了他不少影響。這位詩人的理想是想把古代希臘的文明和德意志文明融合在一起。尼采從這位詩人那裡學到了對希臘文明有趣的解釋。
這個時期他正在戀愛中。這是他第一次,也是一生中唯一的一次戀愛,但像春雪一般很快消逝。在這裡,順便一提他對女性的看法吧。他一生沒有接觸過女人,他主張美的生活,主張尊重本能,對女人的態度也是極端淨化的態度。你如果讀到他那些「你呀,如果到女人那裡去,別忘了帶上鞭子」或「走進熱情的女人夢中,還不如落入殺人兇手的手中」的句子,你也許以為他對待女人如何冷酷,但事實上並非如此。
他不像主張多妻主義的德國哲學家叔本華那樣,視女人如禽獸而徹頭徹尾藐視女人。與之相反,他尊敬女人,對女人的態度十分恭敬,從他對自己妹妹和他的朋友的態度,便可知道這一點。
他之所以不戀愛,是因為他是戀愛的理想主義者。由於純潔而高尚的性格,他避免自己墮入醜惡的肉體關係中。他的妹妹曾這樣寫道:
我的哥哥除了真理的探求之外,沒有一點情慾。當他晚年極興奮的時代,也沒有過情慾。他只有對異性空想的戀愛。而且對一個女人雖是熱愛,但很快就把愛情轉變為誠心誠意的朋友之愛,不留一點其他的痕跡。
對此,有人說他的身體上有缺陷。也許如此,也許不是,總之,他是一個極端的理想家,對一個女子,與其說是因為異性肉體的愛,還不如說是被女性的靈魂所吸引。
1862年離開普福塔學校,進入波恩大學。在那裡,他依然是個頗為克己的嚴謹學生,不抽菸、不喝酒,因為個性倔強有過決鬥,但絕不受不規律的學生生活的薰染,只是與二三好友,送走寧靜冥想的歲月。這時他開始了任何人在青年時期都有過的動搖。職業的選擇、對信仰的懷疑等等問題曾使他痛苦。他毅然放棄了波恩大學,進入萊比錫大學。
他本來想繼承父親的事業做個牧師的,但從這時開始他的信仰日漸傾覆了。他開始進入懷疑的世界。
這種冒險不是幾個星期間的事業,實在是終身的事業。但以一個少年的空想作為唯一的武器,居然想去破壞任何時代都由最深邃的思想家所承認的,兩千年來的權威,是可能的嗎?一個人僅憑他的妄想和幼稚的思想武器趕走歷史所深深染透的宗教上的煩悶和喜悅,這是可能的嗎?
他又說過如下的話,
基督教的一切都建立在假設之上。神的存在、靈魂不朽、聖經權威、上帝啟示等等,都是疑點重重。我試著想否定這一切。唉,破壞容易建設難,而破壞也不如想像那麼容易。我們的內在意識從幼時由於各種印象或來自父母老師的堅強癖性,不是僅靠議論或意志的一念便能輕易動搖得了的。
習慣的力量、理想的要求、現世的歡樂、兩千年來成為妄想的犧牲之觀的對人道的懷疑、我們的人性魯莽和臆斷的危機,種種感慨在我們的內心尚做勝負未決的爭鬥時,又遭遇到痛苦的經驗和悲哀的事件,把我們的心拉回到幼年時代的舊信仰中去了。
於是,他漸漸地捨棄了信仰。也可以說,他戰戰兢兢地離開了神。他處世慎重,不像托爾斯泰那樣從極端走向極端。但他也不是得過且過、敷衍了事的脾氣。他太過誠實了。是的,誠實而徹底,黑便是黑,白便是白,絲毫不容許模稜兩可的存在。
神的愛或真理的愛所求的是其中任何一個的極端,彷徨於兩者之間,這是他不能忍受的。這種性質是他最顯著的性格特性,如易卜生所描寫的柏拉圖一般,他也是「全部或虛無」主義的。他的思想之所以被人稱為「奇譎」「太過極端」,其實就是這種性格的反映,這才有了像他那麼勇敢而猛烈的破壞企圖。
究竟選擇神還是真理?他斷然選擇了後者。
我們要求的是什麼?休息還是幸福?不,除了真理什麼也沒有,不管那是惡還是可怕的事物。……於是,人的一生便有了自由的選擇。你如果期望你的靈魂能獲得和平的幸福,你只需信奉。如果你是真理的信徒,你必須思索。
他捨棄了信仰。為了宣告「神的死亡」,為了創造新的人道,他毅然捨棄了信仰。捨棄了信仰,他想繼承父親成為牧師的期望也隨之破滅了。職業的抉擇讓他煩惱不已。他曾想成為音樂家,但因為熾熱強烈的求知慾,從少年時代他就抱著學習世間一切事物的欲望。
在普福塔學校肄業時,他曾做成包括地質學、植物學、天文學、拉丁文、希伯來語甚至軍事學的一張大功課表,他想不管什麼都埋頭學習的。但當他知道這是不可能時,他才改變而想成為雖狹隘但有著深湛而確定知識的學者。所以在萊比錫大學,他選了語言學作為自己專心學習的對象。
他選擇語言學,有如下的兩種理由:
其一是由於他的貴族性格,特別選擇淺薄的功利主義者所捨棄不顧的這一學科,是出於對喜愛廉價而卻有用處的知識俗眾的反抗心理;另一個原因是由於他的克己性格,故意選擇這種枯燥無味而煩瑣的學問,作為抑制自己容易趨向於詩歌或音樂的一種工具。出於他貫徹到底的心性,他選擇了這種根本的學問,同時他對希臘文明有著濃厚的興趣,為了研究古代希臘,語言學也是必要的一種學問。
於是,在萊比錫時期,尼采是個極勤勉的學生,非常認真地學習語言學。萊比錫大學著名的語言學家里敕爾視尼採為第一高足而非常愛護他。在大學四年,因服兵役進入炮兵部隊,服役中不慎從馬上跌下來,胸部受傷臥病甚久。病癒之後,為了修得學位而專心研究,恰因學生時代所撰寫的一篇語言學的論文得到巴塞爾大學器重,受聘為該校教授。此外,萊比錫大學也不經考試而授予他博士學位,當時年僅25歲。
在此期間,他認識了叔本華,也認識了德國歌劇作曲家華格納,從這兩人那裡受到很大的影響和感化。前者在著作上,後者則作為親近的好友對他施加影響。他做大學教授非常認真,很受人們的尊敬,有關希臘文明的研究日見成熟,1872年29歲時處女作《悲劇的誕生》問世。普法戰爭於1870年爆發,他作為醫護隊的一名衛兵出征,得病回來之後,一生與病魔作戰。他的病是出征時罹患嚴重的白喉,因服藥而引起的極度神經衰弱。
要研究他的思想,便不能漠視他的疾病。「唉,我是多麼渴望健康呀。安穩的一夜、溫煦的一束光線、容易消化的一碗飯都是多麼令我羨慕的東西。」他說。「因病躺在床上時,我便被人生無意義、我們的最終結局只是幻影而已的思想所侵襲。」他又這樣說過。
但他的意志,不僅沒對疾病屈服,反而因疾病而更見堅強。總括一句話,他所提倡的意志的哲學即鬥爭的哲學是在對病苦的鬥爭之中孕育出來的。
病痛讓他活生生地看到了人生的真實面目,使他赤裸裸地看清了滿目愴然而充滿疾病愁苦的人生現實。而且,有時引導他進入厭世而詛咒人生的心情中去,但意志力堅強的他是絕不會在疾病痛苦前屈服的。而且不斷地讓他在生與死的邊緣上掙扎,把他訓練成更大膽更有勇氣的人。他曾說:
我不知道病痛是否讓我們更善良,但至少能讓我們更為深刻透徹。
又說:
病魔反能給生命提供最有力的刺激。我在漫長的病床生涯中發現了生的光輝,見到新生命的發現;在這個健康意志、生活意志中,我創造了我的哲學……亦即在我的生命之力最衰弱的時候,我放棄了做厭世的人,我用我的生命恢復並增強了求生的本能,拋棄了貧窮和失望的哲學。
他病勢漸重,並曾一度辭職,遊歷瑞士、義大利等地,直至1877年才復職。但他終究不能安於教職,1879年春正式遞交辭呈。自此閒散無事,專心從事研究和思考了。在病痛和孤獨中掙扎,終於樹立了他那石破天驚的哲學。1878年,在他辭去教職的前一年,出版了《人性的,太人性的》;而於1881年出版了《曙光》。這段時間,即1879年至1881年約三年間,他的病痛達到最高潮,劇烈的發作竟持續了一百八十天之久。但自1882年逐漸好轉,便有了好多重要的著作。1882年,《快樂的知識》;1885年,《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1886年,《善惡的彼岸》;1887年,《道德的世系》等等,都前後出版了。1888年,他的健康又惡化了。
那時他正在執筆敘述自己哲學體系的大著《權力意志》僅完成了第一卷。同一年又出版了《華格納事件》《偶像的黃昏》《尼采反對華格納》《反基督》及自傳《瞧!這個人》等,是收穫最多的一年,也是他的精神生命告終的一年,第二年正月開始,他的頭腦漸呈異狀,精神崩潰。
有人說他的頭腦早有異狀,說他生來便是狂人,他的哲學是狂人的哲學。這是誣陷他,因為天才和瘋子之間從來都很難有明確的區別。他特殊的思想與他的肉體之間有著密切的關係,這是不爭的事實。但發狂前他的精神極為銳利而清醒,他說:「頭痛持續了兩三天,從未間斷,對病雖不好,但腦髓卻是明晰的,推理尤為清楚,一點沒有衰退的感覺,……智力上的疾病雖在發高燒時也不存在」等語可為明證。
1888年前給朋友的信中,也絲毫找不到發狂的跡象。唯有1889年1月4日所寫的信中,才突然有了奇怪的言辭。那是寄給丹麥批評家布蘭德斯的一封信。布蘭德斯是認識他的真正價值而把他介紹給世界的一個人。
尼采開始認識叔本華,是他在萊比錫大學學習語言學之時。一次,他在一家書店裡找到一本沒有聽過的一個作者的著作。那是叔本華的《作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他回憶當時的事說:「一個不知名的幽靈那時對我悄然說,快回去,帶上這本書。我一回到家,就把我的寶貝翻開了。我屈服在他有力的崇高的天才魔力之下了。」時間是1865年年末,是叔本華死後第六年。
由德國哲學家哈德曼所闡述的叔本華的厭世哲學給近代人的精神帶來極大的影響。顯然曾給予克爾愷郭爾以刺激,叔本華或直接或間接地給予近代的思想家、藝術家很大的影響,尼采也是其中之一,不,恐怕是受影響最大的一個人吧。偶然得到了《作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他差不多有十四天廢寢忘食地沉浸於那本書中。他自己說:
我是他的讀者中像下面所描述的人之一。那便是:他只讀一頁,便會把那本書從最初一行讀到最後一行的,而且確實地直覺到從他的嘴唇所出的每一個詞,我都以熱心的注意來傾聽。
這些話是在後來1874年發表的論文《教育家叔本華》中所寫,他為什麼把叔本華視為教育家呢,因為現代人都將發現他自己的真實即真我,而教導我們這樣的便是叔本華。
尼采能面對現實,冷漠、醜惡而充滿著悲慘的現實,得益於叔本華的教訓。藉此他才發現了生存的依據。他的思想,他的哲學於是得到了根基。「你想知道叔本華對我的幫助嗎?」他給他的朋友狄伊生的信中說:「我只有這樣回答你,他讓我有勇氣和自由地面對人生,因為我的腳發現了結實的地盤。」
以上把他的生涯和性格的輪廓,大概都說到了。他的一生,沒有其他詩人藝術家那麼曲折、單調,但他的內在的生活卻是充滿驚濤駭浪的。
譯者於1968年元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