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里的故事
2024-10-11 14:26:30
作者: 簡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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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他在海邊的一家咖啡屋見面。黃昏的大海,比任何一個時刻的海都更值得凝神。他慢慢喝完杯里的冰酒。他不善言辭,以致開始的氛圍顯得有點拘謹。角落昏暗的光線,恰好遮掩了彼此的不自然。在酒精的作用下,他慢慢開始講話,聲音低沉但清晰可辨。他說,最後他還是不辱使命,一切如許多連續劇演的那般。
他點燃一支煙,然後繼續。修完大學四年的經管專業後,他決定遂了父親的夙願,子繼父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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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得那天晚上,家裡舉行了浪漫的燭光晚餐。是為了慶祝他二十歲的生日。只他們三人。除了父母,在這個村莊他舉目無親。他僅僅知道,父親是從江南一個很遠的僻鄉,在他這個年紀的時候,孤獨地來到這座小城單打獨鬥,後又在這個僻靜的村莊買下這座院落,如許多這裡的普通村民。母親是父親當年瓷磚廠里的會計,屬於很漂亮、賢淑的那種女子。工作之餘她會主動照顧父親的生活。起初父親一直只把她當作妹妹一樣疼愛與呵護,但後來父親動了心,娶了她。在他眼裡,他們的愛情看似平凡,卻隱含傳奇色彩。他也不曾問。小時候不知道問,長大了也沒時間問。也許是習以為常了。
母親舉杯,微微地笑。祝賀你,孩子,生日快樂。自從上了初中,他回家的機會就少了。後來上了大學,雖然路途不遠,就在本市,可父親說,有什麼需要打電話就可,想家的孩子不會成器。印象里他的生日,至多收到一個電話或一個祝福,很簡單。但他也覺得溫暖。他習慣了簡單。反正每次生日,父親都會打五百塊錢給他,說,請你要好的同學吃飯吧。父親的願望是讓他好好學本領,日後繼承他的事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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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份父親能有那片天是了不起的。他心裡的欽仰溢於言表。父親只有初小學歷。他常說做生意,不是靠學歷,而是靠頭腦。許多東西,在那座村莊裡他人沒有的,他父親都有。例如小車、家庭電話、大哥大……
那天晚上的燭光溫馨撩人。一家三口沒太多言語,只有笑。母親切了一塊蛋糕,放在他碟里。她也給男人和自己各切了一塊。父親擎起高腳杯,搖晃著杯中的紅葡萄酒,稍稍上頭時說:「古制中男子二十行冠禮,意味著他已經長大成人了。爸爸祝福你,二十歲了。」然後端詳著他說,嗯,像爸爸當年那樣,濃眉毛,大眼睛,四方臉。看得他都有點不好意思了。他也舉起酒杯,默不作聲,只微微一笑。他一向是個內斂的男孩,在學校時漂亮女生與他說幾句話,他都會臉紅的。
父親笑了笑,轉過臉向著母親。已過中年的母親,早已遠離了曾經的燈紅酒綠,承擔著家庭主婦的角色。她脫下了曾經的紅底高跟鞋。但她的風韻依然未減,依然美麗如初。她有點靦腆地側著臉,也許是父親少有的深情,讓她內心悸動。她的臉,因靦腆漸呈紅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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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記得剛上初中那年,有一次回家,看見母親與父親不知因何事拌嘴。像是因為一張身份證。母親一直催促父親去更換新一代的,父親總是說忙。後來也因此影響了一個業務。合同上的有關部門要用到的。再後來那個單子,大概有幾十萬的生意,就泡湯了。
那時做生意哪有什麼合同,全是你情我願的嘴上合約。他說,也許是社會發展太快了,那時候的父親真有點跟不上時代。
那一次父母的吵架,是他見過的唯一的一次。父親還凶了母親。那時母親的臉,就像那晚一樣紅。他記得有一次課堂作文被老師當成範文,回來後他拿給在沙發上看電視的父母看,母親讀著讀著眼淚就落下了。那一次,是他第一次見母親臉紅。母親的臉就像一杯紅酒,爸爸看了,就笑了。
母親也舉杯與父親乾杯。父親很溫柔地說,謝謝你,孩子這些年多虧了你。母親的臉微微地泛起紅暈。他用極其自然而小心的眼神,瞟了一眼昏暗燈光下父母微妙的舉止。他的內心充滿喜悅、欣慰,還帶著一絲驚訝。那種情愫很久以後都留在他的腦海里。昏暗中瞬間他瞥見有一滴很亮很亮的液體,滑落腮邊的杯里。那是一種幸福、溫暖與滿足,來自內心的相依相知。他從未見過他們如此神秘與浪漫。
父親從腰包里掏出一個精緻盒子,遞給他。他打開一看,是一塊玉佩,上面是一尊觀世音雕像。父親說,願菩薩保佑你平安、吉祥,也喜樂無憂。然後又掏出一個盒子,遞給母親。父親說,這些年雖然我腰纏萬貫,可從未送過你像樣的禮物。母親欲言還休地打開,是一枚戒指,上面刻著「20」兩個數字。那一刻他才知道,那晚還是他們的二十年結婚紀念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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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他們聊了很久才休息。
第二天,直到陽光照亮他的床頭時,他才醒來。他看見茶几上不知何時,竟有一封沒有抬頭的信箋,很平整地放著。
親愛的孩子:
在這個世界上,也許沒人比我更愛你們了。可我卻始終活在愧疚與苦悶的陰影里。二十年。我知道不能用一生去當作救贖生命的籌碼。可是,真實的生命,在我們的生命里,只有一個。過去我忘掉自己,面對的是生活,是你們;今天我想面對自己,面對生命。我們的一生可以因為逃避,遺忘許多面貌,許多生活,但是最終只有一個真實、歸零的生命。我走了,但很快就回來。也許是五年、十年,但都不會太長的。
後來他才知道,父親的祖籍是南方海邊的一個小鎮。春天有蔥綠的木槿,夏天有漂亮的紫藤花。二十年前,父親孤身一人來到那個村莊,埋名隱姓。
直到那一刻他才知道,父親原是一名在逃搶劫犯。
他仰面向上,聲音哽咽。故事仿佛剛剛發生。他說,那一天早上,當他聽見母親從樓上下來的聲音時,他極力地抬起頭,是為了不讓已經醒來的母親看見自己的眼淚。那一幕,一直留在他的心裡。
與他見面已經數年了,但一直記得那個黃昏里,彼此面對大海的故事。走過了春花秋月,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心事。故事長滿天涯海角,但最重要的只有你出發的路,以及回來的原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