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回頭,小心摔著了
2024-10-11 14:23:23
作者: 簡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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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也就是五六歲光景,擁擠在傳統的大宅院裡。
同一個宗族的人家共享一個天井的光亮。一條窄小悠長的過道。一口井。春天的雨水慢吞吞地順著長滿青苔的屋檐滴落。雨勢不大。梅雨季節常持續至暮春。
最歡喜的是下雨。雨天可以不用幫襯家裡的農活,悠閒自在。母親在一旁織毛線。我們在那條過道上玩認音遊戲。就是每個人都假裝一回瞎子,輪流站到前面去,其他人躲在過道後面的暗處。站到前面的人呢,根據背後發出的聲音,判斷那人是誰。
聲音各異,有貓咪聲、呼嚕聲、咳嗽聲、口哨聲等。通過模仿變了音質,模糊難辨。有些人躲在更遠的角落,距離遠,辨認起來更是困難。經常辨認很久,沒一個對。
後來許多人按捺不住內心的焦躁,上去認音常會回頭偷窺。這時候,在一旁織毛衣的母親,就成了我們的裁判。她會不時抬頭監視我們。我們藏在後面,常常聽到她的聲音:別回頭。我們玩得很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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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過後,夏季來臨。田地常常乾旱,搶水成了夜晚鄉村的活動。
母親在做工的窯廠受了工傷,整個夏季全在醫院。兄長們都到鎮裡讀中學。父親每天騎著單車到醫院照顧母親,早出晚歸。我一下子成了家裡的頂樑柱,燒飯、劈柴、挑水,照顧幼小的妹妹,讀書寫字,有時夜晚還要去田裡搶水。
那年夏季長時間沒有下雨,田地乾裂,莊稼葉子大都發蔫了。父親分身無術,看水的任務後來便落到我的身上,常要在田頭看護至夜裡才歸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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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要經過一座小山。鵝卵石小徑兩旁灌木叢林密集,不遠處有一片蓊鬱的竹林。高高的竹影在斑駁夜色里晃動,像是身穿長褂的黑衣人。風吹過時會發出怪異的聲音,那是大人傳說中的「竹鬼」的聲音。夜黑風高,形單影隻,每次歸來,都要迅疾而過,跑到盡頭,再回頭看一眼,會不會有什麼東西跟上來了。
某天夜裡,氣喘吁吁地推門進去,與剛回來的父親撞個滿懷。看到我臉色蒼白,問了原因。父親說,別怕,是風聲。慢慢走,別回頭。
此後,再走那條夜路,就慢慢地過去。
-3-
離家千里,回家的時間就少了。
每次回家,母親都要邁著腳步來到路口迎接,神采飛揚。
每次回家,她都要像款待遠方來客,各色菜餚,美輪美奐。
每次離開,她都是大包小包滿滿往手上推,然後送到路口,直到我的身影遠去如豆。
冬至時,她久治不愈的腿疾又犯了,我回家看望她。
她嘆息,今兒個是走不動了……話未說完,眼眶裡晶瑩的液體在打轉。那頓飯,只煮了青菜雞蛋麵湯。童年的味道,清鮮、可口、燙嘴,樸素如她胸前從未脫下的粗布圍巾。
在家住了一宿,在她的屋內。從小時一同上山砍柴至入學的新毛衣,從離家上中學到考上大學,再到畢業後的城市游離,談到深夜。她說,就像一個線團一樣,滾落地上,越滾越遠,越滾越遠,最後就見不著頭了……然後在淚眼迷離中酣眠。
第二天要走時,她說,我是走不動了,然後轉身進門去了。
跨過門口的小路,回頭一看,她倚在大門邊,目不轉睛。
她說,別回頭,小心摔著了。
沒再回頭,一直朝前走。那幾分鐘,我知道只要一回頭,她的眼淚就會掉在我的心上。
那種方式,此後成了我與她之間一種無言的交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