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論基督教
2024-10-11 14:05:12
作者: (德)叔本華
要對基督教估做一公正的判斷,必須考慮到基督教之前是什麼,基督教所取代的又是什麼。
最初是希臘羅馬的泛神論,這種泛神論被視為大眾的形上學,沒有任何真正明顯的教條,沒有任何規範行為的法則,沒有任何道德的傾向,也沒有經典。因此根本不應稱之為宗教,不如說是一種幻想,是詩人們從民間傳說中拼湊而成的產品,大部分是自然勢力的人格化表現。我們很難想像希臘羅馬人怎麼會重視這種幼稚的宗教。
然而,古代作家中卻有許多記載表示他們確實重視這種宗教,尤其是馬克斯穆斯在他的第一部作品中,特別有這種記載,西方史學之父希羅多德的著作中這種記載則更多。後來,哲學的進展讓這種嚴肅的信仰消失了,這使基督教得以取代這種宗教,儘管這種宗教有著外來的助力。
基督教必須取代的第二個東西是猶太教,猶太教粗陋的教義在基督教中被升華了,也在無形中變得更趨近神學寓言。一般說來,基督教的確是屬於寓言性質的,因為世俗所謂的寓言在宗教中很神秘。我們必須承認,無論在道德方面還是教義方面,基督教都遠遠優越於先前的兩種宗教,從道德方面說,只有基督教(就東方人而言)宣揚和好、愛你的敵人、忍受苦難和否定意志。
不過一般大眾不能直接把握真理,所以最好用美麗的寓言把這個傳播給他們,這種寓言足以作為他們實際生活的指南以及使他們獲得安慰和希望。可是,在這種寓言中加上一點點荒誕不經的東西是不可缺少的,這更表示它的寓言性質。如果你從實質上去了解基督教教義,你就會明白伏爾泰的診斷是對的。
可是相反,如果你從寓言中去了解基督教,那麼基督教便是一種神聖的神話,是一種使人們獲得真理的工具,如果沒有這個工具,人們就根本無法接近這些真理。即使教會所謂的「在宗教教義方面,理性根本沒有用,也是盲目的,因而應該排除」,從根本上看,也表示這些教條屬於寓言因此不應以理性的標準來衡量它們,因為理性是從實質意義上來了解一切事物的。教義中荒誕不經的地方正是寓言和神話的表徵,即使這裡所討論的例子也是源於《舊約》和《新約》兩個相同教義聯繫在一起的需要。
這個偉大的寓言最初是在沒有明確自覺的潛在真理暗中影響之下,通過對外在和偶然環境的解釋才漸漸出現的,一直到最後,才由奧古斯丁完成。奧古斯丁深深理解這個寓言的意義,因此把它作為系統的整體,並補充了其中所缺少的東西。因此奧古斯丁的學說是完美的基督教教義,後來馬丁·路德也採用這個看法,今天的新教徒是從實質意義上了解「啟示」。因此他們把它限定於某一個人而認為最完美的基督教教義是原始基督教,可是馬丁·路德卻不這樣看。
然而所有宗教的弱點仍然在於:它們決不敢承認本身是寓言。因此它們必須鄭重地表現自己的教義在實質上是真實的。由於荒誕不經的東西是寓言的本質,所以這個弱點導致永久的欺騙以及對宗教大大的不利。其實,更壞的是,我們很快就會知道它們根本不是真實的,因此就迅速消亡了。
這樣說來,宗教最好是直接承認本身的寓言性質。只是困難在於如何讓人們了解一件東西同時是真實的又是不真實的。但是由於我們發現所有宗教多少都是以這種方式形成的,所以我們必須承認,在某種程度以內,荒誕是合乎人性的,其實還是人類生活中的一部分,並且要承認欺騙是宗教中不可避免的,其他許多方面也證明了這個事實。
基督教所謂上帝預定論和馬丁·路德先驅者奧古斯丁所完成的上帝恩寵論,給我們提供上述所謂荒誕不經的地方源於《新約》《舊約》結合的一個證據和實例。根據奧古斯丁恩寵論的看法,有的人比別人處於更優越的地位,成為神恩的對象,這等於說,他是帶著現成的特權來到這個世界的。
可是,這個學說令人不滿意的地方以及荒誕不經之詞完全源於《舊約》中的一個假設,即人是外在意志的創造物,外在意志從無中把人創造出來。但是我們想一想,真正道德上的優越實際上並非天賦的,在婆羅門教和佛教輪迴說看來,問題便完全不同,他們的解釋也更為合理了。根據輪迴說的看法,一個人可能與生俱來的一切好處都是他從另一個世界和前生帶來的,因此它們不是恩寵所賜,而是自己在另一世界所做行為的結果。
不過,在奧古斯丁這個教義之外,又加上一個更壞的教義,這個更壞的教義告訴我們,在大多數墮落因而註定永遠受罰的人中,由於上帝預定論和恩寵論,只有極少部分的人才被宣告無罪,最後得救,而其餘的人則只能被動毀滅並永遠在地獄中受苦。
從實質意義上去了解,這個教義讓人很不舒適,因為這個教義不但懲罰過錯,甚至懲罰僅僅缺乏信仰的人,懲罰一個20歲不到的人,要他們無目的地受苦,而且還說這種幾乎普遍的受罰就是原罪的結果,因而也是人類最初墮落的必然結果。但是上帝最初造人時,沒有把人造得比現在更好一點兒,他一定知道人類會墮落,然而卻布下陷阱,他一定知道人類要掉進陷阱中,因為一切都是他創造的,沒有事情可以瞞得住他。
那麼,根據這個教義的意思,他從無中創造出脆弱而易於犯罪的人類以便使他們承受無窮的痛苦。最後還有一點,上帝禁止一切犯罪也寬恕一切犯罪,甚至要人類愛自己的敵人,可是他自己卻沒有這樣做,他所做的正與此相反,因為當一切都成為過去而永遠毀滅時,當世界末日來臨時,那最後的懲罰,既不是存心改進人類,也不是存心嚇阻人類不再犯罪,唯一的解釋只是報復。
這樣看起來,好像整個人類被創造出來只是為了永遠受苦和受罰,雖然我們不知道為什麼,但是除了極少數人因神的恩寵而免於如此厄運之外,其餘的人都要永遠受苦和受罰。此外上帝似乎是為魔鬼而創造這個世界的。這樣看來,反倒不如他根本沒有創造這個世界。
如果你從實質意義上了解教義,這就是發生於教義方面的情形。相反,如果從寓言意義上了解教義,所有這些都可以得到比較滿意的解釋。不過,我們早已說過,這個學說中荒誕不經的地方、讓人覺得不愉快的地方,根本就是來自猶太一神教及其從無中創造以及隨之而來的結果,只是對輪迴說做不合理而令人反感的否定的結果,在某種範圍內看,輪迴說是很自然的道理,因此,所有各時代的人類都接受這種說法,只有猶太人例外。
6世紀時,教皇格列高利一世為了避免因否定輪迴說而產生的巨大不利並減輕這個教義令人不愉快的性質,非常聰明地發展出一套滌罪的說法,並把這種學說正式擺進教會的教義中。從本質上看,這應該在奧利金的思想中已經出現過。於是,一種輪迴說的代替品就被引入基督教中來,因為兩者都構成一種淨化過程。
基於同一目的又產生了一種所謂萬物復原的說法,根據這個說法,即使是犯罪者也會在宇宙大喜劇的最後一幕完全恢復原狀,恢復到性本善的狀態。只是新教徒執著於《聖經》上的內容,不放棄所謂地獄中永遠受罰的說法。這可能對他們有好處,但我們可以說,他們得到的安慰是自己並不真的相信它;當他們不顧及這個問題時,心裡其實在想:它還不至於那樣壞。
奧古斯丁所謂犯罪者多而得福者少的想法,也可以在婆羅門教和佛教中發現,不過,婆羅門教和佛教中的輪迴說已經把這種想法中令人討厭的地方除去了。的確,前者的最後救贖和後者的涅槃也是極少數人才能達到的。可是,這些少數人來到這個世界,並不是經過特別挑選和具有特權的人,他們應得的賞罰是他們自己在前生中得到的,而他們也繼續在今生保有它們。不過,其餘的人也不全是被拋入永久的地獄中,他們被帶到與自己行為相符的那種世界中。
因此,如果你問這些宗教的創立者那些不曾得救的人去了哪裡,他們會告訴你:
「看看你自己的四周;這就是他們所在的地方,這就是他們所成為的人,這就是他們的活動範圍,這就是欲望、痛苦、生、老、病、死的世界。」
可是,相反,如果我們只從寓言意義上去了解奧古斯丁所說的永遠被選者少受罰者多,並用哲學的意義去解釋它,那就與下述事實一致,即只有極少數人可以否定意志,因而從這個世界中救贖出來,正如佛教中只有極少數人能夠達到涅槃一樣。相反,這個教義具體化為永遠受罰的現世生存,就是我們所在的這個世界。這就是傳下來給所有其餘者的世界。這是一個很壞的地方,這是煉獄,是地獄。
只要我們想一想,有時候人給人的痛苦多麼大,慢慢把別人折磨致死的痛苦怎麼樣,並且自問一下魔鬼是不是做得更厲害,就可以了解這種情形。那些固守生命意志不放的人,可能會永遠留在這個世界。
但是,實際上,如果亞洲人問我「歐洲是什麼」,那麼我一定回答說:
歐洲是一塊完全被前所未聞和無法相信的幻想所支配的大陸,這個幻想告訴我們,人的出生是他的絕對開端,他是從無中被創造出來的。
從根本上看,撇開兩方面的神話不談,佛陀的輪迴和涅槃與奧古斯丁的兩城說是一樣的,奧古斯丁的兩城說把這世界分為兩個城,即世俗之城和上帝之城。
在基督教中,魔鬼是一個非常重要的角色,他是盡善盡美、全知全能的上帝的平衡力量!如果不把魔鬼當作一切罪惡的來源,就無法了解充滿世界的無法估計的罪惡到底從哪裡來。由於理性主義派已經揚棄魔鬼的觀念,所以由此而在另一方產生的不利之處就越來越大,也越來越明顯。
這可能早已預料到,事實上也確為正統教會預料到。因為,當你從大廈中抽去一根柱子,不可能不危及其他柱子。這點也證實了別處所產生的看法,即耶和華乃祆教中善之神的化身,而撒旦則為祆教中惡之神的化身,善之神和惡之神是不能相離的。可是,善之神又是因陀羅的化身。
基督教有一特別不利之處,即它與其他宗教不同,不是純粹的學說,而是歷史,是一連串事件,是許多人的行動和遭遇以及一堆事實。構成基督教教條信仰的就是這種歷史事實。
基督教的另一種基本錯誤是用不自然的方式把人類與人類所屬的動物界分開,只認為人類才有價值,把其他動物看作「物」。這個錯誤是所謂「從無中創造」的結果,此後,在《聖經·創世記》第1章和第2章中,造物主把一切動物只看作物,根本沒有善待動物,即使一個賣狗的人與自己的狗分手時也會有惜別之意,可是造物主卻不善待動物,把動物完全交給人類,讓人類來支配它們。在第2章中,造物主繼續指定人類為動物命名,這又是動物完全依賴人類,根本沒有任何權利的象徵。
實際上,我們可以說,人是大地的魔鬼,而動物則是受苦的靈魂。這是伊甸園那一幕的結果。因為一般大眾只能藉助強力或宗教來控制,而在這裡,基督教使我們羞居困境之中。我從可靠方面獲知,當動物保護協會要求某位新教牧師講道以反對虐待動物時,這位牧師回答說,儘管這是世界上最好的事,可是他不能這樣做,因為在他的宗教中找不到根據。這個人的確是誠實的,也是對的。
當我還在哥廷根讀書時,布魯門巴哈非常嚴肅地給我們描述活體解剖的恐怖情形,並且告訴我們那是一件多麼可怕的事情。不過活體解剖的機會不多,即使有,也是為了那些可以帶來直接好處的重要實驗。即使如此,也必須儘可能公開實行,以便使科學祭壇上的殘忍犧牲儘可能得到最大的效用。
可是,今天卻不同,每個小小的醫學人員都以為自己有權在刑房(實驗室)以最殘忍的方式折磨動物以便確定某些問題的答案,其實這些答案早已寫在書中了,只是他們無知也懶得去翻閱罷了。
我們要特別提到巴布拉在紐倫堡所做的令人憎惡的事:故意把兩隻老鼠餓死!後來又在「人類和脊椎動物大腦比較實驗」中對大家描述這件事,好像他做得很對似的。他這樣做只是為了從事一項根本無益的實驗,看看飢餓會不會在大腦的化學成分中產生明顯的變化,這是為了科學嗎?難道這些拿著手術刀的人根本沒有想到自己首先是人然後才是化學家嗎?當你知道自己把無害的動物鎖起來讓它慢慢餓死,你會睡得安穩嗎?你不會在半夜爬起來大叫嗎?
顯然,猶太人對自然的看法尤其是對動物的看法,現在應該在歐洲壽終正寢了。我們應該承認,永恆者不但存在於人類身上,也存在於所有動物身上,因此我們也要照顧和考慮動物。我們一定是眼睛瞎了耳朵聾了,否則為什麼不知道動物在本質上和我們有某些相似呢?人與動物不同的地方只在於偶然因素方面,即理智方面;而不在實體方面,即意志方面。
火車發明以後,為人類帶來的最大益處,是免得千千萬萬可憐的馱馬受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