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戰爭

2024-10-11 12:41:33 作者: 唐島漁夫

  面對宗教改革這一千年大變局,北歐諸國和平演變,英格蘭女王穩定局勢,尼德蘭爆發革命,法蘭西王朝易代。但作為最早誕生新教的德意志,它所遇到的問題毫無疑問是最棘手,其後發生的戰爭也是最慘烈的。

  《奧格斯堡和約》只是象徵性的一張紙,這張紙所起到的最大的作用,就是給矛盾雙方一個合適的藉口稍事休息。實際上在紙面以下,大家該幹嗎幹嗎,養精蓄銳之後的再次碰撞,必將是個更加猛烈而殘暴的。

  當法國發生宗教戰爭的同時,德意志諸國也沒有閒著,而且跟法國人以宗教為幌子的實權派內戰相比,德意志諸國的宗教紛爭才是實打實的。有了那個官方文件做背書,「教隨國定」的口號一提出來,人類已經無法組織四分五裂的德意志向更加黑暗的深淵慢慢位移的傾向了。一眾小國,紛紛選擇合適自己貴族家庭的信仰,各自在為自己找到更加合理的生存藉口。

  小貴族們在謀篇布局,大貴族們在厲兵秣馬,哈布斯堡家族比以往的任何時刻都顯得更加無奈。《奧格斯堡和約》簽訂之後的幾十年,德意志諸邦比以往的任何時候都更像是在為下一次的大戰做準備。

  畢竟,該來的總是會來的。

  因為不僅僅是德意志王國內部,周邊王國也都在虎視眈眈。

  北邊有德意志,南邊有義大利,這兩個鬆散的政治地緣板塊,偏偏被歐洲諸強活生生夾在了中間。無論從哪個方向上來,都得經過這樣的四戰之地。這樣的地緣形勢,在強大的時候可以左右逢源,利益均沾;在弱小的時候難免會成為眾矢之的,牆倒眾人推。而偏偏歷史的發展又來到了文藝復興、宗教改革、大航海時代、資產階級興起的歐洲上千年之大變局。各種矛盾錯綜複雜,地緣板塊角力的中心,就是德意志和義大利。

  義大利跟德意志相比,至少有兩個不同。

  

  亞平寧半島是三面環海的,在義大利角斗場上玩命的人,並沒有那麼方便進出亞平寧半島;而德意志諸邦是敞開的,是真正的無險可守,周邊列強只要想來,哪怕是翻山越嶺、跋山涉水,帶張地圖就來了。其次來講,亞平寧半島在地緣上比較單一,教皇國的影響力也比較強大,因此在宗教信仰上基本還是以天主教為主,並沒有出現十分深刻的宗教矛盾。

  然而即便是這樣,義大利戰爭還是一打就打了六十多年。

  這麼算下來的話,德意志呢?

  北方紛紛選擇了新教,南方紛紛保留了舊教。而且所有小邦國的背後,千百年來跟外部大國們的關係都不那麼簡單。他們有的是教友,有的是姻親,有的是生意夥伴,還有的純粹是地緣政治所捆綁在一起的利益共同體。

  矛盾再一次到了不可協調的地步,宗教兩方紛紛開始拿起刀槍自保。

  公元1608年,德意志諸邦內的新教勢力,一起建立了一個「新教聯盟」(Protestant Union);作為回應,公元1609年,德意志諸邦內的天主教勢力,結成「天主教聯盟」(Catholic League)。

  雙方的大戰,一觸即發。

  我們看一看當時的國際形勢。

  毫無疑問,已經經歷過宗教戰爭的,發布過《南特赦令》的法國波旁王朝,依然是歐洲大陸上一等一的陸路強權。並且在大航海時代稍微落後的法國人,已經開始慢慢奮起直追,對海外殖民地的擁有也讓法國人有了在歐洲稱霸的底氣。法國的主要戰略意圖,就是不允許哈布斯堡家族一家獨大,並力爭稱為歐洲霸主。在此基礎上,宗教的事情反而可以先放一放。

  英格蘭方面,伊莉莎白一世時代累積的強大國力,已經到了一個井噴的地步。英格蘭擊敗西班牙無敵艦隊,迅速成為海上強國,海外殖民地有的是占的,有的是搶的,總之都在蓬勃發展。伊莉莎白一世終身未嫁,她身後的英格蘭同蘇格蘭合併成為共主聯邦(Union of Crown),來自蘇格蘭的詹姆斯一世(3)成為能夠掌控英格蘭、蘇格蘭與愛爾蘭的不列顛之王,斯圖亞特王朝(The House of Stuart)建立。英格蘭人的想法是儘量讓歐洲大陸亂成一鍋粥,絕對不允許出現陸路強權,不管是法國還是哈布斯堡家族。

  尼德蘭一邊已經爆發革命,這位小主剛好處於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年齡,在大航海時代它在海外利益多多,但是與海上新霸主英格蘭已經產生了各種矛盾。但在宗教方面,二者觀點相似。並且在對抗哈布斯堡家族方面,可以有共識。

  北歐方面,卡爾馬聯盟已經瓦解,丹麥與瑞典兩國,從此蕭郎是路人。但是二者為了擺脫羅馬教廷的無孔不入,不約而同地選擇了和平演變為新教立國。而在具體需求上,丹麥在已經拿到什勒斯維希,霍爾斯坦的基礎上,希望繼續向南擴張,控制更多德意志北方領土。瑞典則希望能夠繼續沿著波羅的海發展,最好能夠建立一個環波羅的海的大帝國。當然,最好也是能蠶食一些德意志領土。

  東歐方面,在沙皇俄國的巨大壓力之下,波蘭與立陶宛抱團取暖,剛剛組建了波蘭立陶宛聯邦,它們希望擁有一個強大的哈布斯堡家族作為天主教同門靠山。沙皇俄國與奧斯曼帝國,分別信仰東正教與伊斯蘭教,不參與新教舊教紛爭。但對於他們來講,攫取更多現實利益才是根本。這樣算下來的話,沙皇俄國再往西,就是波蘭立陶宛,所以支持打垮波蘭立陶宛,就是俄國人的立場。對於奧斯曼突厥人來講也是如此,他們如果要想突破東歐襄陽奧地利,就必須要拿下哈布斯堡家族。

  如此一來,球最後還是踢給了哈布斯堡家族。

  查理五世身後的哈布斯堡家族,此時已經一分為二,但無論如何兩家都是穿一條褲子的。首先來講,哈布斯堡家族的祖產是奧地利、匈牙利(北部),外加波希米亞。這三個國家,都是天主教立國。此外,哈布斯堡家族還控制著西班牙,並且還是名義上的神聖羅馬帝國權杖所有者。此時的西班牙,還擁有亞平寧南部的那不勒斯,而神聖羅馬帝國還在名義上控制著亞平寧北部的義大利王國。

  並且,哈布斯堡家族還有一個雄心壯志。

  這個雄心壯志,就是藉助哈布斯堡家族的龐大家族勢力,用鐵犁一樣的軍隊平推神聖羅馬帝國,建立一個政教合一的君主專制國家。這個理想中的國家,在民族上是以德意志為核心,在宗教上是以天主教為國教,在權力核心上則是奉哈布斯堡家族為正朔。如果這個夢想實現的話,一個真正政治強大的、軍事過硬的、疆域遼闊的德意志帝國將會出現在歐洲腹地。

  到那個時候,德意志人將會弔打法蘭西,狂虐奧斯曼,震懾波蘭立陶宛,而至於說北歐、英格蘭、沙皇俄國這些化外之地,不足為懼。而尼德蘭、威尼斯、葡萄牙這樣的,只能算是疥癬之疾。

  試看明日之歐洲,必將是德意志人之世界。

  這個夢,做得極其威武雄壯,哈布斯堡貴族們半夜做夢都可以笑出聲。只不過,這樣的夢來臨的時候,他們又不敢笑得太大聲,因為怕從夢中驚醒。

  新教與舊教之爭,對於哈布斯堡家族又何嘗不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呢?

  戰爭的導火索,發生在那個常年夾在各大利益集團之間的波希米亞。

  公元1618年,波希米亞王國首都布拉格,新教徒們發動起義,衝進了王宮,將神聖羅馬帝國皇帝的兩名大臣和一名秘書一共三個人從窗口擲出,僥倖的是,三個人居然跌落在了糞堆上(dung heap),從而撿回了命。新教徒迅速占領王宮,組成臨時政府,宣布波希米亞獨立。

  當然,我們還記得早在公元1419年,布拉格就已經發生過一次「擲出窗外事件」,所以這一次,被稱為是「第二次擲出窗外事件」(The Second Defenestration of Prague)。

  第一次的擲出窗外事件,點燃了胡斯戰爭的導火索,而且上一次的戰爭帶有明顯的民族性質。第二次擲出窗外事件,同樣也有民族因素,只是以宗教為先導而已。而不管如何,第二次擲出窗外事件點燃了新教舊教大戰的導火索,也為哈布斯堡家族帶來了一次一統德意志的良機。

  這次戰爭的模式並不複雜,直接參戰的新教一方——波希米亞聯軍,德意志新教諸侯,丹麥,瑞典,法國。而在外圍提供援助的,則有尼德蘭、英格蘭、沙皇俄國等。在這其中的法國是個例外,法國是天主教國家,但卻因為政治立場而堅決反對哈布斯堡家族;直接參戰的天主教一方——哈布斯堡家族(4),德意志天主教諸侯等。外圍提供幫助的,則是波蘭立陶宛與教皇國。

  這場戰爭中大顯身手的,是僱傭軍。

  對於中世紀的歐洲人來講,由於封建制度的存在,招募軍人是十分困難的一件事情。比如說發動國家戰爭吧,需要臨時募兵,募兵的對象就是貴族,貴族們再去找騎士。這樣的戰爭模式組織起來十分煩瑣,而且不能是全天候,比如遇到農忙時節,騎士們也經常騰不出工夫組織人手。況且那個時代的歐洲盛產保護到牙齒的重甲騎士,養一個騎士本來價格就不菲,這麼金貴就更不能隨便上陣殺敵了。所以國王徵召人馬打仗,事先要做大量的思想工作,動員好了人家才肯幫你賣命,動員不好就只能是七拼八湊地應付。再說了,那個時候的野戰倒還好說,如果反遇到圍攻城堡這樣的苦差事,鬼知道戰爭需要打多少年。

  所以中世紀的很多戰爭曠日持久,國王組織戰爭也是費盡心機。因為大小貴族們不怎麼買帳,後來國王們才發明了盾牌錢。只要是繳夠了盾牌錢,也就不用求爺爺告奶奶地找你組織人馬了,我自己花錢請別人打仗還不行嗎?比如說《權力的遊戲》中的北境之王斯塔克家族,打仗的時候總是要看卡斯塔克家族的臉色,惹得人家不開心,北境之王的仗也不好打。

  有了盾牌錢,所有的事都好辦了。

  花錢用僱傭軍,只要錢到位了,人家打仗既職業化又不矯情。

  況且說戰爭的模式也已經發生改變,火器的大規模列裝,也讓單兵裝備變成了半工業化標準化的一部分。歐洲貴族們花錢打造的重甲騎兵,也就徹底派不上用場了。所以到了後來,歐洲中世紀的封建募兵制漸漸退出歷史舞台,僱傭軍模式重新粉墨登場。發展到了最後,職業僱傭軍組織都像是一個個的公司或者企業,打仗之前國王需要先跟人家簽合同,打預付款。戰爭需要打到什麼效果,都是明碼標價。

  所以,在義大利戰爭中的瑞士長矛兵,到了這次戰爭反而成了程式化的東西。

  只不過,各國都在派兵投錢,但是戰場卻是實實在在地發生在了德意志。

  德意志人民遭殃了,尤其是在面對各國僱傭軍的時候。

  僱傭軍的軍紀,是一件很成問題的事情。因為僱傭軍打仗的交付物,要麼是殺人占地,要麼是逼人簽訂城下之盟。保證不禍害老百姓這件事,是沒法寫進合同裡面去的。你覺得你宅心仁厚,那你簽合同的時候,定金是不是要多交一些呢?

  所以對於僱傭兵來講,最好別談感情,談感情傷錢。

  這樣一來,作為主戰場的德意志損失慘重。

  據統計,當時新教天主教雙方,各自陣亡士兵十萬多。但是德意志諸邦平民人口卻損失了百分之二十五至四十,其中大部分為青壯年男子。換個角度看的話,德意志青壯年男子死亡率高達百分之五十。根據瑞典人的資料顯示,僅瑞典部隊所破壞的德意志城堡就超過兩千多個、城鎮一千五百個、村莊一萬八千個。德意志諸邦損失的人口總數量,達到了八百萬人。要知道,前文提到的法國宗教戰爭,已經算是歐洲數一數二的高烈度戰爭,其人口死亡數量也不過三百萬人。而德意志諸邦,三十年就累計死亡超過八百萬。

  關鍵是,戰場上損失如此慘重,卻沒有為德意志民族帶來任何好處。

  戰場上的結果,哈布斯堡家族徹底失敗。

  戰果,被直接反應到了接下來的和談中。

  公元1648年,交戰雙方簽訂《威斯特伐利亞和約》(5)。

  和約的主要條款包括:

  (1)哈布斯堡家族承認新教在神聖羅馬帝國的合法性;

  (2)神聖羅馬帝國各邦國,擁有包括外交在內的獨立自主權力;

  (3)承認瑞士獨立,承認荷蘭獨立;

  (4)哈布斯堡家族的基本盤,奧地利公國部分土地被瓜分;

  (5)法國和瑞典兩國,進入神聖羅馬帝國議會;

  (6)賠款。

  條約簽訂之後,法國、瑞典、荷蘭在戰後分贓中賺得盆滿缽滿。德意志諸邦中的布蘭登堡得利頗多,為日後崛起埋下伏筆。與此同時,哈布斯堡家族的一統德意志之夢,正式宣告煙消雲散了。奧地利和西班牙兩個基本盤也同時被削弱。

  德意志一統,主角必將另有他人。

  與義大利戰爭相比,這場被稱為「三十年戰爭」(Thirty Years' War)的大戰相當於是第二次全面歐戰。二次歐戰,改變了義大利戰爭遺留下來的歐洲秩序,在此基礎上重建了一個威斯特伐利亞體系。

  威斯特伐利亞體系的建立對後世影響深遠,它為後來歐洲乃至於國際關係的確立,提供了一個可以參考的範本。並且就威斯特伐利亞這個體系本身來講,也非常深遠地影響了歐洲乃至於世界歷史。當然惡果也是非常明顯的,那就是談判中搞不定的東西就打仗,打仗打到服氣了再談判。為了在談判桌上取得最佳談判地位,就要在戰場上照死里打。

  由義大利戰爭到三十年戰爭,再後來的七年戰爭,拿破崙戰爭,乃至於離我們並不遙遠的一戰、二戰,在弱肉強食、拳頭大有理的國際關係之下,用堅船利炮開路,後邊再以挽救生命、拯救世界的形象出現談和平。在這樣的氣氛烘托之下,失敗者損失慘重,戰後還被扣上一個反人類的大帽子;而勝利者則在戰後把自己美化成救世主,既賺錢又賺吆喝。

  這事,居然也成了後世的一個國際慣例。

  總而言之,二次歐戰確認了一個威斯特伐利亞體系。

  在很長時間之內,後續歐洲歷史都是圍繞這個體系展開劇情。

  公元1648年,二次歐戰結束,威斯特伐利亞體系確立。而在此時的中國,傳統的儒家弟子們卻正在經受家國天下淪喪之痛,清軍所向披靡,耀武揚威;南明小朝廷苟延殘喘,鉤心斗角。

  每每思緒到此,就有萬千感懷。

  那個曾經絢爛奪目的古代中國,用造紙術承載了歐洲人的文藝復興,用印刷術催化了歐洲人的宗教改革,同時又用火藥為歐洲人提供了向世界學習的動力源泉。三十年戰爭,歐洲人徹底進入熱兵器時代。

  二次歐戰的同時,世界的其他角落裡,中國人的指南針正在指引歐洲人向著更廣闊的海洋探索,大航海時代帶來的地理大發現,甚至一直到今天還在影響國際政治版圖。

  (1) 施馬爾卡爾登聯盟:Schmalkaldic League,施馬爾卡爾登,德國小城,在今天的德國中部。

  (2) 作者註:在法國被稱為胡格諾派。法語:Huguenot。

  (3) 詹姆斯一世:James I,母系祖先來自都鐸王朝。

  (4) 哈布斯堡家族:奧地利,西班牙兩家。

  (5) 威斯特伐利亞:在今天德國西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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