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之敵
2024-10-11 12:33:46
作者: 唐島漁夫
多年以後,愷撒最應該感謝的那個人,或許是蘇拉。
在政治上,馬略和秦納二位離世之後,正是蘇拉,把年紀輕輕的愷撒,假想成了民眾派的領袖,並順勢推到了貴族派的對立面上。而蘇拉當時更是毫無掩飾地對羅馬民眾講,從愷撒身上,看到了年輕時候的馬略。更何況,還有那樁著名的公案——蘇拉逼愷撒休掉秦納的女兒科涅莉亞。要知道,這樣的炒作,對於初出茅廬、毫無名氣的愷撒來說,絕對是一筆穩賺不賠的好買賣。
政治上如此,軍事上更加是如此。
當時羅馬城中的貴族孩子,要想出人頭地無非有兩種途徑,第一種是走宗教路線,從祭司開始做起;第二種是走軍事路線,從小投身革命的洪流。按照愷撒家庭對愷撒的職業規劃,原本愷撒是走宗教路線的。
當時的羅馬正統宗教,經過上千年的發展,已經固定信仰三個神。一個是朱庇特(即宙斯),二是瑪爾斯(即戰神阿瑞斯),三是奎里努斯(即羅馬創城的羅慕路斯的化身),三者之中,朱庇特是至高無上的那個神。因此,這套體系我們可以稱之為「朱庇特信仰」。
朱庇特信仰體系的規定非常嚴苛,比如我們前文提到的維斯塔貞女對於女祭司的生育約束。不僅是女祭司,朱庇特信仰對男祭司的規定同樣非常嚴格。按照這套信仰的規定,年少時獲得祭司身份的愷撒,以後不允許騎馬,也不允許離開自己的床超過三天,或者是離開羅馬城超過一天。
蘇拉第二次反攻羅馬,把愷撒視為眼中釘肉中刺,但愷撒外祖父家樹大根深的社會關係,保住了愷撒的一條命。龐雜的社會關係中,有蘇拉陣營的故人,也有來自宗教界的維斯塔貞女。這些人合力,力保愷撒不死。
死罪得脫,活罪難逃。
愷撒最終被剝奪了家族繼承權,還有朱庇特祭司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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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一個未死的愷撒,反而因禍得福。在政治上聲名鵲起,擺脫了祭司身份的窠臼之後,又可以自由自在地投身軍界。在遠離權力中心的東方戰線上,愷撒這條游龍潛入大海,等待著屬於他的時代的到來。
晚年的蘇拉,儼然才是愷撒真正的授業恩師。
其實,這也只是從結果反推而已。
當時真正繼承蘇拉衣缽的人,叫作龐培。
與愷撒的家庭背景相比,格涅烏斯·龐培(Gnaeus Pompeius)才是真正含著金湯匙出生的那個人。龐培家族在共和國歷史上能人輩出,龐培這個姓氏長期以來都霸占著羅馬城中各種政治新聞的頭條。
龐培的老爹,叫作斯特拉波(Gnaeus Pompeius Strabo)。
斯特拉波比蘇拉小一歲,兩個人是同齡人,而且發跡的時間線也大致相同。蘇拉是在同盟者戰爭中一戰成名,而斯特拉波也是頭頂著同盟者戰爭的光環,在公元前89年,成為共和國的執政官。
老龐培用了半生時間,累積了數不清的財富,還帶出了一支忠於龐培家族的私人武裝——龐家軍。然而,就在老龐培準備勵精圖治、大幹一番的時候,卻在一次暴風雨中,被雷劈死了。
公元前87年,老龐培意外離世。十九歲的小龐培,繼承了老爹的大部分財產,還有那支在同盟者戰爭中叱吒風雲的龐家軍。
龐培的起手牌,金光閃閃,令人艷羨。
這還不算完。
就在蘇拉第二次反攻羅馬,在蘇拉派和馬略派大打出手的當口,龐培堅定地站隊貴族派,親自帶領龐家軍為蘇拉出生入死,衝鋒陷陣。
公元前82年,蘇拉派攻入羅馬,蘇拉出任獨裁者,並重新掌握了共和國的權力中樞。為了進一步鞏固自己同龐培之間的盟友關係,蘇拉勸說龐培拋棄自己的結髮妻子,並同蘇拉結成政治聯姻。政治上已經一邊倒押寶蘇拉的龐培,當然別無選擇,甚至是感恩戴德。最終龐培拋棄了自己的糟糠之妻安地斯迪婭(Antistia),迎娶了蘇拉的乾女兒阿梅利亞(Aemilia Scaura)。
如此一來,龐培就成了蘇拉的東床快婿,外加鐵桿盟友。
我們前文已經提到,同樣是在公元前82年這一年,愷撒違抗了蘇拉的口諭,拒不與秦納的女兒離婚。這樣,愷撒和龐培兩個年輕人,在同結髮妻子離不離婚這件事情上,選擇截然不同,並且從此各自相悖而行。
愷撒與龐培,註定一生為敵。
然而,龐培顯然並非池中之物,即便他順從蘇拉的意思,娶了蘇拉的乾女兒。
龐培的龐家軍,一直是共和國一支不可或缺的力量。在贏得了獨裁者蘇拉的信任之後,政治上也確認龐培是貴族派中的代表人物之一,龐培也就帶著自己的龐家軍開始了南征北戰。說是南征北戰其實略微有點浮誇,說成是「打怪升級」反而更加恰當一些。因為,龐培的那些對手中,馬略派已經日落西山,而羅馬的外部敵人,不管是地中海以東還是以西,都未免上不了台面。
公元前81年,南征非洲,得勝歸來的龐培,十分不客氣地強制要求蘇拉為自己舉行了凱旋式,並且從蘇拉那裡為自己要到了尊號「偉大」(Magnus)。正因為如此,在後世史家的筆下,龐培的名字也經常被寫作Gnaeus Pompeius Magnus。而在公元前78年,蘇拉去世之後,龐培更是搖身一變,成了元老院最為炙手可熱的人物,龐家軍也成了貴族派中最強的一股軍事力量。
說白了,自馬略改革之後,共和國境內所謂的羅馬內戰,一直就是軍閥混戰的路數,概莫能外。所謂的貴族派或者民眾派,有時候也只不過是一個藉口而已。軍閥們在戰爭中學習戰爭,不斷地體會無上權力帶來的片刻歡愉。而這種歡愉,又在刺激著後來人不斷地探尋權力的巔峰,一直到權力的天花板。
在龐培打怪練級,呼風喚雨的時候,愷撒的日子並不好過。
蘇拉去世,愷撒終於如釋重負,同年就回到了故鄉羅馬。二十二歲的愷撒,本以為自己政治上的春天到了,誰知道,政治上的春天尚且看不到任何希望,經濟上的冬天倒是不請自來。
愷撒不是個善於理財的人,儘管他這輩子沒少擔任跟財務有關的職務。愷撒風流倜儻的性格,跟一個摳門的守財奴形象,也十分不匹配。況且愷撒在羅馬貴族圈子裡面,擁有大量的情婦,愷撒對於自己的女人們,也從來都是充滿了「千金散盡還復來」的豪情。
當年蘇拉二次反攻羅馬,剝奪了愷撒的遺產繼承權,讓愷撒成了一個窮光蛋。這次返回故鄉,愷撒的日子過得拮据有餘,精彩不足。
這樣的日子持續了兩年,愷撒再一次踏上了去東方的取經之路。
上一次的取經,是取用兵之道。
這一次的取經,是取文化之道。
這一次,精通希臘語的愷撒,來到了愛琴海上的羅德島(Rhodes),投身到當時希臘語修辭學家阿波羅尼奧斯(Apollonius Molon)門下為徒。
由宗教而軍事,由軍事而文化,那個時代的愷撒並不像龐培那樣少年得志,大器早成。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在蟄伏。有朝一日,他必將名揚天下。
愷撒東遊的同時,民眾派的勢力與影響,漸漸在元老院占據了上風。
公元前74年,愷撒再次返回羅馬。
公元前72年,愷撒被選為羅馬城的軍事保民官(military tribune)。
這一年的愷撒,二十八歲。對於古代歐洲人來講,這並不是個小歲數。
所謂軍事保民官,是相對於平民保民官而言的,當時的一個軍團中,會存在六個軍事保民官的名額。這個職務並非一個特別高的官階,但對於愷撒來講,這是邁入政壇的第一步。
公元前69年,愷撒被選為財務官(quaestor)。
這個財務官的職位授予了不擅理財的愷撒,看上去更是一件十分黑色幽默的事情。比如就在幾年之後,愷撒還曾經嘗試過做羅馬城的市政官(curule aedile),任期結束,愷撒的市政班子欠了一屁股的債。然而,愷撒做財務官這件事情的真正意義在於,愷撒已經開始接近共和國政壇最為核心的那個圈子。而就在這一年,愷撒的姑媽尤利婭去世。剛過而立之年的愷撒主持了姑媽的葬禮,並且在葬禮上,出人意料地擺出了姑父馬略的畫像。
愷撒知道,此時貴族派與民眾派的寒冰漸融,就連當年鐵桿的貴族派龐培,也開始有意無意宣示自己同民眾派的親密關係。所以,愷撒能夠攀上政壇巔峰的捷徑,就是更加堅定地聚攏民眾派。多年之前,蘇拉曾經不無惡意地告訴羅馬人民,愷撒的身上有馬略的影子。而現在,愷撒則可以肯定地對公眾大聲宣布——當年蘇拉曾說我是民眾派,他說我是,那我就是吧。
棋高一著的地方在於,愷撒並沒有自絕於蘇拉派。
幾年之後,喪偶(科涅莉亞)的愷撒,迎娶了蘇拉的外孫女龐培亞(Pompeia)。龐培亞不僅是蘇拉的直系親屬,而且父系還出身於龐培家族,是龐培的遠房親屬之一。即便是談不上一舉兩得,這也算是典型的「一星管二」。
事實上,愷撒當時的判斷,是極其精準的。
蘇拉死後,元老院中的貴族派和民眾派,在分野上已經沒有馬略與蘇拉雙雄爭霸時那樣對立。反而是大軍閥們越來越多,重實利的對內鎮壓、對外戰爭,都是奔著為自己建立私人武裝服務的。馬略改革帶來的持續紅利,讓各路諸侯紛紛借著戰爭跑馬圈地。前文提到的龐培是一個,而在鎮壓斯巴達克奴隸起義中嶄露頭角的克拉蘇(Marcus Licinius Crassus),則又是一個。
軍閥當道,羅馬城中的文人精英反而自成一派了。
比如西塞羅(Marcus Tullius Cicero)。
西塞羅出身騎士家庭,是當時羅馬城中的大學者,雄辯家。他比愷撒大六歲,同時也是愷撒在阿波羅尼奧斯門下的同門師兄。西塞羅早期追隨民眾派,後來又反水投了貴族派。說到底他哪一派也不是,他算是自由派。當時的幾個大軍閥,他一個也看不上,當然人家也個個看不上他。
公元前63年,學術上小有所成的西塞羅被選為執政官。然而,文人眼高手低的毛病,在西塞羅身上如數反映出來。無論大事小情,說出來都頭頭是道,然而理論聯繫到實際,卻往往被現實殘酷打臉。
師兄政壇受挫,作為實幹家的師弟愷撒聲名日隆。
就在同一年,愷撒被選舉為朱庇特信仰中的大祭司(Pontifex Maximus);此後,他又再接再厲,接任了大法官(praetor)。
三十八歲的愷撒,人生將翻開新的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