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蠢豬式的仁義 玄鳥的後裔

  公元前645年周曆十二月二十四日的晚上，宋國一個值班太史正在仰望浩瀚星空，此時頭頂上的一幕把他驚呆了。夜空中正在爆發一場壯麗絢爛的流星雨，其中有五顆沒有燃燒盡的隕石砸向了宋國境內，火光沖天！

  第二天早上，太史向宋襄公報告了此事，並派人尋來了那五顆隕石。宋襄公大喜過望，覺得這是吉兆。宋襄公根本不懂天文學知識，其實這只不過是很普通的流星雨，沒引起宋國地質災害就不錯了。如果來個特大號隕石，搞不好砸得宋國人像恐龍一樣滅絕了。

  領導喜歡聽什麼，就會有人拍什麼樣的馬屁。很快就有人向宋襄公匯報，剛才有六隻鷁鳥倒著飛過宋都上空。面對這麼離譜、違反空氣動力學的謊言，宋襄公依然堅信這也是吉兆。

  為了堅定自己的信念，宋襄公把正好出差到宋國的周王室內使大臣叔興請來，專門求證這兩件事。

  叔興可不傻，人精的他知道領導想聽什麼，於是他說：「國君您會得到天下諸侯的擁戴。」結果這句話，徹底把宋襄公帶入陰溝里。有了周王室代表的權威解讀，宋襄公異想天開地認為，自己將會像自己的偶像齊桓公一樣，統領諸侯，成為天下霸主。

  回去後的叔興，對身旁的人說：「宋國國君想聽什麼就說什麼，反正是逗他玩。」但宋襄公卻陷入癲狂的幻想，一發不可收。

  懷著霸主夢的宋襄公，要去太廟向列祖列宗祭祀，吐露自己的凌雲壯志。在太廟裡，他不光供奉著宋國先君，還有商代歷代君王。因為宋國國君姓子，正是商王的後裔。

  宋襄公看著歷代商王的牌位，內心燃起了熊熊火焰。他與眾人唱起了反動歌曲——《商頌·玄鳥》。

  

  天命玄鳥，降而生商，宅殷土芒芒。古帝命武湯，正域彼四方。

  （上天命令玄鳥降於人間，簡狄吞下玄鳥蛋生了商朝先祖契。居住在寬廣的殷地，上天受命於成湯，征戰四方。）

  方命厥後，奄有九有。商之先後，受命不殆，在武丁孫子。武丁孫子，武王靡不勝。

  （昭告各個部落首領，商人擁有天下九州。商朝歷代先王前赴後繼，承受天命而不敢懈怠，後世子孫武丁最為賢能，能繼承成湯遺志。）

  龍旂十乘，大糦是承。邦畿千里，維民所止，肇域彼四海。

  （十乘龍旗大車，裝滿了進貢的糧食，國家疆域上千里，國民安居樂業。）

  四海來假，來假祁祁。景員維河。殷受命咸宜，百祿是何。

  （開拓疆域達到四海，周邊小國無不稱臣，前來朝拜。殷地四周圍繞著大河，殷商受命於天，所有的福祿全部都占了。）

  一曲作罷，正在興頭上的宋襄公要身邊的眾臣將歌曲傳唱至宋國的每個角落。有一位大臣緊張地問：「國君，這首歌曲作於商朝，我們只在祭祀商朝歷代先王時，才偷偷唱。如果傳唱開，傳到周天子耳朵里，那可是造反的罪名呀！」

  「那又如何？自從周王室東遷洛邑後，禮崩樂壞，諸侯並起，周天子大權旁落。我們商人過去三百年一直被周人欺壓，現在正是我商人復興的大好時機！要讓宋國上下知道，我們要找回祖先失去的榮耀！」宋襄公斬釘截鐵地說完後，在場的眾大臣無不驚訝地看著他。

  宋國人這三百年的仇恨，要從周武王滅商開始說起。當年周武王牧野之戰，幹掉帝辛（紂王）推翻商朝後，有一個巨大的問題擺在面前，那就是如何處理人數龐大的商朝遺民。如果搞個種族滅絕，弄不好又掀起商人反抗！於是周朝提出了「興滅國、繼絕世」的懷柔政策。讓被滅亡的商人重新建國，商朝王室讓他們的後代繼續存在，不至於絕世。

  周天子指定商人重新建國的區域有兩塊，都是商朝的故地，可見待遇極其優厚。一塊是商朝後期的首都「殷」（今河南安陽），位於黃河北岸；另一塊是商朝前期的首都「亳」（今河南商丘），位於黃河南岸。

  對於管理這兩處的人選，周武王還是很慎重的。紂王死了以後，商王室遺留下三個重要人物，分別是紂王兒子武庚、叔叔箕子、庶兄微子。周武王最中意的是最賢明的箕子，可是箕子作為商朝遺老，不屑於去周天子那兒上班，直接跑到朝鮮半島自己獨立建國了，史稱箕子朝鮮。最後只剩下武庚與微子兩個可選項。

  武庚作為帝辛的兒子，周武王讓他管理殷。可周武王又擔心他造反，故意設置三監。在之前的故事裡，我們已經講過，武王死後爆發三監之亂，周公旦平定了叛亂，徹底滅了武庚，並把那兒的殷商遺民連根拔除，遷居到成周洛邑看管。黃河北岸的殷商舊地劃給了自家親戚，姬姓的衛國。

  微子作為商朝的王叔，比較識時務。周武王剛剛牧野之戰大獲全勝，自己就扮可憐，露出右胳膊，雙手綁在身後，左邊牽著羊，右邊拿著矛，雙膝跪地前行，向武王請罪。周武王並不想對商人斬草除根，要的只是他們屈服。於是武王順水推舟，放了微子，恢復他的爵位，讓他管理商朝舊都亳，待遇級別是最高的公爵級，並建立宋國。微子也的確很老實，三監之亂時，沒有參與叛亂，完全站在周王室這一邊，深得周王室賞識。

  對宋國的禮遇，也只是周王室的懷柔政策，如若有異心，分分鐘將你滅掉。宋國周邊有姬姓的魯、曹、衛、蔡等國，它們把宋國環抱在肘腋之間，萬一哪天宋國不老實，周天子一下令，姬姓諸侯國就能把宋國活活圍毆死。就這樣，宋國老老實實、膽戰心驚地過了三百年。

  這三百年裡，宋國誰也不招惹，過好自己的小日子，完好地保留了商朝的文化習俗和兄終弟及的傳位方式。宋國這一套和中原的國家顯得格格不入，再加上又是商朝反動遺民的身份，難免會遭到中原根正苗紅的姬姓諸侯的鄙視。

  宋國成為春秋時「地域黑」的老大。春秋時，諸侯國一提宋國，就會嘲笑宋國人的智商，比如「守株待兔」「揠苗助長」，都是說宋國人的，諸子百家裡也有很多拿宋國人開涮的故事。

  嘲笑歸嘲笑，作為玄鳥的後裔，宋國始終隱忍著，一直保持著王者風範、貴族精神。貴族精神包含著守信、尚武、真誠。老牌貴族齊桓公只是好面子，壞事也沒少干，而本章的主人公宋襄公則是一個純粹的、不含半點虛假的貴族，他不惜犧牲生命也要捍衛貴族榮譽，可以說他是極端貴族主義的代表。

  宋襄公的爹是宋桓公，宋桓公是齊桓公的忠實小弟，齊桓公打誰，宋桓公就打誰，這個搭配，就像現在美國與英國的關係一樣。宋桓公病重的時候，當時還是太子茲父（茲父是宋襄公的名）的宋襄公，極力推薦比自己有才能的庶兄目夷任國君。目夷是個好孩子，堅決推辭。

  其實宋襄公是有自知之明的，如果目夷當上國君，宋國後面的災難性事件是完全可以避免的。然而，歷史並沒有如果。目夷在宋襄公繼位後，做了位高權重的太宰，目夷這個太宰當得好辛苦，自始至終都在幫妄人宋襄公擦屁股。

  宋襄公主動放棄王位的做法，得到了各諸侯的高度讚賞，他們都很欣賞宋襄公的仁義。這也說明作為父親的宋桓公，在家教方面還是很成功的，兩個兒子都充滿了仁義。誠然，個人的仁義確實是一種不可多得的美德，但如果把仁義過分用在稱霸上，那將是一場災難。

  馬基雅維利在《君主論》中曾提到，君主在政治上只需考慮有效與有害，不必考慮正當與不正當，心中應懷揣治國目的，而不是仁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