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特務和主子之間的矛盾
2024-10-11 12:13:33
作者: 丁易
特務和他主子的矛盾產生在兩方面:在主子這一方面,他要特務替他維持並鞏固自己的統治,就不能不給他們以最大的權力。但是時間一久,特務的權力日益增長,這在主子看來又是一個威脅,所以便不能不設法剪除,另外換一批新的特務來代替。在特務方面呢,自然也不會不明白這一點,他們便想出兩種對抗方法:一是儘量培植自己的勢力,使主子不敢輕易下手;另一種則是等自己勢力形成之後,趁早爭取主動,不等主子來剪除,自己就先動起手來。這樣兩方面便互相猜忌,彼此提防,但不管怎樣,特務勢力終究沒有主子雄厚,所以每當雙方矛盾尖銳爆發以後,吃虧的還是特務。
朱元璋是個手腕極為狠毒的獨夫,他深深懂得駕馭特務的方法,他和他的特務之間雖有矛盾,但卻沒有爆發成什麼大的事變。他的兒子朱棣則過分信任特務,於是便有錦衣衛指揮使紀綱謀反的事發生:
永樂十四年七月乙巳……(紀綱)多蓄亡命,造刀甲弓弩萬計。會端午節,上射柳,綱屬鎮撫龐瑛曰:「我故射不中,若折柳鼓譟,以覘眾意。」瑛如其言,無敢糾者。綱喜曰:「是無能難我矣!」遂謀不軌。內使仇綱者發其罪,命給事御史廷劾,下都察院按治。具有狀,即日磔綱於市,家屬無少長皆戍邊,天下快之。(260)
紀綱這次被殺,固然是由於他和朱棣之間有矛盾,但若不是那個和他有仇的內使告發他,他的計劃也還不至於很快地被朱棣知道,所以這裡又存在特務和特務之間的矛盾了。
到朱棣末年又發生宦官謀殺朱棣並廢太子高熾的事:
永樂末,常山護衛指揮孟賢等以宦官黃儼結,謀弒帝,廢太子,而立趙王。(261)
這件事的發生,是由於宦官和高熾之間的矛盾,《萬曆野獲編》卷四「趙王監國」一節記載較詳:
永樂二十一年,上在行在,頻以疾不視朝,中外事悉命皇太子決之。時仁宗英斷,裁抑宦寺,而內臣黃儼、江保等,尤見疏斥……儼素厚(趙王)高燧,嘗陰為之地,詐造毀譽傳於外,謂上注意趙王。外結常山護衛指揮,命孟賢等舉兵,推趙王為主。因謀不利於上並皇太子。時欽天監官王射成與賢厚善,密告賢天象當易主,賢等謀益急。令興州後屯衛軍高正等連結貴近,就宮中進毒於上,候宴駕,即劫收內庫兵仗符寶,執文武大臣,令高正偽撰遺詔,付中官楊寶養子,至期以御寶頒出,廢皇太子而立趙王高燧為皇帝。
後來事機不密,為高正之甥王瑜告發,參與計劃的人,全體被殺死,高燧因高熾力解得免。
朱棣駕馭特務雖然不及乃父,但畢竟是個狠毒的獨夫,他常叫特務去殺人,但接著便又假借事由將這個特務殺掉以滅口,如殺駙馬梅殷事便是一例:
(永樂三年)冬十月,殺駙馬都尉梅殷。先是殷家居,上嘗遣中官伺察,詞色恆不平……至是殷入朝,前軍都督僉事譚深,錦衣衛指揮趙曦擠殷笪橋下溺死,以殷自投水聞。都督同知許成發其事,上命治深、曦罪。對曰:「上命也。」上大怒,立命力士以金瓜落二人齒,斬之。遣官為殷治喪,諡榮定,而封許成為永新伯。(262)
朱祁鎮復位後,曾剪除了大批特務。這些特務原都是他弟弟祁鈺的人,當他幽居南城的時候,很受了他們一些氣,一旦復位,矛盾立刻爆發,便放手屠殺剪除:
天順元年正月壬午,執司禮太監王誠、舒良、張永、王勤等于禁中,出付錦衣衛獄,群臣言誠等串同都督黃(左王右厷),構成邪議,更立東宮,尋又謀迎已出汪後,又與少保于謙、王文等圖為不軌,糾合逆旅,迎立外藩,俱坐謀反,凌遲處死。丙戌命斬於市,籍其家。是日校尉逯杲……命錦衣衛差官往執寧夏管神銃內官高平,公幹雲南內官閻禮,並籍其家以來,俱碟於市。(263)
癸卯,誅司設監太監廖官保,御馬監太監郝義,司禮監少監許源。官保提督御藥房,上嘗索藥不得故也。義坐與王誠等同謀,欲發勇士擒殺吉祥、石亨等。源故從上南內,坐謗訕俱誅。(264)
嫌疑較輕的,便謫降貶斥:
戊子,六科十三道劾司禮監太監興安竊弄威權,紊亂朝政,鎖南內之門,易東宮之位,與王誠、舒良等為黨,明知逆謀,不能諫阻,而伺釁乘機,心持兩端,觀成敗以為向背,乞梟其首,以戒權奸。旨謂安罪本當死,姑從寬貸之,勿令視事。(265)
(天順元年二月,出司禮太監陳)鼎居南京,司禮監(阮)簡守長陵,永不任用。(以其與王誠、舒良等同謀也。)(266)
這些事都發生在幾天之內,可見當時情況是頗為緊張的。
但是就在這次屠殺之後,不到五年光景,他和他自己的特務又有了矛盾,而發生曹吉祥謀反的事。
曹吉祥是朱祁鎮的大功臣。朱祁鎮復辟時,他正分掌京營,和石亨率兵迎祁鎮復位,升司禮監太監,總督三大營,軍政大權集於一身。嗣子欽,從子鉉、鐸、?等都官都督,欽並封昭武伯。權勢遮天,朝野側目。於是,祁鎮便有點不大放心,漸漸和他疏遠。他心裡當然也懷著鬼胎。石亨下獄後,他更感到自己不安穩,而錦衣衛逯杲又時時偵緝他和曹欽的陰事報告祁鎮。(267)於是他便「漸蓄異謀,日犒諸達官,金錢、谷帛恣所取。諸達官恐吉祥敗,而已隨黜退也,皆願盡力效死」。他的嗣子曹欽也一心想做皇帝,便問他的門客馮益道:「古有宦官子弟為天子者乎?」馮益答道:「君家魏武其人也。」於是曹欽大喜,就等待時機發動。天順五年七月間,曹欽私自拷打家人曹福來,為言官所劾,祁鎮也不客氣叫逯杲去按問,並且降敕遍諭群臣。曹欽大驚說道:「前降敕遂捕石將軍,今復爾,殆矣。」(268)於是,決定起事。曹吉祥還要揀選吉日,便和他的黨羽掌欽天監太常少卿湯序擇定這個月庚子那一天,商議好在清早動手,由曹欽帶兵從外邊攻進,而吉祥在內領導禁軍接應。到了這一天——
欽召諸達官夜飲。是夜,(懷寧侯孫)鏜及恭順侯吳瑾俱宿朝房。達官馬亮恐事敗,逸出,走告瑾。瑾趣鏜由長安右門隙投疏入。帝急系吉祥於內,而敕皇城及京城九門閉弗啟。欽知亮逸,中夜馳往逯杲家,殺杲,斫傷李賢於東朝房。以杲頭示賢曰:「杲激我也。」又殺都御史寇深於西朝房。攻東、西長安門不得入,縱火。守衛者拆河壖甎石塞諸門。賊往來叫呼門外。鏜遣二子急召西征軍擊欽於東長安門。欽走攻東安門,道殺瑾。復縱火,門毀。門內聚薪益之,火熾,賊不得入。天漸曙,欽黨稍稍散去。鏜勒兵逐欽,斬鉉、?,鏜子(左車右兀)斫欽中膊。欽走突安定諸門,門盡閉。奔歸家,拒戰。會大雨如注,鏜督諸軍大呼入,欽投井死。遂殺鐸,盡屠其家。越三日,磔吉祥於市。湯序、馮益及吉祥姻黨皆伏誅。(269)
在這次事變中,除了朱祁鎮和曹吉祥之間的矛盾而外,還有曹吉祥和逯杲之間的矛盾,而逯杲也就在這矛盾中送掉性命。
朱見深時司設監太監沈繪因被疏斥,自己有些恐懼,便私造兵器,以備不虞,結果還是被殺掉:
成化十四年,司設監太監沈繪下獄擬斬罪。繪恃寵稔惡,後為上所疏斥,常懷怨望。奉御賈祥因教其私造兵器,使家童演習,以備不虞。有畏禍者,遂發其平日多盜內帑金銀器物諸不法事,並言其弟千戶廣貪淫邪偽,不時披甲出入皇城,莫測其意。下法司推問皆實。命繪、祥斬,廣絞,皆如所擬律,仍下獄監候。其黨二十一人寬贖,送司禮監奏請處治。(270)
朱厚照是個最信任特務的獨夫,但在他在位期間,就有兩個特務頭子打算謀反:一個是劉瑾,另一個是江彬。劉瑾的失敗,主要的原因還是他和其他特務之間矛盾太多,等待下節再說,這裡只說江彬。
江彬事實已見第四章,他在朱厚照臨死的時候曾打算謀反,那時京城兵權完全在他掌握之中,隨時可以動作。大學士楊廷和看破他的主意,便通過宦官關係,設法將他逮住。《明史》稱:
帝崩,大學士楊廷和用遺命,分遣邊兵,罷威武團練營。彬內疑,稱疾不出,陰布腹心,衷甲觀變,令(許)泰詣內閣探意。廷和以溫語慰之,彬稍安,乃出成服。廷和密與司禮中官魏彬計,因中官溫祥入白太后,請除彬。會坤寧宮安獸吻,即命彬與工部尚書李鐩入祭。彬禮服入,家人不得從。事竟將出,中官張永留彬、鐩飯,太后遽下詔收彬。彬覺,亟走西安門,門閉。尋走北安門,門者曰:「有旨留提督。」彬曰:「今日安所得旨?」排門者。門者執之,拔其須且盡。收者至,縛之。有頃,周、琮並縛至,罵彬曰:「奴早聽我,豈為人擒!」世宗即位,磔彬於市。(271)
朱由校死後,據說魏忠賢也有篡位的打算,崔呈秀認為時機未至,方才作罷:
是時群臣俱在寓聞變,恐入朝有他變,生死且不測。厥明至殿門,宮臣持門不得入,告以宜用喪服。既改服,又言未成服,宜如常。群臣奔走出入者三,氣喘且不續。哀訴宦官,乃得入,行哭臨禮。司禮太監王體乾,及忠賢在喪次。獨體乾語禮部備喪禮,忠賢目且腫,無所言。群臣出,獨呼兵部尚書崔呈秀入。屏人私語移時,秘不得聞。或曰,忠賢自欲篡,而呈秀以時未可而止之也。逆黨先又獻計,欲令宮妃假稱自娠,而竊魏良卿子以入,忠賢輔之,如新莽之於孺子嬰。忠賢納其說,令人諷懿安皇后,後力拒不可。曰:「從命死,不從亦死。等死耳,不從而死,可以見二祖列宗在天之靈。」忠賢無以難,乃召信王即帝位。(272)
朱由檢即位後,第一件事便消滅魏黨,先謫忠賢於鳳陽,接著又下令逮治。「忠賢行至阜城,聞之,與李朝欽偕縊死。」(273)魏氏全家抄斬,「嬰孩赴市,有盹睡未醒者,天下以為慘毒之報,無不快之」(274)。
特務的特務
主子使用特務,當他們勢力強大以後,便設法剪除,已見上節。但在平時,有些主子仍是不能放心,特別是派他們出去的時候。於是便派另一個特務去監視這個特務,這就是特務的特務。
朱瞻基時趙王高煦存心謀反,他派司禮太監侯泰去偵察,但卻又派幾個錦衣官校跟著侯泰後面監視:
上遣泰諭漢王高煦。高煦嚴兵而後入,覽書謂泰曰:「朝廷知我舉兵耶?」泰曰:「有言者,上以至親故,不信也。」高煦曰:「爾舊人,宜知我舉兵故。」泰曰:「不知也。」高煦曰:「太宗聽讒間,削我兩護衛,徙置此州。仁宗不復我護衛,不徙我大郡,而徒以金帛餌我,安能鬱郁久居此乎?」因命遍觀其兵馬器甲,曰:「以此橫行天下可也。為語而主,即送奸臣來,然後議我所欲。」泰歸,上問:「高煦何言?」曰:「一無所言。」問:「治兵乎?」曰:「無所見。」已而錦衣官校從者白其事。上曰:「事定必治泰,不可宥也。」(275)
結果,到第二年便將侯泰捕下牢獄。
朱祁鈺時鎮守浙江太監盧永擅作威福,祁鈺便派另一個特務去申斥監視他,並且帶了誥敕。敕云:
爾在彼行事執拗,以此差本少監陳政齎捧旨意前去,同爾理事。政於六月十二日至彼,三司官俱出城迎接行禮,爾乃託病不出,卻使人問政是何官,買辦何物,此爾懷奸挾詐,不敬朝廷之罪一也。十三日方至武驛與政相見,不請旨意行禮,不問朝廷公事,就便辭去,此爾背公徇私,不敬朝廷之罪二也。十四日又至館驛前,因開門遲即發怒而回,卻言政嘗為吾部下,其官不及吾,此爾輕慢使臣,不敬朝廷之罪三也。爾昔與張永郝義等同類,內有典刑降用者,此時曲法宥爾,又升爾職,委鎮大藩,正當赤心報國,以報再生之恩。卻乃心懷奸詐,傲慢朝廷,悖禮違法。論爾之罪,正當抄提來京究治。今且將爾所為,實跡封去,爾宜目看,似此所為,豈是忠敬之道,看畢爾即具實以聞。(276)
到了朱厚照時,便准了劉瑾的請求,索性成立了一個專門監視特務的機關——內行廠,由劉瑾自己領導:
瑾又立內廠,自領之,京師謂之內行廠。比東西二廠尤為酷烈,中人以微法,往往無得全者。(277)
內行廠的特務監視告發其他特務的事實例子,如:
內官監太監楊鎮齎官銀萬兩,長蘆鹽八千引,往南京易銀買絲織造。乃以其銀私自買鹽,混同裝載,用舟六百艘,沿途脅賂,得銀一萬六千二百兩,家人韋慶等所得銀亦幾千兩。為瑾內行廠所發,下南京三法司會鞫。獄上,降鎮奉御南京閒住,慶等發遼東廣寧衛充軍。(278)
這種告發,絕不能認為是真正在執行法令、懲治貪污,主要的怕還是楊鎮沒有賄賂劉瑾的緣故。
後來朱翊鈞時代,馮保每次派特務出去,也經常另派幾個特務跟在後面監視:
(馮)保……德居正,居正稍稍說其裁抑中貴人,毋予六曹事,毋輕銜命出使。即使,而緹騎尾而詗其短,惴惴畢事,卒不見擿發。以是怨居正而不歸心保。(279)而後來馮保那裡,朱翊鈞又派有特務監視他:
初帝所幸中官張誠見惡馮保斥於外,帝使密詗保及居正。至是,誠復入,悉以兩人交結恣橫狀聞。(280)
魏忠賢也是如此,如第五章所說:他派許顯純審問案件,一定還要另派一個特務在後面「聽記」,便是一例。
朱由檢時派特務監視特務就更為普遍,軍隊中除了照例派遣特務監視——監軍而外,又另外派遣一個人監視,這些都留待最後一章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