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從蒙馬特開始
2024-10-11 12:04:04
作者: 吳冠中,傅抱石,徐悲鴻
出乎意料,整個巴黎不足五千輛計程車,在巴黎找計程車與北京一樣不方便。大街、小巷、近郊、遠郊,搜盡風光打草稿,我的活動量大,主要只能依靠地鐵,巴黎的地鐵複雜而方便,我頭一個夜晚徹底重溫了地鐵路線圖,四十年來路線基本未改,車站如故,只大部分車廂更新了,但許多車廂被「藝術家」塗畫得一塌糊塗,連許多交通圖也被塗改,洋流氓居心叵測。
我首先奔向蒙馬特,那尤脫利羅筆底的巴黎,全世界藝術家心中的麥加。曲折傾斜的坡上窄街風貌依舊,錯落門窗還似昔日秋波,街頭遊人雜沓,奇異服飾與不同膚色點染了旅人之夢。豁然開朗一廣場,這裡便是最典型的賣畫「聖地」,世界各國的藝人麇集,都打開各樣的傘,遮雨亦遮陽,亦遮賣藝人內心的羞愧與創傷,他們拉客給畫像,只為了法郎。四十年前的學生時代,我只到過一次這舉世聞名的民間賣畫廣場(其實不廣闊),那時年輕自傲,信奉藝術至上,又是公費留學生,暫無衣食之憂,看到同行們從事如此可憐的職業,近乎乞食者,感到無限心酸和無名悽愴,從此不願再去看一眼這生活現實。時隔四十年,重上蒙馬特依舊!依舊!此地並未換了人間。豈止蒙馬特,豈止巴黎,在紐約街頭、東京公園……我到處見到為路人畫像以謀生的藝人、同行。莫迪里阿尼當年在咖啡店為人畫像只索五個法郎,別人還不要,他興之所至,往往就在鋪桌子的紙墊上勾畫有特色的人像。藝術,內心的流露;職業,適應客觀需要的工作。兩者本質完全不同,藝術創作原本絕非職業,誰願雇用你一味抒發你自己的感情?但傑出的藝術品終將產生社會價值,無人雇用的梵谷死了,其作品成了舉世無價之寶。藝術家要生活,要職業,於是藝術家與職業之間發生了錯綜複雜的關係,藝術家有真偽,畫商有善惡,彼此間或曾結一段良緣,或時時爾虞我詐。以畫謀生,為人畫像,為人廳堂配飾,必須先為人著想,得意或潦倒,各憑機遇。鬻畫為生古今中外本質一致,只是當代愈來愈重視經濟收益與經營方式,從巴黎和紐約的許多現代畫廊出售的作品中去揣度時式和風尚吧,風尚時時變,苦煞未成名的賣藝人。回憶學生時代,上午在巴黎美術學院上完課,就近在學生食堂吃了飯,背著畫箱便到大街小巷眾多的畫廊里巡看,注意新動向。畫廊里多半是冷冷清清,少有顧客,除非某個較重要展出開幕時才有特邀的與捧場的來賓。如今畫廊依然,但進門要按電鈕開門,電鈕的響聲引起主人的注視:「先生、太太好!」「先生好!」彼此打過招呼,悄悄看畫,心裡有些不好意思,因往往僅僅只我和老伴兩個客人,我們又絕非買畫的主顧。宮花寂寞紅,各式各樣的作品少有知音。所謂作品,真偽參半,有虛張聲勢的,有忸怩作態的,有唬人的,有令人作嘔的,當然也有頗具新意的、敏感的,但往往推敲提煉不夠,粗獷摻雜粗糙,奔放墜入狂亂,扣人心弦者少見,標新立異的生存競爭中似乎不易聽到藝術家寧靜的心聲。藝術進展與物質繁榮同步?今日紐約的不少高級畫廊以出售法國印象派及其後的名家作品為榮,仿印象派的蹩腳作品更充斥美國畫廊,當然美國有為的年輕一代畫家已不肯圃於法蘭西範疇,大膽創新,潑辣新穎,從整體看,正奔向新領域,從個別作品分析,理想的不多,缺內涵者總易予人外強中乾之感。
高更的大型回顧展正在大皇宮展出,密密麻麻等待入場的觀眾排開長隊,隊伍圍繞了半個大皇宮,要入場,須排隊近兩個小時。展出四個來月,從開幕至閉幕,每天從上午開館到下午閉館,隊伍永遠是這麼長,我只能去排隊,除非不看。專業者、業餘愛好者、旅遊者……來自世界各地的人們爭著來瞻仰客死荒島的畫家的遺作,作品的色凝聚著作者的血,件件作品烙印著作者的思緒、時代的歌與泣。同時在大皇宮展出「五月沙龍」,從另一門入口,門庭冷落,進入展廳只三兩個觀眾。「五月沙龍」亦屬當代主要沙龍之一,何以如此失寵於觀眾!展品總是良莠不齊,有些作品雖不乏新觀念,但效果或令人費解,或一目了然少含蘊,引人入勝或可望而不可即的具有高度藝術境界的作品確乎不多。作家拋卻觀眾,觀眾便不看作品,相思斷,恩情絕。問題絕不止於畫廊與沙龍,試看博物館或蓬皮杜中心,作品的沉浮都須經時間的考驗,幾代觀眾的考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