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寓何處
2024-10-11 12:00:32
作者: 吳冠中,傅抱石,徐悲鴻
——美術中的民族氣息雜談
「中國水墨畫已沒有前途」,這是我聽到過的一些西方畫家對中國畫的看法。他們並非出於惡意,這觀點卻令我警惕。杞人憂天,我本來也一向感到陳陳相因、千篇一律的中國水墨畫已日暮途窮,終將枯死於世界藝術的百花園中。中華民族幾千年的輝煌繪畫豈能斷子絕孫,華夏子孫皆曰:絕不可能。周恩來讚美崑曲《十五貫》,說一個劇本救了一個劇種。今日需要,也必將有一批嶄新面貌的水墨畫來展拓傳統,開闢新徑。展拓與開闢包含著突破,突破陳舊,被突破的方面不可避免會感到痛楚。
「數典忘祖」「西方中心」等等憂慮出於維護民族特色的善良願望、忠貞立場。潘天壽說過中、西畫要拉開距離,本意是發揮民族特色,但也被人利用作為排斥西方,反對中、西結合,只求純種的藉口。吾愛吾師,吾更愛真理,潘老師自己藝術創作的體驗涵蓋不了民族藝術的整體發展,何況他本人的傑出成果恰恰與西方現代繪畫的探索在某些層次上碰了面(見拙作《高山仰止》)。認為中國水墨畫沒有前途,當指其內涵之日益單調與形象之不斷重複,而這樣的畫圖正泛濫於國內國外。如今很多中青年畫家正在努力豐富畫面的內涵與形式,宣紙上的用武之地果真比不上油布領域寬闊?我自己的體會是既不服氣,也確有隱憂,我們面臨著不革新便衰亡的抉擇。
寫生的過程是從戀愛到結婚的整體過程。不再寫生了,只憑照片嫁接,甚至只是照片的抄襲,這類似沒有戀愛過程的婚姻,這樣的婚姻今日比比皆是。中西結合屬異國婚姻,其美滿者亦必緣於愛情。無愛的婚姻有諸多目的,各樣目的也都滲入了藝術製作中。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時有的畫家對洋人顯示其中國畫,對國人又炫耀其油畫,欺矇觀眾的無知。今天大量的中國人用油彩和畫布作畫了,中國絕不可能成為西洋藝術的殖民地;西洋人也不乏試用宣紙、毛筆之類的中國傳統工具作畫,他們絕非想當我們祖先的孝子賢孫。作畫材料和技法非專利,誰也無權霸占,藝術的民族特色又在何處顯示、隱藏、潛伏?
我童年覺得洋人都很醜,後來能區分洋人中大有美醜之別,美醜呈現在個體中,正如我們中國人自己也大有美醜之差異。藝術作品的美醜只能從每件作品自身來剖析,難於以整個民族或地區來概括。民族的、地區的特色顯然是由於長期歷史的、地理的局限等等生活環境所形成。德拉克洛瓦畫的《但丁之舟》是西洋畫,如果我們用他那手法表現了汨羅江上的屈原,該如何區別其民族性呢?郎世寧的翎毛、走獸,李毅士的《長恨歌》,這類作品都憑採用中國題材賦予中國風貌,而從其造型藝術本身的語言分析,卻全無新意,而且也算不上高水平的西洋畫技巧,但他們嘗試了中、西結合的可能性、必然性。達·文西的素描山水與黃公望的《富春山居圖卷》頗為相似;波提切利的作品突出線造型、平面感、衣帶飄搖感,大異於拉斐爾、提香等渾圓豐厚的立體氛圍,獨具東方情致。尤脫利羅的作品中可感到冷冷清清淒悽慘慘,以及「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的中國詩情,加之他表現手法中強調平面分割的對照及線之效果,我最早喜愛其作品也許緣於吻合了我的中國品位,而中國傳統的或民間的繪畫中也同樣可發現西方所探索的因素。近代除潘天壽外,虛谷作品中的幾何構成及點、線、團塊間的對照與聯繫也與西方現代繪畫的形式感異曲同工。我有一次在印尼看到一個碩大無朋的胖婦人,那是馬約爾與畢卡索等所追求的量感美典型,我也覺得是發揮量感美極好的對象,回來為之作了一幅油畫。一見此畫中肥婆的友人都感到驚異,我說我畫的是洋阿福,於是友人們立即回復了平常心態。無錫的胖阿福已被多少代中國人欣賞,洋人也會對之青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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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向著眼於中、西方審美之共性。我愛傳統繪畫之美,並曾大量臨摹,深切地愛過,仍愛著。我也真正愛西方繪畫之美,東也愛,西也愛,愛不專一,實緣真情,非水性楊花也。正相反,倒是人們如何會只愛東方或只崇西方呢?審美中也有大量的偏食者!我們的民族近代長期受侵略,遭歧視,自卑激發了自尊。我年輕時代留學異國,在被歧視的環境中我是帶著敵情觀念學習的,並深感我們民族幾千年的藝術成熟獨立於世界藝壇而無愧。但也正由於學習了西方之優,在比較中更認清自己民族的特色、不足和欠缺。我們民族傳統之博大是由於歷史悠久,積累深厚。積累者,不斷吸收與創造之謂也,其對立面是孤陋寡聞。
二十世紀六十年代我用油畫寫生江南,白牆黑瓦、桃柳交錯、春陰漠漠,絕非西方油畫中的風物與情調了,我請李可染看,諒來當是知音,因他不久前到富春江等地用水墨寫生的一批風景與我的油畫寫生具相似的追求。當時有人批評他,不認他的寫生屬傳統中國畫,當然更有人不認我的作品是正規油畫,蘇聯專家先就認為江南風景不宜於作油畫,蘇聯沒有寫出「杏花春雨江南」的詩人。有些中國畫家定居在西方了,各有鄉土情懷,或以西方技法表現中國題材,或以中國「氣韻生動」的品位融入西方的抽象表現,或以民間工藝的審美觀結合了西方現代的誇張與狂放……如果出於愛情的自然結合,誕生的混血兒多半留有某種或隱或現的胎記,慧眼人易於識別自己民族的印痕。「領異標新二月花」,在芸芸藝壇上揚名實非易事,於是為標新而裝腔作勢,故弄玄虛,焚香祈求老、莊、佛、禪……處處暴露無愛婚姻的無奈。「前衛」(avant garde)一詞,本身無褒貶之意,其含義等同於創新,而其間真情探索與欺世盜名則不可同日而語。
絕無永遠的純種,周口店祖先的頭骨留下了珍貴的文物,但已不是我們子孫的臉型,兒子未必像父親,不必像父親。遺傳基因是科學家的課題,藝術中的遺傳基因更為隱蔽,她往往只體現在感受中。即使面貌不像了,也許基因卻呈現在脈搏里,脈搏里有節奏,或者節奏寄寓於脈搏,說得玄乎點,有魂,魂寓何處?寓於歷代文化的背景中,寓於各自的苦難與悲憤中,寓於揚眉吐氣中……而材料將不是分類的標誌,文房四寶將不是國畫之唯一基石,傳統的優秀筆墨已凝固在傳統的品位中。在世界百花園中,奇花異草引人矚目,奇花異草必有其獨特的土壤與根源,順藤摸瓜,最終能摸到其故國的、民族的因素。但如根本缺乏對藝術的純正愛戀,一味標榜民族的特色,強加於人,以自尊掩飾自卑,只能掀起假花市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