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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3 15:17:34
作者: 呂思勉
語言統一,是隨著交通的進步而進步的。即(一)各地方的往來頻繁。(二)(甲)大都會,(乙)大集團的逐漸發生。用學校教授的方法,收效必小。因為語言是實用之物,要天天在使用,才能夠學得成功,成功了不至於忘掉。假使有一個人,生在窮鄉僻壤,和非本地的人永無交接,單用學校教授的形式,教他學國語,是斷不會學得好,學好了,亦終於要忘掉的。所以這一個問題,斷不能用人為的方法,希望其在短時間之內,有很大的成功。至於文言合一,則乾脆的,只要把口中的語言,寫在紙上就夠了。這在一千年以來,語體文的逐漸流行,逐漸擴大,早已走上了這一條路。但還覺得其不夠。而在近來,又發生一個文字難於認識的問題,於是有主張改用拼音字的。而其議論,遂搖動及於中國文字的本身。
拼音字是將口中的語言,分析之而求其音素,將音素製成字母,再將字母拼成文字的。這種文字,只要識得字母,懂得拼法,識字是極容易的,自然覺得簡便。但文字非自己發生,而學自先進民族的,可以用此法造字。文字由自已創造的民族,是決不會用此法的。因為當其有文字之初,尚非以之代表語言,安能分析語言而求其音素?到後來進化了,知道此理,而文字是前後相銜的,不能舍舊而從新,拼音文字,就無從在此等民族中使用了。
印度是使用拼音文字的,中國和印度交通後,只採用其法於切音,而卒不能改造文字,即由於此。使用拼音文字於中國,最早的,當推基督教徒。他們鑑於中國字的不易認識,用拉丁字母拼成中國語,以教貧民,頗有相當的效果。中國人自己提倡的,起於清末的勞乃宣。後來主張此項議論的,亦不乏人。
以傳統觀念論,自不易廢棄舊文字。於是由改用拼音字,變為用注音字注舊文字的讀音。遂有教育部所頒布的注音符號。然其成效殊鮮。這是由於統一讀音和統一語音,根本是兩件事。因語音統一,而影響到讀音,至少是語體文的讀音,收效或者快些。想靠讀音的統一,以影響到語音,其事的可能性怕極少。因為語言是活物,只能用之於口中。寫在紙上再去讀,無論其文字如何通俗,總是讀不成語調的。而語言之所以不同,並非語音規定語調,倒是語調規定語音。
申言之:各地方人的語調不同,並非由其所發的一個個音不同,以至積而成句,積而成篇,成為不同的語調。倒是因其語調不同,一個個音,排在一篇一句之內,而其發音不得不如此。所以用教學的方法傳授一種語言,是可能的。用教學的方法,傳授讀音,希望其積漸而至於統一語言,則根本不會有這回事。果真要用人為的方法,促進語言的統一,只有將一地方的言語,定為標準語,即以這地方的人作為教授的人,散布於各地方去教授,才可以有相當的效果。
教授之時,宜專於語言,不必涉及讀書。語言學會了,自會矯正讀音,至於某程度。即使用教學的方法,矯正讀音,其影響亦不過如是而止,決不會超過的。甚或兩個問題,互相牽制,收效轉難。注音符號,意欲據全國人所能發的音,製造成一種語言。這在現在,實際上是無此語言的。所以無論什麼地方的話,總不能與國語密合。想靠注音符號等工具,及教學的方法,造成一種新語言,是不容易的。所以現在所謂能說國語的人,百分之九十九,總還夾雜土話。既然總不密合,何不揀一種最近於國語的言語,定為標準語,來得痛快些呢?
至於把中國文字,改成拼音文字,則我以為在現在狀況之下,聽憑兩種文字同時並行,是最合理的。舊日的人視新造的拼音文字為洪水猛獸,以為將要破壞中國的舊文化,因而使中國人喪失其民族性;新的人,以為舊文字是阻礙中國進化的,也視其為洪水猛獸,都是一偏之見。
認識單字,與年齡有極大的關係。超過一定年齡,普通的人,都極難學習。即使勉強學習,其程度也很難相當的。所以中國的舊文字,決不能施之成人。即年齡未長,而受教育時間很短的人,也是難學的。因為幾千個單字,到底不能於短時間之內認識。如平民千字識字課等,硬把文字之數減少,也是不適於用的。
懷抱舊見解的人,以為新文字一行,即將把舊文化破壞淨盡。且將使中國民族喪失其統一性。殊不知舊文字本只有少數人通曉。兼用拼音字,這少數通曉舊文字的人,總還是有的。使用新文字的人,則本來都是不通舊文字的,他們所濡染的中國文化,本非從文字中得來,何至因此而破壞中國的舊文化,及民族的統一性?就實際情形,平心而論,中國舊文化,或反因此而得新工具,更容易推廣,因之使中國的民族性,更易於統一呢?
吳敬恆說:「中國的讀書人,每拘於下筆千秋的思想,以為一張紙寫出字來,即可以傳之永久。」於是設想:用新文字寫成的東西,亦將像現在的舊書一般,汗牛充棟,留待後人的研究,而中國的文化,就因之喪失統一性了。殊不知這種用新文字寫成的東西,都和現在的傳單報紙一般,閱過即棄,至於有永久性的著作,則必是受教育程度稍深的人然後能為,而此種人,大都能識得舊文字。所以依我推想,即使聽新舊文字同時並行,也決不會有多少書籍堆積起來。而且只能學新文字的人,其生活和文字本來是無緣的。現在雖然勉強教他以幾個文字,他亦算勉強學會了幾個文字,對於文字的關係,總還是很淺的。怕連供一時之用的宣傳品等,還不會有多少呢。何能因此而破壞中國的文化和民族統一性?
准此以談,則知有等人說:中國現在語言雖不統一,文字卻是統一的。若拼音字不限於拼寫國語,而許其拼寫各地方的方言,將會有礙於中國語言的統一,也是一樣的繆見。因為(一)現在文字雖然統一,決不能以此為工具,進而統一語言的。(二)而只能拼寫方言的人,亦即不通國語的人,其語言,亦本來不曾統一。至於說一改用拼音文字,識字即會遠較今日為易,因之文化即會突飛猛進,也是痴話。
生活是最大的教育。除少數學者外,讀書對於其人格的關係,是很少的。即使全國的人,都能讀相當的書,亦未必其人的見解,就會有多大改變。何況識得幾個字的人,還未必都會去讀書呢?拼音文字,認識較舊文字為易是事實,其習熟則並無難易之分。習熟者的讀書,是一眼望去便知道的,並不是一個個字拼著音去認識,且識且讀的。且識且讀,拼音文字是便利得多了。然這只可偶一為之,豈能常常如此?若常常如此,則其煩苦莫甚,還有什麼人肯讀書?若一望而知,試問Book與書有何區別?所以拼音文字在現在,只是供一時一地之用的。其最大的作用,亦即在此。
既然如此,注音符號、羅馬字母等等雜用,也是無妨的。並不值得爭論。主張採用羅馬字母的人,說如此我們就可以採用世界各國的語言,擴大我國的語言,這也是痴話。採用外國的語言,與改變中國的文字何涉?中國和印度交通以來,佛教的語言,輸入中國的何限?又何嘗改用梵文呢?
語言和中國不同,而採用中國文字的,共有三法:即(一)徑用中國文,如朝鮮。(二)用中國文字的偏旁,自行造字,如遼。(三)用中國字而別造音符,如日本。三法中,自以第三法為最便。第二法最為無謂。所以遼人又別有小字,出於回鶻,以便應用。大抵文字非出於自造,而取自他族的,自以用拼音之法為便。所以如遼人造大字之法,畢竟不能通行。又文字所以代表語言,必不能強語言以就文字。所以如朝鮮人,所做華文,雖極純粹,仍必另造諺文以應用(契丹文字,系用隸書之半,增損為之,見《五代史》。此系指契丹大字而言,據《遼史·太祖本紀》,事在神冊五年。小字出於回鶻,為迭剌所造,見《皇子表》)。
滿、蒙、回、藏四族,都是使用拼音文字的。回文或說出於猶太,或說出於天主教徒,或說出於大食,未知孰是(見《元史·譯文證補》)。藏文出於印度。是唐初吐蕃英主棄宗弄贊,派人到印度去留學,歸國後所創製的(見《蒙古源流考》)。蒙古人初用回文,見《元史·塔塔統阿傳》。《脫卜察安》(《元秘史》。元朝人最早自己所寫的歷史)即系用回文所寫。
後來世祖命八思巴造字,則是根據藏文的。滿文系太祖時額爾德尼所造。太宗時,達海又加以圈點(一種符號),又以蒙文為根據。西南諸族,惟猓玀⑩有文字,卻是本於象形字的。於此,可見文字由於自造者,必始象形,借自他族者,必取拼音之理。
文字的流傳,必資印刷。所以文字的為用,必有印刷而後弘,正和語言之為用,必得文字而後大一樣。古人文字,要保存永久的,則刻諸金石。此乃以其物之本身供眾覽,而非用以印刷,只能認為印刷的前身,不能即認為印刷事業。漢代的石經,還系如此。後來就此等金石刻,加以摹拓。摹拓既廣,覺得所摹拓之物,不必以之供眾覽,只須用摹拓出來的東西供覽即可。於是其雕刻,專為供印刷起見,就成為印刷術了。
既如此,自然不必刻金石,而只要刻木。刻板之事,現在可考的起於隋。陸深《河汾燕閒錄》說,隋文帝開皇十三年,勅廢像遺經,悉令雕版。其時為
民國紀元前1319年,公元593年。《敦煌石室書錄》有《大隋永陀羅尼本經》,足見陸說之確。唐代雕本,宋人已沒有著錄的,惟江陵楊氏,藏有《開元雜報》七頁。日本亦有永徽六年(唐高宗年號。民國紀元前1257年,公元655年)《阿毗達磨大毗婆娑論》。後唐明宗長興三年(民國紀元前980年,公元932年),宰相馮道、李愚,請令判國子監田敏,校正九經,刻板印賣,是為官刻書之始。歷二十七年始成(周太祖廣順三年)。宋代又續刻義疏及諸史。書賈因牟利,私人因愛好文藝而刻的亦日多。仁宗慶曆中(民國紀元前871至864年,公元1041至1048年),畢昇又造活字(系用泥制。元王禎始刻木為之。明無錫華氏始用銅。清武英殿活字亦用銅製)。於是印刷事業,突飛猛進,宋以後書籍,傳於後世的,其數量,就遠非唐以前所可比了(此節據孫毓修《中國雕板源流考》,其詳可參考元書。商務印書館本)。
疑難字詞的注音與解釋:
①迒[háng]:野獸的腳印或車輪的痕跡。
②塤[xūn]:古代用陶土燒制的一種吹奏樂器。
③篪[chí]:古代一種用竹管制成的像笛子一樣的樂器。④籀[zhòu]文:古代大篆字的字體。
⑤波磔[bō zhé]:泛指書法的筆畫。
⑥草藁[gǎo]:起草。
⑦謄真[téng zhēn]:謂用楷書謄寫。
⑧犙[sān]:三歲的牛。
⑨氱[yǎng]:化學元素「氧」的舊譯書寫形式。
⑩猓玀[guǒ luó]:少數民族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