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愛詩，所以你愛我
2024-10-11 10:09:51
作者： 沈念
人們知道宋清如，是因為莎士比亞劇作的翻譯者朱生豪，沒錯，她是他的妻子，更是他傾盡一生，為之寫了一輩子詩歌的知己。
1911年，宋清如出生在江蘇常熟一戶人家，是這家的二小姐。表姑媽一見到這個靈動剔透的嬰兒，就興奮地自作主張：「叫清如吧？我有一個同學就叫清如，在北京大學讀書。」或許，她認為，這個新時代出生的女嬰，將來一定能學貫東西，成為一位才女。
家庭的富裕，讓宋清如得以早早進入私塾，自此與詩書結下不解之緣。後來，她以優異的成績考入蘇州省立女中，開始了漫長的求學旅程。
接受了先進思想教育的宋清如，不願接受家裡為她安排的婚事，竟當面與父親起了爭執，堅持讀書，拒絕出嫁。
看到女兒的態度如此堅決，父親也便不再勉強，轉而用給女兒置辦嫁妝的錢，供她上學讀書。
1932年9月，宋清如如願進入之江大學。她雖年紀輕輕，卻個性豪放，初入校門即顯示出獨立不羈的一面，她說，認識我的是宋清如，不認識我的，我還是我。多麼的颯爽傲慢！
在之江詩會上，宋清如認識了這輩子最重要的男人，朱生豪。
朱生豪出身於一個小商人家庭，家有兄弟三人，他是大哥，據他自己介紹，家中「房屋和庭園各占一半，因此空氣真是非常好，有一個爽朗的庭心，兩個較大的園子，幾個小天井，前後門都有小河通著南湖」。看似光景不錯，但自1922年母親、父親相繼撒手人寰後，家境一落千丈。靠著長輩的積蓄，朱生豪勉強讀到大學，但家庭的變故卻導致他性格敏感、孤僻，不愛與人交際。
這兩個人都愛寫詩。宋清如的詩歌，熱切如火，由內而外彰顯著她要強的個性，內容多表達新女性外出求學、爭取獨立自主的心路歷程，才情被人稱讚是，「詩風和徐志摩相近，作小說則不下於冰心女士之才能」。《秋風與蕭蕭葉的歌》中收錄了她的12首新詩，可謂其創作高峰。
而朱生豪的詩作婉轉柔美，像極之江的山水。他本人雖不善言辭，因有才情在，沉默起來也別有一番滋味。
一個是翩翩才子，一個是楚楚佳人，對詩歌的共同喜好，讓他們很快成為知己，在文字的碰撞中，兩顆年輕的心靈也越走越近。
戀愛的時候，任是冬天，也是春天。宋清如對朱生豪說：
假如你是一陣過路的西風，
我是西風中飄零的敗葉，
你悄悄的來又悄悄的去了，
寂寞的路上只留下落葉寂寞的嘆息。
朱生豪回宋清如說：
不道飄零成久別，
卿似秋風，儂似蕭蕭葉，
葉落寒階生暗泣，
秋風一去無消息。
倘有悲秋寒蝶，
飛到天涯，
為向那人說，
別淚倘隨歸思絕，
他鄉夢好休相憶。
等到了秋天，相似的情意更濃。宋清如對朱生豪說：
落在梧桐葉上的
是輕輕的秋夢吧？
落在迪娜心上的
是迢迢的懷念吧？
四月是初戀的天
九月是相思的天
繼著薔薇凋零的
已是淒艷的海棠了
東方剛出的朝陽
射出萬丈的光芒
迪娜的憶念
在朝陽前面呢？
在朝陽後面呢？
朱生豪，則把這首詩譜成了動人的歌。
宋清如比朱生豪低三屆，1933年夏，就在宋清如就讀之江大學的第二年，朱生豪畢業了。兩個朝夕相處的人，不得不暫時分開。
為了保持聯繫，書信成為他們彼此寄託感情的唯一憑證。臨別之際，朱生豪將創作的三首《鷓鴣天》完稿贈給宋清如，表明心跡。
其一：
楚楚身裁可可名，當年意氣亦縱橫，
同遊伴侶呼才子，落筆文華洵不群。
招落葉，喚停雲，秋水朗似女兒身。
不須耳鬢常廝伴，一笑低頭意已傾。
其二：
憶昨秦山初見時，十分嬌瘦十分痴，
席邊款款吳儂語，筆底芊芊稚子詩。
交尚淺，意先移，平生心緒訴君知。
飛花逝水初無意，可奈衷情不自持。
其三：
浙水東流無盡滄，人間暫聚易參商。
闌珊春去羈魂怨，揮手徵車送夕陽。
夢已散，手空揚，尚言離別是尋常。
誰知詠罷河梁後，刻骨相思始自傷。
愛情，觸動了詩人靈魂深處的秘密，朱生豪才思泉涌，一連寫了很多首詩，每一首的名字，都叫宋清如。
其一：
我不是詩人，
否則一定要做一些可愛的夢，
為著你的緣故……
我多麼願意自己是個詩人，
只是為了你的緣故。
其二：
這裡一切都是丑的，
風、雨、太陽，都丑，
人也丑，我也丑得很。
只有你是青天一樣可愛。
其三：
你的來信如同續命湯一樣，
今天算是活轉過來了。
當然，裡面也有很多，他對她的期待。
其一：
對於你，
我希望你能鍛鍊自己，
成為一個堅強的人，
不要甘心做一個女人。
其二：
希望你快快愛上一個人，
讓那個人欺負你，
如同你欺負我一樣。
更多的，則是表達因為見不到對方，那焚心一樣的寂寞。
其一：
我卜了一下，
明天後天都仍然無信，
頂早星期四，
頂遲要下個星期五才會有信，
這不要把我急死嗎？
其二：
真願聽一聽你的聲音啊。
埋在這樣的監獄裡，
也真連半個探監的人都沒有，
太傷心。
這次倘不能看見你，
准不能活。
在信中，他霸道而親昵地稱呼她寶貝、妞妞、傻丫頭、親親、宋兒、虞山小宋等，叫法多達70餘種；稱自己則是小瘌痢頭、黃天霸、希特勒、和尚、哺乳類脊椎動物之一、常山趙子龍等。十分的稀奇古怪。
不置可否，愛使人瘋癲。相思像滕樹一樣充滿活力，牢牢纏著這位詩人的心，內向的朱生豪，藉助紙筆的舞台，發瘋一樣地向宋清如表達著對她的熱愛。因為有宋清如在，文人的世界沒那麼糟糕，內心也不再脆弱，他寫信告訴她：
風和日暖，
令人永遠活下去。
世上一切算得什麼，
只要有你。
我是，
我是宋清如至上主義者。
宋清如也被這份真情所打動，滿懷深情填寫一首《蝶戀花》：
愁到舊時分手處，
一桁秋風，簾幙無重數。夢散香消誰共語，
心期便恐常相負。
落盡千紅啼杜宇，
樓外鸚哥，猶作當年語。
一自姮娥天上去，
人間到處瀟瀟雨。
除了談情說愛，他們也在信中議論詩文、交流作品。宋清如上學較晚，順其自然認了朱生豪做老師。每逢遇到不懂的難題，總要討教一二。
原本，宋清如對朱生豪這樣的人，也是心有歡喜的。只是她的性格相對沉穩，一直都是默默地欣賞，寫給朱生豪的回信，也不大常表露心跡。於是，兩個人的戀情，始終沒有實質性的進展。
1936年，宋清如畢業，分配到湖州民德女中執教。在上海，朱生豪也挖掘到新天地。他自莎士比亞的戲劇中，尋得靈魂的光明，遂全身心地投入對莎翁劇作的翻譯工作。
宋清如為這份文化豪情所感動，熱情地答應幫他校對謄抄譯稿，從此，譯莎成為兩人共同的人生大事。
只是這樣美好的歲月，卻為日寇的侵略所毀。朱生豪搜集的各種莎劇版本盡毀於戰火，拼盡全力，只保留一套牛津版全集和幾本譯稿。
短暫躲避，為了工作，朱生豪再度回到上海，而宋清如則遠離故土，輾轉重慶、成都等地教書謀生，天各一方的兩人，仍靠書信聯絡感情。
分離的創作刺激詩人的情感，朱生豪寫出了堪稱天下第一美的情書，而宋清如則自然成為這世上最幸福的女人。
以下，選一首，聊作欣賞：
我是宋清如至上主義者——《朱生豪情書》
我愛宋清如，風流天下聞；紅顏不愛酒，秀頰易生氛。
冷雨孤山路，淒風蘇小墳；香車安可即，徒此挹清芬。
我愛宋清如，詩名天下聞；無心談戀愛，埋首寫論文。
夜怕賊來又，曉嫌信到頻；憐余魂夢阻，旦暮仰孤芳
我愛宋清如，溫柔我獨雲；三生應存約，一笑憶前盟。
莫道緣逢偶，信到夢有痕；寸心懷夙好，常藝瓣香芬。
朱生豪不僅在詩歌創作上，給予宋清如很多指導和幫助，更在精神和人生道路上給予對方無盡的關懷。比如，在一封信中，朱生豪就曾勸誡當時還在讀書的宋清如停學一年，作一次遠程旅行。
可以說，他的眼光是獨具前瞻性和創造性的。
他還對宋清如說：「卿似秋風，儂似蕭蕭葉。」可見這個浪漫的詩人，內心是幽默且靈動的，這也是為什麼他能將莎翁劇作翻譯得淋漓生動。
隨著時光的流逝，兩人感情日漸深厚。朱生豪曾提議結婚，不料卻被宋清如直言拒絕。她熱衷自由，對婚姻充滿牴觸——這大概與年少時的那樁退掉的姻緣有關。
被拒絕的朱生豪，內心自然是哀傷的，但他絲毫沒有責備這樣的宋清如。相反，他無比體諒她的難處，他說：「她是個太善良的人，對誰都那麼顧恤體貼；她也是個太老實的人，她說的話都沒有半分虛偽。」詩人天生敏感多愁的個性，令他不敢繼續堅持追求這樣完美的女性，說到底，他心是自卑的。
一直到1942年，太平洋戰爭爆發，生活再一次舉步維艱水深火熱，他們才在旁人的提議下，匆匆完成了婚禮。那一年，宋清如31歲，朱生豪30歲。他們的婚禮簡單至極，只有一代詞宗夏承燾題寫的八字對聯：「才子佳人，柴米夫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