藩鎮之禍
2024-10-11 10:05:30
作者: 吳晗,孟森,呂思勉,張蔭麟,岑仲勉
投降之將而升授節鉞,固益啟割據之野心,殺其主將而即予留後,更昭示威信之掃地(乾元元年,平盧節度王玄志卒,裨將李懷玉殺其子而推立侯希逸,唐因以希逸為節度。軍士廢立節度由此始)。顧唐廷外治方鎮,一若舍此而外,別無良法者,故其禍愈演而愈烈。
已上謂之河朔三鎮(又有所謂四王,即朱滔、王武俊、田悅及彰義之李希烈)。其中如李懷仙、王武俊為契丹人,李寶臣、史憲誠為奚人,李茂勛、王廷湊為回紇人,皆東北之歸化人也。又如幽州之朱泚、劉怦、張仲武、張允伸,皆幽州人,魏博之韓允忠、樂彥禎、羅弘信皆魏州人,田承嗣平州人,余或無可考見,亦必多久寄其地。計五十七人中,由唐所任者只四人,又五十四人中(除去最末三人已入五代),被其部下逐殺者乃廿二人,李泌嘗論士兵之善,以為顧戀田園,恐累宗族,不敢生亂,又云:「兵不土著,又無宗族,不自重惜,亡身徇利,禍亂遂生。」(《通鑑》二三二)由前觀之,殆不其然。三鎮之禍,非師不土著之患,正師率土著之為患也。(並參下引《舊書》)
各鎮領州之數,時有增減,上文第記其大概,可參《新書·方鎮表》及《唐方鎮年表》。
河朔三鎮及淄青之割據,始自代宗,除淄青外,三鎮雖均中間一度曾由朝廷選任,然不旋踵而復失,成德之王氏,繼世至八十餘年,魏博田氏五十餘年,是其最久者。此外橫海、宣武、彰義,均啟自德宗,宣武為時最暫,余兩鎮皆憲宗所收復。若澤潞則中唐割據之最後者。
若夫鎮使跋扈,初無非挾軍士以自重,久之軍士得勢,鎮使反為其所左右,稍失控制,危亡立至。《舊書》一八一《羅弘信傳》云:「魏之牙中軍者,自至德中田承嗣盜據相、魏、澶、博、衛、貝六州,召募軍中子弟,置之部下,遂以為號,皆豐給厚賜,不勝驕寵,年代寖遠,父子相襲,親黨膠固,其凶戾者強買豪奪,逾法犯令,長吏不能禁。變易主帥,事同兒戲,如史憲誠、何進滔、韓君雄、樂彥禎,皆為其所立,優獎小不如意,則舉族被害。」有類於春秋時代國君之政,下移大夫,大夫之政,又下移家臣,後浪推前浪,孕生自己崩潰之矛盾。《廿二史札記》二二云:「藩帥既不守臣節,毋怪乎其下從而效之,逐帥、殺帥,視為常事」,下至五代諸帝,亦多由軍士擁立,直至陳橋兵變(九六〇),風始衰歇,計傳習至二百年之久。由此而觀,知參加方鎮運動者無非驕兵蹇將,全為自己打算,希圖奪取富貴,並不代表一定階層;同時國計民生卻大受損害,馴至國力疲弊,燕雲十六州奉獻於外人,遼、金、元、清之入侵,胥於是基始。或者批評,「未免有些言過其實」,則由過於短視,未深察乎當日東北住民組織複雜所由造成之原因;蓋幽、營一帶在天寶以前內附之部族,為時不過三數世,各成聚落,只知有當地之節帥,與中央聯繫極弱,逮燕、雲割地,陷溺愈深,反觀西北,陷吐蕃雖及百年,唯其隴右人民,念念不忘祖國,故張義潮攘臂起義,不崇朝而十一州歸朝,誠能比較其異同,自會豁然而領悟。陳氏《述論稿》云:「安史之霸業雖俱失敗,而其部將及所統之民眾依舊保持其勢力,與中央政府相抗,以迄於唐室之滅亡」,(一九頁)按對抗唐室者只方鎮及其部將之首領,唐室固剝削,然有時地方之剝削,或比中央更甚,在廣大群眾視之,同是一丘之貉,初非予以支持,故部將旋起而旋蹶也。
抑藩鎮之禍,多以為不可救藥,觀察亦誤。始終怙惡者惟河北三鎮,綜觀經過,非無轉機,惜人事不臧,如下文所舉耳。
1.宰相無謀 幽州為始亂之區,去京亦最遠。劉氏居燕三世,穆宗時,劉總歸朝,群龍無主,既籍軍中素有異志者朱克融等,遣至闕下,(《舊》一八〇《克融傳》)則宜寵以虛位,移於他方,或更正其罪名,使留者知警。乃宰相崔植、杜元穎等毫無謀略,既不能饜其欲望,反而勒令歸鎮,(同上及一五四《劉總傳》)有同於縱虎還山,幽州再失之咎,崔、杜實屍之。
繼而幽、鎮兩藩之亂,王涯獻議先討鎮冀而後及幽薊,策本可行,然朱克融、王廷湊竟能以萬餘之眾,抗官軍十五萬餘,則統制不一,玩寇邀利,宰相昧機,膠柱鼓瑟,亦崔植等之過也。
(《舊書》一四二)
文宗時,楊志誠之亂,非謀定後動者,牛僧孺乃言,「安、史之後,范陽非國家所有,前時劉總向化,朝廷約用錢八十萬貫,而未嘗得范陽尺布、斗粟,……且范陽,國家所賴者,以其北捍突厥,不令南寇,……則爪牙之用,固不計於逆順」,以見解如此幼稚之人任宰相,國事安得不壞?理全國事,應見其大,豈能效市井商人錙銖之計?抑以八十萬易八州歸朝,價並不貴,如長為唐有,每歲八州所賦,何止此數?未得尺布、斗粟者,崔、杜之無能耳(說見前)。欲養叛藩以御外寇,懦弱無能,何一至於此!回紇自肅、代以後,絕少入寇,彼似了無聞知者,故曰幽州之三失,實牛僧孺之罪,後世猶多助牛以排李(德裕),世論之失其平者久矣!(僧孺毫無遠見,可參拙著《會昌伐叛集編證》)
2.將帥失策 德宗建中三年,田悅之役,馬燧、李抱真、李芃三師破之於洹水,悅歸至魏州,初為部下所拒,假使官軍長驅直進,魏州指顧可復,奈燧與抱真不協,(《通鑑》二二七)頓兵弗前,坐失良機,宜乎識者所痛。(《舊》一四一《悅傳》)
3.計臣短視 穆宗時,田弘正由魏博移師成德,請留魏兵駐成德,其糧給出於有司,度支使崔倰固阻其請,魏兵甫歸,王廷湊即叛。倰不知大體,成德遂非唐有矣。(《舊》一四一《倰傳》)
4.宦官誤事 李寶臣遺中使馬承倩百縑,承倩詬詈,擲之道中(大曆十)。李納遣二弟入質,中使宋鳳朝欲邀功,說德宗拒其請(建中三)。穆、敬兩朝則有如討廷湊之役,每軍遣內官一人監軍,內官悉選驍健者自衛,以羸懦應戰,因而兵多奔北;劉悟節度澤潞,監軍劉承偕常對眾辱悟,及悟卒,中尉王守澄及宰相李逢吉又受其子從諫之賂,為奏請留後,皆貽誤大計之彰彰者。
總言之,代、德兩朝京畿之內,累遭創夷,無所振作,猶有其困難之因。元和藉廿年安定之基,財賦稍充,復得毅決如憲宗,佐以杜黃裳、李吉甫、裴垍、李絳、裴度諸謀臣,中央威權,於是一振。凡阻撓淮西軍事,如韋貫之、錢徽、蕭俛、獨孤朗輩,皆行罷黜,故能勒夏綏韓全義致仕,討其留後楊惠綝,專任高崇文討西川劉辟(皆元和元),斬鎮海(浙西)李錡(二年),逮昭義盧從史(五年),發夏州兵誅振武亂軍(八年),用裴度、李愬擒吳元濟(十二年),殺滄州刺史李宗奭,平李師道,復淄青十二州(十四年),在藩鎮方面,則有易定張茂昭(元年及五年)、山南東於(左由右頁)(二年)、魏博田弘正、宣武韓弘(十四年)之入朝,與夫田弘正之申領籍,請官吏(七年),程權之奉還滄、景,王承宗之願獻德、棣(十四年)。故元和之治,為中唐冠。
王夫之《讀通鑑論》以為安史之後,各鎮相繼為亂,「而唐終不傾者,東南為之根本也」;余則謂開元之世,米鬥不過十許錢,谷賤固可傷農,同時亦易免於飢餓。安史及各鎮之亂,結果所至,適以破壞百姓之長年生息,群眾不獲其利而先獲其害,比諸晚唐時代,農民久居水深火熱之中渴望蘇息者,情況顯有不同。換言之,東南財賦之供給唐室,猶是次要,中唐得以不傾者,其主因實在大多數農民對唐作消極之支持,另一方面對野心軍將不作積極之支持,故亂事無法擴大。
至史家所謂「方鎮」,系指設置節度或觀察使之區域,其數無一定,所領軍號亦常變更(可參《方鎮年表》)1。貞元中為節度三十一,觀察、防禦、經略十一,以守臣稱使府者共五十。(權德輿《貞元十道錄序》)元和中鎮四十七(李吉甫《上元和郡縣圖志表》)或四十六(《唐語林》三載裴度之言)。開成初,節度二十九,觀察十,防禦四,經略三。(《舊·王彥威傳》)余可類推。又節度名位,不過比觀察稍隆重,實際無大殊異,故如鄂岳一鎮,時而觀察,時而節度,廢置無常。
或者謂唐代初行虛三級制,有節度使後,變為實三級制,其分析亦不盡合。都督本身為刺史,但又可節制領下各州之刺史,與節度無異。節度之壞,在於權太重,如支度、營田、轉運、採訪等,初本別置專使充任,後乃全付之藩臣,尾大不掉,實在於此。
注釋:
1.《舊·地理志》列舉節度、觀察等使四十四鎮,《廿二史考異》五八以為「據太(大)和中方鎮言之」,錢氏大約因寶曆元年改鄂岳觀察為節度,至大和五年而復舊,《地誌》稱「武昌軍節度使」,故有此論定也。但考《新書》六四《方鎮表》,乾元元年置振武節度,領麟、勝等州,上元元年置鄜坊節度,領鄜、坊、丹、延四州,貞元三年置夏州節度,領夏、綏等州,此後無甚大更革,今《地誌》不見振武三節度,所領州仍分附邠寧、朔方二鎮之下,則非盡合於大和制度可知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