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儒家的正統地位之確立
2024-10-11 10:03:38
作者: 吳晗,孟森,呂思勉,張蔭麟,岑仲勉
儒家在漢朝成立之初,本已開始嶄露頭角。高帝的「從龍之彥」,固然多數像他自己一般是市井的無賴,但其中也頗有些知識分子。單講儒者,就有曾著《新語》十一篇,時常強聒地給高帝講說《詩》《書》的陸賈;有曾為秦廷博士、率領弟子百餘人降漢的叔孫通;而高帝的少弟劉交(被封為楚王),乃是荀卿的再傳弟子,《詩》學的名家。高帝即位後,叔孫通奉命和他的弟子,並招魯國儒生三十多人,共同製作朝儀。先時,群臣都不懂什麼君臣的禮節,他們在殿上會飲,爭論功勞;醉了就大叫起來,拔劍砍柱。朝儀既定,適值新年,長樂宮也正落成,群臣都到那邊朝賀。天剛亮,他們按著等級,一班班地被謁者引進殿門,那時朝廷中早已排列了車騎,陳設了兵器,升了旗幟。殿上傳一聲「趨」,殿下的郎中數百人就夾侍在階陛的兩旁,功臣、列侯、諸將軍、軍吏都向東站立,文官丞相以下都向西站立。於是皇帝坐了輦車出房,百官傳呼警衛。從諸侯王以下,直到六百石的吏員依了次序奉賀,他們沒一個不肅敬震恐的。到行禮完畢,又在殿上置酒,他們都低著頭飲酒,沒有一個敢喧譁失禮的。斟酒到第九次,謁者高唱「罷酒」,他們都肅靜地退出。高帝嘆道:「我到今天才知道皇帝的尊貴呢!」於是拜叔孫通為太常(掌宗廟禮儀,諸博士即在其屬下,故亦名太常博士),賜金五百斤。他的助手各有酬庸,不在話下。高帝本來輕蔑儒者,初起兵時,有人戴了儒冠來見,他總要把儒生的冠解下來,撒一泡尿在裡邊。但經過這回教訓,他對於儒者就不能不另眼相看了。後來他行經魯國境,竟以太牢祀孔子。
高帝死後,儒家在朝中有了一點勢力的萌芽,雖然給道家壓倒,但在文景兩朝,儒家做博士的也頗不少;儒家典籍置博士可考者有《詩》《春秋》《論語》《孟子》《爾雅》等。而諸侯王中如楚元王交、河間獻王德皆提倡儒術,這和朝廷之尊崇黃老相映成趣。元王好《詩》,令諸子皆讀《詩》,並拜舊同學申公等三位名儒為中大夫。獻王興修禮樂,徵集儒籍,立《毛氏詩》《左氏春秋》博士,言行謹守儒規,山東的儒者多跟隨著他。
武帝為太子時的少傅就是申公的弟子王臧,武帝受儒家的薰陶是有素的。他初即位時,輔政的丞相竇嬰(竇太皇太后的侄子)和太尉田蚡(武帝的母舅)皆好儒術,他們推薦了王臧為郎中令——掌宿宮殿門戶的近臣,又推薦了王臧的同學趙綰為御史大夫。在這班儒家信徒的慫恿之下,武帝於即位的次年(建元元年)詔丞相、御史大夫、列侯、諸侯王相等薦舉「賢良方正直言極諫之士」來朝廷應試。這次征舉的意思無疑地是要網羅儒家的人才,廣川大儒董仲舒就是在這次廷試中上了著名的「天人三策」。在策尾,他總結道:
《春秋》大一統者,天地之常經,古今之通誼也。今師異道,人異論,百家殊方,指意不同,是以上無以持一統,法制數變,下不知所守。臣愚以為諸不在六藝之科,孔子之術者,皆絕其道,勿使並進。邪辟之說滅息,然後統紀可一,而法度可明,民知所從矣。
同時丞相衛綰也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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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舉賢良或治申、商、韓非、蘇秦、張儀之言,亂國政,請皆罷。
這奏給武帝批准了。衛綰不敢指斥黃老,因為竇太皇太后的勢力仍在,但仲舒所謂「諸不在六藝之科、孔子之術者」,則把黃老也包括在內了。當文景時代,太常博士有七十多人,治《五經》及「諸子百家」的均有。經董、衛的建議,武帝後來把不是治儒家《五經》的博士一概罷黜了,這是建元五年(前136年)的事。
武帝又聽王臧、趙綰的話,把申公用「安車蒲輪」招請了來,準備做一番制禮作樂的大事業,舉行一些當時儒者所鼓吹的盛大的宗教儀式。
儒家的張皇生事已夠使竇老太太生氣的了。更兼田蚡等,把竇氏宗室中無行的人,除了貴族的名籍,又勒令住在長安的列侯各歸本國——住在長安的列侯大部分是外戚,且娶了公主,不是竇老太太的女婿,便是她的孫婿,這時他們都向她訴怨。建元二年,趙綰又請武帝此後不要向竇氏奏事。她忍無可忍,便找尋了趙綰、王臧的一些過失,迫得武帝把他們下獄,結果他們自殺了。同時竇嬰、田蚡也被免職,申公也被送回老家去了。但過了四年,竇老太太壽終正寢,田蚡起為丞相,儒家終得抬頭,而且從此穩坐了我國思想史中正統的寶座。
儒家成為正統也是事有必至的。要鞏固大帝國的統治權非統一思想不可,董仲舒已說得非常透徹了,但拿什麼做統一的標準呢?先秦的顯學不外儒、墨、道、法。可墨家太質樸,太刻苦了,和當時以養尊處優為天賦權利的統治階級根本不協。法家原是秦自孝公以來國策的基礎,秦始皇更把他的方術推行到「毫髮無遺憾」。正唯如此,秦朝曇花般的壽命和秦民刻骨的怨苦,使法家此後永負惡名。賈誼在《過秦論》里,以「繁刑嚴誅,吏治刻深」為秦的一大罪狀,這充分地代表了漢初的輿論。墨、法既然都沒有被抬舉的可能,剩下的就只有儒、道了。道家雖曾煊赫一時,但那只是大騷亂後的反動。它在大眾(尤其是從下層社會起來的統治階級)的意識里是沒有基礎的,但儒家卻有。大部分傳統信仰,像尊天敬鬼的宗教和孝悌忠節的道德,雖經春秋戰國的變局,也並沒有發生根本動搖,仍為大眾的良心所倚托。道家對於這些信仰,非要推翻,便存輕視;但儒家對之,非積極擁護,便消極包容。和大眾的意識相冰炭的思想系統是斷難久據要津的,況且道家放任無為的政策,對於大帝國組織的鞏固也是無益而有損的。這種政策經文帝一朝的實驗,流弊已不可掩。無論如何,在外族窺邊,豪強亂法,而國力既充,百廢待舉的局面之下,「清靜無為」的教訓自然失卻了號召力,而代道家而興的自非儒家莫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