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之風
2024-10-11 06:36:34
作者: [日]吉川英治
沒有半顆星辰如墨染般的夜空和昭示著嚴冬已至的大地上,岡崎城的眺望樓像一個沉默的巨人矗立在寒風之中,城牆的各個垛口今晚都不見燈光,只有圍繞著二之丸、外曲輪等的陰暗樹林和著狂嘯的風嘶鳴如潮。
那是十一月十三日天黑之後。
總是待在二之丸的物頭初鹿野傳右衛門見狂風過於肆虐,便現場巡視了一番,不經意間來到本丸邊界一個偏高的草地上。他站在耳朵快被擰掉的寒風中眺望漆黑一片的四周時,忽然,兩三聲馬嘶聲傳來。
「奇怪,有誰要出去嗎?」
馬蹄聲和微弱的說話聲通過平日裡從不開啟的暗門,悄悄地自緩坡下行而去。不止兩三個人,應該至少有二三十人陸陸續續地出去了。
傳右衛門慌忙跑到位於本丸邊界的中門。
「當班侍衛!喂!值班的!」
他往值班小屋內看去,沒有燈火的屋內,兩名睏倦的值班士兵走了出來。
「啊,是初鹿野大人嗎?」
「什麼啊,原來有人在啊。為何不點燈?」
「傍晚時城代大人吩咐過,今晚狂風大作,禁止點燃一切燈火。」
「這也未免太奇怪了吧。」
傳右衛門不解地道。從剛才起他就感到奇怪,從二之丸看去,本丸無數的垛口處也沒有一絲燈光透出。
「冬季寒風乃是三河的特徵,風勢強勁也並非只有今夜。為何偏偏只有今晚不準點燈,到底是何緣由?」
「我等亦不甚清楚。」
「城代大人呢?」
「聽聞從昨日起便有些傷風感冒,一直閉門不出。」
「是嗎……那方才走下暗門斜坡的一群人是哪個組織的?」
「不知道。我等並未收到任何消息。」
傳右衛門愈加感到奇怪了。之所以這麼說,是因為平日裡他便對城代石川伯耆守數正同時抱有一種同情和某種疑慮。
那麼,莫非是……某種擔憂立即衝撞他的內心。他前往本丸見到直屬數正的物頭工藤三五郎,試探道:「在下有事想見數正大人。」
「大人傷風感冒。」三五郎立馬回絕,「他嚴厲吩咐今天整日都會待在屋裡,不得通傳任何人,正臥床休息中。」
「那麼還請通傳一下大人近侍。」
然而,所有人的回答都很曖昧。不僅如此,沒有燈火的侍衛房內的眾人對於方才由暗門出去的一行人全都毫不知情,道:「哦,有這回事嗎?」
就在這之後不久,初鹿野傳右衛門大步來到城門後方,往漆黑一片的城下街道走去。
他一路詢問他人,追尋著一行人的蹤跡:「有見到混有馬匹的二三十人悄悄從這裡通過嗎?他們往哪個方向去了?」
剛才那群可疑人的目的地很快便弄清楚了。圍著柳之跑馬場半圈,往侍小路轉彎的水渠邊第二個岔口,就是那個角落裡的大宅。
「果然是伯耆大人……」
那是石川伯耆守數正的官邸,也就是城代府邸。傳右衛門站在門前失落地自言自語道:「大門緊閉,這裡也沒有燈光。若作平常拜訪大概也不會相見……該如何是好呢?」
「必須要有策略才行」,他想。友情充斥著他的內心。那是他敬畏的好友和前輩,若是不顧對數正有所不利,事情倒也簡單。但要以絕密為前提,避過四鄰耳目的話,僅僅只是與數正相見也並非易事。
他離開正門,轉到了側門。這裡葉門扉緊閉,一片漆黑,只是夜晚的寒風比傍晚時更甚,猛烈地搖晃著四周的樹木。
城代府邸為了在非常時期作為一個小型的替代堡壘,四周有河流圍繞,架著吊橋,建造得非常牢固。
接著他又打算繞到後門去。到那裡一看,方才抵達的四五匹馬正拴在黑暗中的柳樹上,另外還能看見有人正忙忙碌碌地出入小門。傳右衛門心下想著是這兒了,小跑著靠了過去。這時,大概是站在那裡看守的士兵將他叫住:「站住!你要去哪兒!」
他猛地回過頭去,約三名手持槍矛、身著具足的士兵的身影映入眼帘。不管是他們的姿態還是語氣,都令人立刻感覺到了戰場上的殺氣。但傳右衛門盡力穩住語氣,道:「吾乃二之丸物頭初鹿野傳右衛門。眼下有要緊事必須與城代大人相商,於是深夜來此打擾。請代為通傳。」
士兵們面面相覷。傳右衛門的相貌他們並非沒有印象。
一名士兵往小門內跑去。
在寒風中過了很長一段時間,終於出來了一名像是數正肱骨家臣年紀的人。此人很有禮貌地邊解釋邊致歉道:「主人一直待在城中,尤其近日感染風寒,還未回到府中。是否有什麼誤會?還請等主人病癒,於城中會見。」
傳右衛門早就預料到會有此答覆,於是他強作笑顏,以更甚對方的禮貌辭令道:「哎呀,哪裡……或許對他人確該如此答覆,但對傳右衛門卻無須顧慮。請勿將我傳右與世間令數正大人痛苦的風向等同相看。總之,今夜在下只希望與數正大人作為一個普通人見見面。」
「事實上,」他繼續說道:「方才在下親眼見到因風寒閉門不出的城代大人悄悄離開本丸,回到了府邸……哎呀,幸而知道此事的只有在下一人。此事既然並未被任何人察覺,還望再次告知貴主不必擔心。見面後,在下絕不給貴府增添麻煩。」
傳右衛門事無巨細的言論和似乎洞察了一切的口吻讓數正的家臣沒法再勉強虛構事實,於是再次進入門內,將他留在外邊等候。好不容易等他再次現身,這次只聽他道:「那麼,就請先跟我進來吧。」說著領他從小門進入了府中。
一入內便看見寬闊的宅邸到處都搖晃著蠟燭和油燈昏暗的光線,有些房間的拉門等也被去掉,所有事物的狀態很明顯地都在訴說這個宅邸中正發生著巨大的變故。
但傳右衛門對任何事都目不斜視,只是跟在後面一直往內里走去。
家臣先走進一間屋子,輕聲地說了些什麼,接著便清楚地傳來主人數正的聲音,「是嗎。帶他進來。」
傳右衛門一踏入房內,便看到放在一邊快要熄掉的燭台,半明半滅之間,一名六十左右的年老武士正靜靜地坐在房內,忍耐著如冰室一般的寒冷。
「啊……」
「哦……是傳右嗎?」
二人一時間相對無言。
親密勝過任何人,比任何人都更能理解對方的男人與男人之間的沉默勝過了千言萬語。
「……」
結果,還未等說出任何話語,傳右衛門和數正的眼中都似湯滾而出一般淚眼滂沱。
「城代大人……不,數正大人。看來您最終也敗給了人世寒冬,打算隨今夜寒風退去他方啊。」
「……」
「雖已出了本丸,但眼下仍在府內。能否重新考慮一下呢?不,我認為應該是可以的。您的年紀,您在德川家的地位,您的重任,還有追隨您的眾多家臣將士,若您能在這條命運的歧路上考慮一下,您是絕不會輕率地走出這裡的。」
「傳右,你等等……別再說了。太痛苦了,你越說我越感到痛苦。」
「您是讓我別提意見,抑或是別再說重新考慮的話?」
「事已至此。」
「事已至此,這是何意?」
「數正心意已決。你的話讓我很欣慰。」
「這麼說,您是決心無論如何也要離開岡崎嗎?」
「……實屬無奈。」
數正驀然向後仰起脖子,兩鬢花白的頭髮在燭光下清晰可見。
「伯耆大人,您讓我心生怨恨……為何,為何下決心之前哪怕一句話也不曾向我透露呢?」
傳右衛門似是真心怨恨般咬牙切齒地責備心中的這位友人。
「只有你,只有你一人是我數正真正的知己。今春正月舉杯共酌之時不是曾如此說過嗎?而那之後,當數正被選為城代主將、傳右衛門被選為二之丸副將時,不也曾無數次對自己說『只有你是我心中知己』嗎?明明如此卻……」初鹿野傳右衛門對數正不曾事先告知如此重大決定就準備離開岡崎感到不滿至極。
二人的友誼決非一朝一夕之間。
傳右衛門本是武田家的舊臣,雖說是外樣家臣,自作為敵國降將加入家康眾臣之中以來,經過幾場戰役和平日裡對藩內人的孤立、猜忌的忍耐,最近好不容易才得到重用。而石川數正一開始便欽佩他的人格,暗裡明里一直給予袒護。傳右衛門對石川數正的感激可謂難以形容,一直將其當作能真正理解自己的前輩仰慕。
「如果德川家中沒有數正的話,自己想必早已與傳統深厚的土生土長的三河同僚分道揚鑣,重又回到世間過著飄然流浪的生活了。」他常常思及此,對這位知己的恩情一直感懷在心。
也正因為此,今夜的傳右衛門非常生氣,內心燃起的善意的憤怒讓他難以抑制。
從小牧一事到信雄和秀吉和解以後,德川家中普遍認為石川數正與大阪方存在貓膩兒而對其冷眼相待,默默忍耐的數正的內心,傳右衛門早有感同身受的覺察。
表面豪爽,看起來極盡淡泊磊落,但內心卻藏著遠甚女性的小心眼兒和嫉妒、謀略、排他性等的武門男兒,對於這些人的白眼和猜忌,雖說身份和出身不同,但這種痛苦曾經傳右衛門也從早到晚如坐針氈地深切體會過。
「不,自己不過是微不足道的一個外人,這種程度還尚輕鬆。但對伯耆大人而言……」傳右衛門在心中體會著數正百倍於自己的痛苦。
說到廣為人知的石川伯耆守數正,乃是當今德川家中與酒井忠次並列的兩大元老之一。他不是半路來的外臣而是譜代家臣,而且是自家康還淌著鼻水的年幼時期開始便一直不離不棄的糟糠忠臣,也是一個不可缺少的主心骨和支柱。
而說到數正的軍功,本地的三河武士中雖然勇猛者無數,但卻無人能與之比肩。在這點上,也可以說他是功勳顯赫的第一棟樑。
然而這樣的數正近段時間來卻憔悴不堪,顴骨消瘦得令人覺得可憐。可是家中普遍的白眼,除了傳右衛門以外卻沒有人將他看作一個可憐的武士。
不要說同情,隨著德川家在孤立和逆境中的苦悶日漸加深,家中對數正普遍的批判也愈見激烈。
「會招致如此艱難的立場,全都是因為有個食著譜代俸祿,卻不知何時向上方諂媚,明里暗裡為秀吉謀私、出賣主家武運的麻煩人物壓在我等頭上,擺出一副主家中心支柱的嘴臉。」
這幾乎是所有人對數正的一致看法。
說到底,禍事的萌芽原本就是同僚之間的妒忌之心。
數正代表家康首次與秀吉接觸是天正十年,秀吉在山崎合戰中大勝,緊接著又在柳之瀨擊破柴田勝家之後。作為賀使,伯耆守數正擔負起了代表家康前往大阪,將德川家的寶物初花茶器贈送給秀吉這一歷史性的使命。
這種差事是任何人都想做的。在人選還未公布之前,所有人心中都暗暗地將自己作為第一候選人。
家康必定非常重視這一使命。
他選擇了臣子中地位最高的人擔當,這等同於給了數正決定性的恩寵。不僅如此,在他去了大阪新城後,秀吉也對他盛情款待。在秀吉的挽留之下,滯留時日比預定的延長了四日,秀吉對他非常中意,然後返回了國內。據說在歸國時也獲得了各種各樣的饋贈。
落選之人的嘴向來嘈雜。
伯耆大人似乎被誆騙名人秀吉戴上了高帽,回來時可謂是喜形於色。從那時候開始,對數正的逆反情緒便已經在藩內紮根了。
此後,當人們藉機誘導性地問:「我等三河鄉間武士還不曾見過近來上方的模樣,不知伯耆大人見到後有何感想?」這時數正坦率地照實說起大阪城的雄偉、街道規模的巨大、庶民們的高文化水平等等,而人們聽的過程中便你拉我扯:「看,伯耆大人開始讚美上方了」,互相意味深長地相視而笑,這些事自那時候開始就已經顯出徵兆了。
之後秀吉的回禮使者來到浜松時,家康也因他們曾經與數正見過面而拜託他接待。另外,在小牧合戰之時,秀吉曾數次派使者往來於數正的陣營也確實屬實。
雖然雙方處於敵對面,但秀吉本身並不介意,數正也戰事私事分明地予以了答覆。
越來越不好的傳言開始在數正身邊產生,說他曾介入過和睦問題。持主戰論的內部人士立即給他蓋上了親敵的印章。
但數正毫不辯解地一路走來。事實上,他也相信與秀吉議和乃是為主家安全著想的最佳策略。在親眼見到上方的文化程度、軍需物資、宏大的規模和時運的趨勢,親身與秀吉這一人物接觸後,他痛苦地感到岡崎和浜松根本無法與之相比。
同意這點的只有家康。其餘人則都以只知三河武士勇猛、卻不知時代文化和武器裝備的高速發展的鄉下武人的頭腦,對大阪過於輕視。
而在秀吉與信雄單方面議和,將家康拋開一邊後,這半年來所有事情都變得對德川家尤為不利,人們對石川數正的非難和詆毀也變得越來越露骨,甚至將他喚作「二心者」、「獅身上的蟲子」等。
有時連家康也會聽到將他作為危險人物的言論。但家康心中明白:「數正的想法自有其道理,被如此懷疑想必會感到意外,立場令人同情。」對自己內心的忍耐和數正同時所作的忍耐,以及家臣們嘈雜的言論裝聾作啞。
但數正並不如家康那般能忍。而他的人生觀也在低聲反問,自己為何必須作此忍耐。
武人的人生觀中總是包含著死亡,有今朝而不知明日如何。如此短暫無常的人生,為何自己必須如坐針氈,甚至被如井底之蛙的趨炎附勢之人猜疑、蔑視,每日獨自一人鬱鬱寡歡地過著被埋沒的生活不可?
仔細想想確實沒有理由。有的只是自己幻想的牢籠和主僕、信義、氣節和情義等武門社會的約定而已。然而,自己千百次往返戰場,征戰殺敵直至今日白髮滿頭,是否在同僚和知己之間這些美好的約定也有被真正地予以踐行呢?德川家功勳卓著的自己,晚年所得到的報答又是什麼呢?
報答自己的就是這個嗎?!
憤怒之情湧上心頭。然後他忽然握拳膝上,決定無論晚節如何,人生短暫,不適時享樂又何談人生。雖說如此,但這個時候這位老武士表現出的卻與憤怒的情緒相反,眼中如女子般不停落淚。
「若是數正離開岡崎,主君會是何心情呢?會怨恨我數正不忠不義、豬狗不如嗎?還是會悲嘆我最終不堪忍耐離他而去呢?」
他果然還是個牢籠中的武人。歸根究底還是無法斬斷主僕之間的羈絆。但是當他抱有這些妄念之後,家康所表現出的態度卻讓他開始感到主人的冷漠。無論如何盡忠,即便獻上自己的生命,這個人依然給人冷漠之感。就算自己哭訴,也會被當作不曾發生。就像現在這樣,明明親眼見到、聽到自己被家中人如此中傷、漠視,卻總是以一副毫不知情的態度望著自己。
「秀吉公卻很溫暖。」
他的內心終於生出了比較。想到秀吉,想到以新大阪城為中心的文化,想到其強盛的軍容,數正變得對上方有了種朦朧的憧憬。
世人都說秀吉是誆騙名人,但數正卻不如此認為。秀吉認可自己真正的價值,甚至曾拍打著自己的肩膀如此說道:「有緣的話可隨時來此,你這般的人物被埋沒在鄉下小城之中實在太不幸了。」
不知從何時開始,數正的心中開始醞釀這一重大決定——脫離岡崎。恰逢今宵十一月十三日狂風大作,趁暗夜出走正是絕佳時機,於是自前日起便假裝感染風寒,悄悄地從城中回到了自家府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