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忍之人

2024-10-11 06:36:27 作者: [日]吉川英治

  如果在秀吉的案頭放上日曆,將他這一年每月所達成的事業製成列表來看的話,恐怕秀吉自己也會忍不住驚訝,在不足一年的時間內竟解決了如此眾多的難題,這到底是有何種力量呢?

  曾幾何時,小牧凝滯不前的態勢令天下人擔憂,過於得意忘形的秀吉可能也將在這裡遭遇大挫敗。然而,在他異想天開的策略下與信雄達成了單方議和,以此為轉機,就連家康也茫然無措,被迫至孤立無援的境地。此後,他無視德川家,攻下德川系的盟國紀州、熊野,降服四國的長曾我部,鎮住內海一帶,一轉矛頭便果斷討伐久懸未決的佐佐,將北陸平定的基石交給前田利家,又與上杉景勝建立起一會之盟,等等,其構想之宏大和南奔北走的迅速形成了天正十三年日本的一大壯觀景象,甚至同時給予世人一種秀吉一出,日本便驟然變得狹小的感覺。

  而且就在這樣沒日沒夜的軍務徵令的短暫間隙中,他不僅就任關白一職,創立豐臣姓氏,還為母親請得「大政所」的稱號,妻子寧子封為「政所」,內部瑣事也得以整頓,順利進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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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任關白之後,他的股肱之臣也全都授官敘爵。石田、大谷、古田、生駒、稻葉等十二人也被任命為諸大夫,為了更新內政又特別選拔了五名人才,設立了五奉行的文官制度。

  前田玄以、增田長盛、淺野長政、石田三成、長束正家這五名奉行分別掌管的職責範圍如下:

  前田玄以兼任京都所司代,奉行禁宮、寺廟、神社等一切事宜,裁決京中京外諸事。

  長束正家負責裁決領土治理、財務年收支、物資購入、稅收等一切經濟方面的事宜。

  石田、淺野、增田三人則負責餘下的一般內務,重大問題由五奉行合議後一致裁決,宗旨是所有政務要簡潔、快速。

  而對於五位奉行還另外提出了三條誓約:

  一、不得仗勢,偏私偏袒。

  二、不得抱舊怨、謀私。

  三、財物積蓄、酒宴、遊樂、女色、美食不可過多。

  職務和誓約都是極為單純的,然而其使命的重要性幾乎都是出於信任而委託該人。

  此後跨越了醍醐、桃山、慶長一整個世代的燦爛文化的興盛,這五位文官奉行為此做出的功績並不亞於其他武將的功勳,這點毋庸置疑。雖然時間短暫,但信長一生中都不曾有過絲毫在文化方面的政策的苗頭,秀吉作為治國經綸的一環,在這個繁忙的天正十三年之中,已經開始著手進行。

  這樣的秀吉,這樣以大阪城為中心的內外變遷,天正十三年這樣不平凡的世代的一天又一天,那之後的德川家康又是抱著何種想法和心態度過的呢?

  話題一轉,觀察家康其實也等同於是窺視秀吉的眼睛深處。

  家康春夏兩季都在浜松城度過。岡崎交給石川伯耆守數正鎮守,眼下暫時處於靜養的狀態。

  靜養是身處逆境的政客和實業家頗為喜歡掛在口上的詞,但能居閒好靜,領悟靜養真正價值的卻可以說是千中無一、少之又少。

  至於家康,原本問題就截然不同。處於一族之長位置的他,其責任、體面和日常事務處理等方面的苦惱都是個人逆境所不能比擬的。

  小牧以來,被秀吉搶走信雄的德川家確實走入了逆境,好運突然被大阪的光輝所奪,不得不說是一派衰敗陣營的景象。

  然而,一旦遭遇衰敗,既有無奈暴露軟弱本質,如諺語「人窮志短」一般墮落的人,相反,也有處於逆境依然表現出與生俱來的充沛生命力,越是逆境越是能展現出其內在深藏的素質,身在逆境而不知,甚至令人懷疑此人偏愛逆境般總是和顏悅色、不忘微笑的人。

  家康便是後者。只不過他並沒有時常掛著微笑,令人如沐春風,但也不會讓旁人覺得「看起來那麼憂鬱,真可憐」那樣,表現出讓別人猜出自己內心的貧瘠悲慘的樣子。

  撤出接近前線的岡崎,特意來到浜松享受閒寂,遠離與大阪相關的消息,家康從這一年開始常常外出狩獵。

  人們經常看到一個貓背、胖墩墩的四十六七歲的武者拳頭上停著獵鷹,拽著犬狗與七八名隨從一同溜達,仔細一看那就是家康。

  「水田也增多了啊。今年的水稻種植情況也特別好啊。」

  家康就像視察官吏般邊走邊仔細觀察田地耕作,然後向隨從傾訴心事:「汝等大概都快要忘卻了吧。在我被當作質子送到今川家,在駿府度過年少時期之時,汝等也還淌著鼻涕,汝等的父親、祖父夾在織田、今川等強國之間正艱難地維持著沒有主人的浜松小城……那時候,汝等的祖父和父親一大早聽聞邊境有爭執便趕往戰場,傍晚一脫掉具足便進入田裡拔草,揮鋤挖地,好不容易才能吃到山藥粥和小米。托此之福,當我十八歲被今川家釋放,回到浜松之時,兵糧倉、武器庫中積累下的物資已經足夠守衛國土,日後我才能發揮自己的才能……那時,鳥居忠吉——已年過八十的老人,牽著我的手,領我來到倉庫前,用手指著對我說的話我至今依然無法忘懷。想想那個時候,我覺得最近過於奢侈了。」

  回顧過往,家康自幼年到壯年的大部分時間都在貫徹一個「忍」字。

  他恪守忍字成人,以忍耐在強國間生存,以忍耐建立起了今日的地位。不是消極的忍耐,而是期待著未來的希望積極地忍耐。大概之後的後半生,他的這一特質也不會有任何改變。

  尤其是最近,不管何事,對於家臣們他也以忍耐勸說,努力讓其明白尺蠖縮身是為了日後伸展這個道理。

  究其原因,今春以來家臣中的不平不滿依然高漲,對抗秀吉的情緒絲毫不改,一聽聞上方相關情報,岡崎、浜松立即顯露出反對情緒,「猿猴所為真不是人!」「如果讓猴子隨心所欲,長此以往天下很快就會變成他一人獨裁,屆時必將追悔莫及!」「等到那時,再怎麼掙扎也將無濟於事……趁現在,要做的話就必須趁現在!」主戰論的聲音依然是壓倒性的,在對秀吉後來的舉動切齒扼腕的眾人之中,唯一苦口無言的便只有石川數正了。

  另外還有一人,就是家康。對於上方的一切舉動,家康也是一副無動於衷的態度。

  例如,在小牧合戰前後,與德川家默契合作,頻頻威脅大阪的紀州和熊野,還有四國的長曾我部等,近來接二連三地猶如斬斷家康手足般被進攻,家康也忍耐著,任由自己的四肢被斬去。其中,就連對家康和信雄熱切表示願意給予支援,獨自承擔下北陸一帶的反秀吉使命的佐佐成政的毀滅,家康竟也默默坐視,也難怪血氣方剛的三河武士無法冷靜。

  「此事大人又作何打算……」

  家康不管不顧的表現甚至被家臣懷疑無能,眾人大呼不平。

  「就連主公也如此畏懼秀吉嗎?若是如此,歸根究底,也就是說我等乃軟弱之軍!」

  「抑或是大人認為即便將天下交給大阪,只要能保駿遠三信四國安然無事便可,過早安於小成。若是這樣的話,那可就危險了!」

  「德川家是秀吉眼中唯一的妨礙,又怎會就此放任不管。不久,等將德川方黨羽盡皆斬除之時,最終必定會朝主體之敵進攻而來。」

  「乾脆冒死進諫,向大人闡明這些擔憂如何?」

  岡崎的所有中堅臣子聯名上書進諫。但這些署名之中唯獨沒有石川數正的名字。

  他們的建議書最終是杳無音訊。家康什麼都沒說,帶上鷹犬便去了野外。這期間,小田原的北條氏政、氏直父子常常派遣使者前來。問題似乎正是家康所煩惱的事情之一,每次北條家的使者他都親自接見,竭力為事情辯解。

  北條家的督促使者名叫松田尾張守憲秀。他是山中城的城主,氏政極為信任的老將之一,傲慢的風骨和雄辯的口舌是他的特徵。

  「大人每次的回答都一樣,就如使喚兒童一般,在下也委實難辦。說實話,我小田原的兩位大人(氏政、氏直)已有些氣惱。」

  話語背後有著不可置疑的威壓——有我北條家才有德川,若北條家轉變態度,德川也不會存在,這是當時北條家的一致觀念。

  事實上,以信長之死為契機,家康與北條家一直採取相安無事的政策。

  德川家奪取信州,北條則取上州,兩家互不侵犯——本能寺之變引發大變革和混亂之時,北條和德川之間曾達成了這個秘密誓約。因此,自山崎合戰至今,在秀吉主要在中央奔波的數年間,這兩大強國趁火打劫,毫無遺憾地在斬獲領土上車斗滿載。

  在此期間雙方都少有怨言。為締結和睦之約,家康將自己的女兒嫁給了氏政的兒子氏直。

  這一婚姻政策在小牧合戰時也起到了重要作用。若沒有先釘上這個楔子,可能秀吉與氏政當時便結成聯盟,天正十三年時德川氏的名號恐怕已經從東海被抹掉了。

  北條氏政絕非一個會在這種交易上失算的男人。剛年滿五十時他便早早地立兒子氏直為族長,自己雖然身在小田原城掌握實權,卻落髮號稱截流齋,自家祖北條早雲以來的野心絲毫也沒有退去。

  「家康是個狡猾的人,連我氏政也想握在手中操控。」當北條家暗中的庇護漸漸地讓家康做大,注意到這點時,氏政立即向浜松派來強勢的督促使,糾纏不休地道:「天正十年以來,締結和睦的同時,雙方協定德川大人斬取信州,北條家則自由支配上州。然而最終德川家不僅追加了佐久郡等其他地方,原本應由本家接收的上州沼田城,上田的真田安房守昌幸卻無論如何也不肯交出。真田昌幸確是貴家之臣無疑,還請逐出真田,即刻交出沼田城。」

  這是理所應當的要求。而作為家康也很清楚,即便小牧之事完結,其背後還會出現秀吉以外的新的敵人。

  「明白。我立刻吩咐真田安房守按氏政大人之意去做。」

  家康如此回答後,立即往真田的上田城再三下達交出沼田城的命令,絕無一絲怠慢之意。

  然而,上田的真田昌幸和其子幸村等族人對此堅決抵抗,「吾等既不會交出沼田,亦不會離開上田。」絲毫不打算聽從家康的命令。

  對於家康頻頻的催促,真田一方也有充分的理由。真田的理由是:「沼田城乃是前年賭上我族命運,只靠我等之力得來的領土,並非藉助家康之力取得的。何以突然命令交給北條家。德川家憑什麼有這個權利?」

  對此命令抱不平的不光真田父子,包括族中無名小輩也輿論一致,「不能交出!就算讓我等交出,也應先行交給我們一個同等的領地!」

  德川與真田的關係原本便沒有互稱主僕般密切。和當時所有大國的做法一樣,只是將自國邊境和間隔分散之地委婉馴服的一個衛星國而已,對於德川家而言,上田城的真田便是如此。

  這個真田昌幸雖是個微小的存在,確是一個千錘百鍊的伶俐之人。武田氏滅亡後,武田部下諸將大都消亡,名號形骸都從社會表面被抹消乾淨,只有他占據信州上田,在主家滅亡後巧妙地巴結信長,一直完好地保有自己的領土。

  信長死後,他又與越後的上杉聯手,在上杉與北條的合戰中看到北條家的優勢後,又倚靠北條家。不久之後,他又靠向家康,遵從德川家的方針,擔起衛星國的角色。

  昌幸的經歷就是這般反覆無常,雖會手段卻無節操,富於計謀卻無大才。若要評價的話便是如此。但是,被夾在今朝不知明日的戰國群雄之間,要養活微薄的族人家臣,且心中除了已故武田氏外再無其他主君。藏著如此心事,要想以一個上田小城繼續存活下去,選擇這種衛星國的處世方法可以說也是不得已而為之。

  而且這不是單單守住地勢之險生存下去即可的消極心態,昌幸與其次子幸村實際上都心藏勃勃野心。即便是族人與眾臣也都是過去甲山的勇者,至少在天目山以前都看不起織田和德川,都還擁有信玄盛時的高傲自尊。

  因此,天正十年,趁信長之死帶來天下的一時混亂,在北條和德川等群雄氣勢洶洶地奪取小國之際,真田一族也以小國之身尾隨其後開拓領土。上州的沼田便是在當時獲得的,如今要他們白白交出,也難怪會堅決抵抗。

  但北條家以違背約定為由提出嚴重抗議,作為家康而言,西邊有秀吉坐等,如今自己的衛星國又被秀吉無情地奪去,自然不敢與背後強大的北條家鬧不和。

  「棄車保帥……」

  理所當然的決定自然變成了嚴厲的高壓政策,真田方也最終堅定覺悟,走到了與主國德川兵刃相見的悲壯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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