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霧

2024-10-11 06:35:56 作者: [日]吉川英治

  加賀、越中邊境的河北郡的朝日山上,不知何時已經築起了新的堡壘。

  負責築壘的是前田方的將領村井長賴和高畠九藏、原田又右衛門等物頭。八月二十二日左右,這隊人馬忽然由金澤而來,不眠不休地日夜趕工,瞬間在這裡建起了一座堡壘。

  

  對此毫不知情的富山佐佐成政卻認為時機已到,「先行占據朝日山,進軍加賀!」突然起兵,以佐佐平左衛門為主將,前野小兵衛為副將,出兵一千八百前往占領朝日山。不曾想,那裡卻已經建起了一座全新的堡壘。

  「啊,那個旗幟是前田?」

  「是前田軍。好像有一千二三百人駐守其中。」

  平左衛門大吃一驚,但細細看來,防禦工程只完成了一半兒,出兵突擊的話可能脆弱不敵。於是便下令攻擊:「臨陣磨槍,虛張聲勢而已,要攻陷根本不費吹灰之力。進攻!」

  不想,進攻遭到了前田方激烈的抵抗,直到第二天連半邊柵欄也未攻破。

  期間,尾山城得到急報便立刻派出了不破彥三、片山內善等七十名騎兵趕往救援。

  「看來金澤很可能還會不斷派遣援兵前來。」進攻受阻的佐佐平左衛門驟然收兵,就此返回了富山。

  不出所料,洞房花燭的慶典變成了鮮血的祭奠,事態一下子進入了沒有宣戰的戰爭狀態。

  「成政終於拿掉假面具了。」

  又左衛門利家回顧四周笑了。他將事變先行稟告秀吉,道:「今秋事態正如大人所料。然利家未曾參戰小牧,於領地休閒過夏,已萬事俱備。大人敬請放心。」除了書面表達外,還囑咐使者口頭傳達自己的意思。

  話說此時,縱觀前田方在加賀一帶的部署,長子利長在松任城,前田秀繼和其子利秀在津幡城,而前田秀勝、良繼、高畠定吉、中川光重等人則擁重兵駐守著七尾城池。此外,長連龍的德丸城、目賀田又右衛門與丹羽源十郎等人的鳥越城等各個要所也分別駐兵兩三千,一副等著佐佐前來的架勢,鼓足幹勁兒將旗幟高高豎起。

  而另一方的成政也憤慨不已,嚴厲地固守邊境,在各個要所增設堡壘。

  越中邊界的勝山城由丹羽權兵衛入駐,以對抗七尾城;阿尾城則有菊地右衛門入道和其子伊豆守駐守;森山城有神保氏張和和苗清十郎,其他的兵力和布陣也都遠超前田方。

  戰爭序章首先從敵我兩方的點與點之間開始了。從局部的點點之間的小規模戰鬥開始,兩軍的平衡開始動搖。

  佐佐方面,森山城的神保氏張率手下三千將士入侵前田領地的鹿島郡,展開了第一波攻勢。軍隊燒毀民屋,踏平臨近收割的稻田,直逼地方去的德山城。結果遭遇完敗。

  而在此前後,前田方七尾城的將士也對佐佐軍駐紮的勝山城展開了進攻。但同樣遭到了強烈的反擊,敗回了七尾城。

  正所謂是一勝一敗,一進一退,不久戰況持續膠著狀態,局勢呈現出四臂相抱無法動彈的面貌。

  到了這個階段,統帥者的個性終於顯示了出來。

  佐佐成政對這毫無變化的局勢終於膩煩了,打算打破局勢,暗中思考戰略,最後放豪言道:「我要親自爬山抄近道攻入加賀,壓制能登,接著一舉踏平敵軍都府金澤城!」

  作出如此決定的他,其內心想讓身在遠處的德川大人和北畠信雄卿見識自己是勇猛的武人的虛榮心理,不必說自然是起了很大的作用。

  此時是九月八日。

  佐佐兩萬餘精兵以一種「先一掃敵方河北郡鳥越城」的氣勢,全軍由富山宅邸出發了。

  搖搖擺擺向西前進的大軍之中,一名燦然盛裝的騎馬武將被一隊旗本包圍,身著黃呢陣羽織,頭帶南蠻斗,斜配著一把長長的陣刀,馬前高豎金緞銅稱旗幟前進,此人正是佐佐內藏助成政。

  以呢子、金緞、南蠻斗等當時極具異國特色之物來裝飾戰甲,可以說完全是一副小信長的裝扮。這些大約都是成政往年從信長那裡得到的,而今信長已經去世,他在心裡認為當世非自己莫屬,便以小信長自居,為這場對他而言可謂一生一次的出征盛裝打扮。

  大軍渡過神通川,從射水曠野一直往西,不久便來到了大河河畔。成政道:「喚小兵衛來。」然後下馬讓全軍稍事歇息。

  這期間,他從富山城下帶來的平民出身的柴碳商人田畑小兵衛被喚到了近前。

  小兵衛從山裡運出柴碳,並將其販賣至北陸各個都市,從事這一職業已經多年,對山嶽間的捷徑、道路的分布非常清楚,所以成政便特意將他作為指路人帶到軍中。

  「小兵衛,這次帶路辛苦了。」

  「您太客氣了,大將軍想必疲勞了吧!」

  「哪裡,這不才剛離開富山嗎……不過,話說你是幾歲開始在山裡行走的?」

  成政自然是十分信任這個男人才會帶他來,但即將踏入的加能越山脈他自己從未涉足過,因而極為謹慎。

  「是,是,從我記事時起便開始了。」小兵衛似乎被他端坐在馬紮上的身形壓得抬不起頭一般道:「小人就像山妖的孩子一樣,因出生在俱利伽羅的山路間,從小便不知何為村落長大成人的。」

  「父母也賣柴碳?」

  「是的。從爺爺那輩起便在跨過天田的南谷販賣柴碳。」

  「這麼說來你可是出頭了,說到柴碳你算是北陸第一的商人了吧。」

  「這全都靠大人您的提攜。」

  「店鋪和住所在何處?」

  「在大人領內的神通川有店鋪,家人和僱傭工人都在一起。」

  「是嗎。」

  成政似乎對這位指路人又多了分信任般地點了點頭。一個妻兒眷族乃至財產都安置在自己領內的人,他認為是絕對不會背叛自己的。

  然而人心的標尺是難以衡量的,雖然不久後這點便明了了,但此時他還不曾察覺。

  大隊兵馬很快從般若野跨過莊川,夜宿戶出,次日便已經開始從石動北面向山嶽進軍。

  以險峻的俱利伽羅為中心的山脈是形成加能越三國邊境的北陸脊樑。早先佐佐方已經在俱利伽羅築起堡壘以防備前田的津番、鳥越。然而這種小規模堡壘根本不足以壓制前田。防守方面,如果一旦發生緊急情況又與後方的聯絡、支援相距甚遠,地勢上也極為不便。

  如此便只有規避己方的這一弱點,拔除敵方以不落城自傲的鳥越牙城,阻斷能登半島和加賀邊境,將前田勢力一舉分斷,成政因為想到了這點,此次才會大舉興兵。為此他沒有依靠己方在俱利伽羅對抗鳥越城的堡壘,而是選擇了在敵人不注意的時候,由石動沿著北方山地的小道穿越至加賀,從鳥越城背後突襲的策略。

  這個策略若能成功,那的確很有意思。然而加能越的脊樑山脈並非尋常的難關,所以特意為此找來熟悉山路的指路人在軍隊前方帶路。不巧眼下正值九月,山地霧氣尤為濃重,即便是帶路的小兵衛站到分岔路口時,在這連咫尺之處也看不清的濃霧中,也經常感到迷茫。

  霧中的錯覺是可怕的。無論是一個人還是一大群,在這種莫名的不安中徘徊,精神消耗所帶來的疲勞都是不變的。

  不,一個人的話還好處理,反而是擁有作戰目的的兩萬兵馬,就連做到行動一致都很困難。

  「餵——」

  「餵——」

  隊伍與隊伍之間互相呼叫著,緩緩地穿越山路。

  「行李隊切莫落伍,行李大隊要不斷吹號應答。先鋒隊伍也切勿離得太遠,走錯道路!」

  身在中軍的佐佐成政不停地如此提醒,向前後發出號令,但不要說中軍,往往連左右相距咫尺的旗本們的身影也被白茫茫的濃霧包裹,不多一會兒連睫毛也被水珠凝住,只得踟躕不前,陷入困惑。

  每當這種時候成政必定會呼叫指路人小兵衛的名字。

  「小兵衛,小兵衛,這條路沒錯吧?」

  濃霧中傳來小兵衛的聲音:「大人您放心。我小兵衛即便閉上眼也能在加能越山中行走。」

  「現在走的到底是何處呢?」

  「在六郎谷下,正往菅之原的山坡前進。」

  「光是這些不曾聽過的山名根本無法判斷,何時能進入加賀境內?」

  「今夜先在牛首山頂附近夜宿,明日越過三國山經過菩提寺山、興津山頂等,約莫大後日的黎明時,從鳥越城後方突襲的話,我軍大勝便是毋庸置疑的。」

  「比預想的更耗費時日呢。雖說如此,讓兵馬過疲的話,戰場上也無法充分發揮力量。牛首什麼的地方有便於夜宿的好地方嗎?」

  「越往上攀登夜晚也會變得格外寒冷,不過倒是有一小塊避開北方的平地。現在雖然天色尚早,但小人認為應趁夜霧包圍之前張營結帳。」

  成政聽從小兵衛的意見,趁天色還亮在牛首山頂的八合附近紮營夜宿。

  被染成虹色的霧氣氣流在天空迴旋,只能從黃昏之色辨出大方向。不一會兒,全軍便在這看不見山的山中燃起熊熊篝火,直至夜深。

  成政命人溫酒以禦寒,同時和族人、旗本們頻頻討論攻下鳥越城後的二次作戰計劃。討論期間,一直坐在末席的小兵衛不知何時不見了身影,於是他向身邊人問道:「小兵衛去何處了?」

  所有人似乎都沒有注意過,相互看了看道:「這個……去哪兒了呢?現在也還沒有睡意。」然後派人去所有營帳和寢室尋找。

  「沒看見,哪裡都找不到小兵衛的人。」

  士兵這麼說,派去尋找的小姓們也如此稟告。成政酒意乍醒,猛然皺眉大吼,不可能沒有,再給我仔細找!

  奇怪的是只有那一晚哪裡都看不到小兵衛的身影。

  指路人的逃亡讓兩萬餘人成了山中的迷途羔羊,而且還是在眼看著就將進入敵軍腹地之前。

  「說不定他從一開始就對我成政抱有敵意,太大意了!把他找出來,我要將他大卸八塊!」

  天色剛微亮,成政便分派手下去谷底,甚至山峰間無路可走的深處尋找,但最終連小兵衛的一點兒足跡也沒有發現。

  清晨時分稍微見到了點兒陽光,但不久乳白的濃霧又將整座山、整支軍隊的視線全部包圍。

  「這可恨的混帳!待返回領土後,即便將他一族都施以火刑也不足解恨!混帳,給我記住!」

  成政不停地狠狠跺地,環視前後大軍不知是該前進還是撤退,一副進退兩難的模樣。

  午時,霧氣稍微散了點兒,於是他鼓舞士氣,一個勁兒地道:「看!趕緊趁此期間趕往敵軍鳥越城!」希望能脫離山地。然而越走山路越多,反倒有種誤入狹窄溪谷的感覺。

  「等等……很奇怪啊。」

  他展開山地地圖,仔仔細細地與四周的地勢比對後,發現大軍似乎正背向加賀領地,從越中的西端五位山向梨之木峠前進。

  次日,他派兵去尋找獵人的小屋打探路線,得知這兩日竟然一直都在和目的地相反的方向徘徊打轉。

  成政怒氣衝天,再度大罵小兵衛。然後轉移自己的疏忽道:「辛苦至此,如今又怎能舔著痛楚空手而回?從梨之木峠向西,經過吾妻野到大海川北面,就能抵達能登街道的加賀入口、末森城的側面。好!敵人的末森城就在那裡!」就好像抓住了期待已久的重心般,突然重振氣勢下令,「向前進發!進軍!」

  「能州末森城是連結敵軍七尾和金澤的第一要害街道,這個地方要遠勝踏平津幡、鳥越幾個小城。若末森城落入我手,前田軍必兵敗如山倒。兩日前迷路山中反而是天助我也,引我舍小功得大功。將士們,振作起來!」

  成政不愧是名老練的武將,早已深深領悟了兵法中所謂「因禍得福」一詞。

  兵馬目標急轉,開始朝著梨之木山頂攀登。霧氣散去時,若站在梨之木山頂向西方望去,在隔開如鯖魚背鰭的日本海內側的半島線一端,末森城的白牆、石垣、瞭望台等便如近在咫尺般映入眼帘。

  沒多久,當佐佐兩萬大軍越過山頂向西前進時,途中失去蹤跡的田畑小兵衛抬手遮住額頭,從一座山峰上望著遠方兵馬前進的方向。

  「啊哈哈哈,哈哈哈!」

  小兵衛獨自拍手大笑:「哎呀,哎呀,居然朝那個方向去了!」看起來似乎心情很愉快地一直看著遠方。兩萬大軍只因他一人之言,便整整在深山溪谷中徘徊了兩日,並且喪失了原本的目標,這自然會令人感到痛快。不過,令小兵衛感到愉快的卻是以此報答了舊主恩情一事。

  他的父親原本乃是前田家一浪人。某一年,因為犯下了無可辯解的職責疏忽,他被命令在尾山城室內切腹。但為人重情重義的利家卻命令藩內小姓,深夜時將他從後門偷偷地放走了。翌日天明後,利家故意大怒,心知肚明地派人向反方向追去。當然是不可能抓到人的。

  小兵衛的父親臨死時對枕邊的幾兄弟留下遺言:「正是有這份恩情,我們才能在俱利伽羅谷中度過餘生,將你們養大成人……切莫忘記利家大人的恩情啊!」

  父親的這番話平日裡聚在爐邊時也常常說給他們聽,因此日後幾兄弟即便成了柴碳商人混入都市人之間,依然沒有忘記過這件事。

  恰逢此次開戰,因為父輩一代的事,小兵衛一直忌憚著前田領地,將店鋪開在佐佐領內,家人居所也安置在富山附近。他在心裡暗自思忖,此時正是報恩之機會。

  於是他努力接近佐佐近臣,表現出一片忠義之心,不斷累積作好鋪墊,直至此次帶路重任,眾人理所應當地一致認為非小兵衛莫屬。

  「此次跨越山脈背後突襲鳥越城的引路重任就交給你了。」當被如此任命時,他覺得這是去世的父親親口向自己吩咐的。

  小兵衛賭上了自己的性命和全部財產,徹底贏得了生性多疑的佐佐成政的信任,帶著兩萬大軍迂迴徘徊。

  然而,他忽然意識到了佐佐軍行進的方向乃是前田方的末森城。

  「糟了!此事也事關重大!現在可不是高興的時候,若不立即將此事通知金澤城,就功虧一簣了!」

  小兵衛猛地起身,像猴子般越過加賀境內的三國山,遠眺著河北潟湖水不停奔跑。

  離開富山時,他早已預料到會有後患,事先就吩咐留守家中的家人關閉店鋪避難。眼下大概他的家人和仆傭都已經將一切家財裝上船,從神通川出海,逃到其他領地去了吧。對小兵衛而言,在這點上他已經毫無後顧之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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