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泉寺川
2024-10-11 06:35:24
作者: [日]吉川英治
「什麼?秀次?」
秀吉非常震驚,他的臉上是對一件本該震驚的事卻無法表現得不震驚的模樣。
「看來是大意了。」
這是他所說的第二句話。而這並非是對秀次和池田父子疏忽的責罵,聲音很明顯是作為自己的過失,對敵人家康的洞察力大加讚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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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第三句話時,他又說起了他的口頭禪,「好,好……」
「仁右衛門,鳴號,緊急鳴號!」
「是!」
增田仁右衛門這樣的人早因事態嚴重而臉色蒼白,但在聽到主人說「好,好」後,又稍稍恢復了些氣魄,拿著螺號登上瞭望台吹響了緊急號聲。
秀吉立即派遣使者前往各個陣營,發出緊急號令。不到半刻,兩萬大軍便自樂田出發,匆匆朝長久手快速進發。
如此大規模且迅速的移動,駐紮小牧山的德川本營將士是不可能看漏的。家康此時已經不在營中,留守陣營的只有極少部分兵力。
「啊——秀吉本人率領樂田大部分兵力,好像正大舉朝東進發!」
留守將領之一的酒井左衛門尉忠次一知此事便拍手言道:「正中下懷,趁秀吉主力全部出擊,眼下正應在樂田本營、黑瀨堡壘等地放火從一端燒起,讓秀吉進退兩難再取其首級!各位,隨我忠次一起建功立業吧!」
說完,另一名留守之將石川數正直接反駁道:「酒井大人心急什麼?像秀吉那般老謀深算的人,即便你說他如何匆忙出發,也不可能不在本營駐留足以守衛的兵力。」
「不,不管是誰,只要急躁起來,平日的才幹也會無法施展,你看他眨眼間便吹號出發,即便是秀吉,聽聞長久手敗仗也必定狼狽不堪。錯過此時機,就再無機會將猿面公迫至絕境了!」
「膚淺,膚淺!」石川數正大笑著極力反對,「以秀吉平日特點而言,他更可能留下相當一部分的兵力,只待我等走出小牧的銅牆鐵壁便趁機進攻。以我軍區區兵力正面對抗,真是胡鬧!」
意見爭執不下,而事態急如火燎。如果人們都被自我束縛,那麼機遇只會將這些人全都拋棄。
就在這時,一名武將對這場爭論耐心盡失,憤然站了起來——此人便是本多平八郎忠勝。
「議論嗎?愛議論者大可相互攀談,鄙人可無法繼續安然閒坐,先告辭了!」
他是個不善言談的剛毅男兒,看起來他已很不耐煩了。
看到他憤然離席,固執己見徒然地爭論不休的酒井忠次和石川數正都驚訝不已,匆忙問道:「平八郎,你要去哪?」
本多平八郎回過頭,似是已深思熟慮地決定了某事,道:「鄙人自小便是大人家臣,在此關鍵時刻,除了大人身邊別無他處可去!」
「等等!」數正認為他只是單純的一時意氣,舉起手制止道:「大人命令我等駐守小牧,但從未下令可任意妄動!總之先冷靜下來!」
忠次也一同責備道:「平八郎,事到如今你一人前往又能如何?比起這個,駐守小牧更為重要!」
面對他們膚淺的想法,本多平八郎嘴角一歪,掠過了一絲憐憫的微笑。但對方畢竟是年長於自己的上將,於是他恭敬地這樣說道:「鄙人絕非要呼籲諸將一同前去,各位大可自便。只是我平八郎眼見秀吉率領大軍逼近大人所在之地,實在無法拱手靜待。各位請想想,大人的軍隊連夜作戰至今早,已然疲憊,若此時秀吉兩萬大軍加入敵方,進行前後夾擊,大人又怎可能安然無事呢?我平八郎即便只有一人也要趕往長久手,如若大人陣亡我也將枕其骸骨共同赴死,各位無須多管。」
一席話,讓在座眾人立即悄無聲息。
平八郎忠勝率領自己手下僅三百餘士兵就此奔出了小牧。受其氣勢感染,石川左衛門康通也率部下二百餘人加入敢死隊一行。
「就讓我與你同赴生死吧!」
隊伍人數總共不過六百,但平八郎的氣勢從小牧出發起便氣吞乾坤,兩萬大軍算什麼,區區猿面公又能如何!
步兵們輕裝上路,騎兵則捲起旗幟抽鞭打馬,一團沙塵就這樣如旋風般往東馳去。當他們趕到龍泉寺川的南岸時,終於追上了正沿著北岸絡繹不絕地往下遊行進的秀吉大軍。
「哦,這正是秀吉大軍!」
「金瓢馬標!」
「秀吉必定在旗本群立的隊伍之中!」
平八郎以下的士卒不曾喘息一口地來到這裡,有的用手指指,有的遮著額頭隔河觀望,精神振奮地一陣騷動。
兩軍距離極近,若朝對岸呼喊,敵方的呼聲也能直接傳回來。還有敵人的一張張面孔,兩萬人的腳步聲和摻雜的馬蹄聲,隔著河川全都聽得一清二楚。
「左衛門,左衛門!」平八郎對身後騎馬的石川康通喚道。
「哦,平八,何事?」
「看到對岸了嗎?」
「嗯,真是驚人的大軍啊!看起來比這龍泉寺川還長。」
「哈哈哈,不愧是秀吉,如此短暫的時間內便能如手足一般迅速出動兩萬大軍,真是高明!雖是敵人也不得不稱讚!」
「剛才便一直在看,可秀吉到底在哪呢?是在那金葫蘆的馬標附近嗎?」
「不,恐怕是混在了其他騎馬武士之中。他不可能悠然地騎馬走在容易成為鐵炮靶子的地方。」
「敵方士卒雖然在拼命趕路,但全都很疑惑地正望向這邊。」
「左衛門,此時我們應該做的就是哪怕寸刻也好,將秀吉拖延在這條龍泉寺川的道路上。」
「要進攻嗎?」
「敵軍有兩萬,我方僅有五百餘人,即便出擊,瞬間這裡的河面就將被鮮血染紅。雖已有戰死的覺悟,但必須要死得更有價值才行。」
「沒錯,如此大人在長久手的軍隊也能獲得充分的準備時間,等候秀吉。」
「正是如此!」平八郎拍打馬鞍,點頭道:「為了給我方長久手的軍隊爭取時間,哪怕只有一時半刻,我等也要拼死咬住秀吉的腳步,儘量拖延秀吉大軍的進發。左衛門,一起奮戰吧!」
「好,明白!」
左衛門康通和平八郎忠勝扭轉馬頭,下令道:「鐵炮隊分為三組,一邊全速前進,一邊交互開火,攻擊完對岸敵軍的一組再繼續前進!」
對岸的敵軍和流水一樣一直快速前進,所以這邊也必須加快步伐與之同步,不管是挑釁、作戰還是更換隊伍編制,都必須邊跑邊進行。
此令一下,一分為三的鐵炮隊第一組率先單膝跪到水邊,砰砰砰地開始向對岸射擊。秀吉隊伍中的士兵眼見著一個接一個地倒下。
快速行軍的隊伍很明顯開始有所動搖,士兵們伴著咒罵聲的騷動一目了然。
「唉,到底是誰,竟率領區區幾百人前來挑戰?」
秀吉也似乎很是驚訝,不禁張開極度詫異的雙眼,就地勒馬停了下來。
淺野彌兵衛、有馬刑部、山內豬右衛門、片桐助作等圍在其周圍的諸將和近臣們,一同抬手遮著額頭往對岸看去,但卻沒有人能立即回答秀吉的問題。
「哎呀哎呀,還真是大膽至極。以不足千人之眾,在我筑前大軍面前還能如此英勇作戰,雖是敵人也必須記下姓名。沒有認識這名敵將的人嗎?」
秀吉環視前後眾人,頻頻詢問。這時,隊列前方有人道:「在下知道。」
一看,原來是美濃安八郡曾根的城主,臨此大戰,不惜老軀上陣來為秀吉引路,並始終伴隨一旁的稻葉伊予守入道一鐵。
「哦,一鐵!你知道河川對面的敵將是誰嗎?」
「看那鹿角頭盔和白絲綴繩的鎧甲,在下清楚地記得曾在姊川合戰中見過,他正是家康的肱骨之臣本多平八郎是也!」
秀吉一聽,立馬眼泛淚光道:「哦,以一敵萬的英雄氣概!平八郎此人才真稱得上是大丈夫。為了讓家康逃脫,哪怕只有一刻,也要拼死在此龍泉寺川阻止我等,性情真切實令人憐惜。」
他自言自語,接著又道:「可憐,可憐!無論他如何攻擊我方都不得回擊一槍一彈……他日若有緣,便將這值得珍惜之人納入我筑前家,別開火,不必理睬,繼續前進!」
就在說話間,對岸分為三組的槍手頻繁換彈,毫不留情地一直射擊,其中一兩發甚至還擦過秀吉身旁。而秀吉一直凝神關注的鎧甲武士,頭戴鹿角盔的平八郎忠勝這時正來到河邊,下馬清洗著馬嘴。
隔著一條河川,秀吉看著他,平八郎很明顯也一直盯著停止不前的秀吉所在的隊伍。
「簡直目中無人!」
「可恨的敵人!」
秀吉軍中的一支槍隊差點開火應戰,秀吉再次呵斥全軍道:「別理睬本多!只管前進,火速前進!」然後自己也終於鞭馬繼續趕路。
對岸的平八郎見此情形,道:「休想!」搶先趕至龍泉寺附近,又再度激烈挑釁,但秀吉依然不管不顧,不久便來到長久手平原附近的一座山上紮營駐陣。
一抵達目的地,秀吉立即向堀尾吉晴、一柳市助、木村隼人佑三將下令:「只要遇見從長久手退回小幡的德川軍,便立即攻擊。」讓三人分率一隊輕騎兵趕往長久手方向。
在這之後,龍泉寺山便成了他的本陣,兩萬新銳在赤紅的夕陽之下展開,以一種主力之間一決雌雄之勢,誓要向今日得勝的敵人家康一雪恥辱。
「偵察隊!」
秀吉喚道。很快,小坂甚助和天野源右衛門便擔當偵察頭目往小幡城潛入。之後秀吉又立即和全軍制訂作戰計劃。然而,還未待他發號施令,便有飛信來報:「今日戰場之上已不見家康蹤影!」
「不可能!」
就在諸將表示懷疑,秀吉也沉默不語時,先行前往長久手的木村、一柳、堀尾等人又趕回來連聲報告:「家康及其主力軍已悉數退至敵軍的連接城小幡內,一路只零星遇到一些落後的敵軍。若是能早上哪怕半刻……非常遺憾,我等只得退回。」
三人雖然也擊殺了約三百德川士兵,但其中卻沒有一個有價值的將領。
「太遲了嗎?」秀吉臉上明顯升起了一股無處發泄的怒火。
天野和小坂偵察回來復命道:「小幡城城門緊閉,只看到一片寂靜。」也證實了家康已撤退至小幡,正回味著今日的勝利,悠然休養身心。
秀吉心情複雜,又不自禁地為家康拍手祝賀。
「不愧是家康!竟如此快速地退回連接城,不驕不躁地關上城門。還真是一個軟硬不吃的男人啊……不過看著吧,幾年之後我必定要讓家康穿上長袴,在我秀吉面前行禮。」
此時已天色微暗,入夜後的攻城也是兵家大忌,再加上大軍不曾喘息從樂田長驅而來,今夜的行動便暫且擱置,改為用糧之令。
無數炊煙升至夜晚的天空。
小幡的偵察隊立刻將此情形匯報給了家康。
「既然如此,那我軍……」
家康原本一直在休息,被叫醒得知這一情報後,便突然下令返回小牧山。水野、本多和其他諸將都極力諫言夜半偷襲秀吉所在的龍泉寺山,但家康卻笑著,特意繞道返回了小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