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色花
2024-10-11 06:34:09
作者: [日]吉川英治
美濃養老和伊吹的山腰有幾處古驛站,《萬葉集》和《古今集》中自古便有無數詠唱其幽寂的詩歌。自關原往來於湖南的遊人每當走在這一峽谷的街道上,都會懷念起遠古時代人們歌詠時的心情和踏步旅行的身影。
再從東海大道橫向而行,只需從不破走二里,再從垂井前行一里余,便可望見似是居所的屋頂星星點點地分布在伊吹山腳的半山地上,向西南一直綿延而去。村落名為岩手鄉,背靠的山丘人們稱之為菩提山。
此處的交通與世俗稍有隔絕,加之冬季寒冷、土地貧瘠,反而一派山清水秀,民風質樸,連語言和習俗也還殘留著些許室町期以前的古風。
時值三月初,以尾張地方而言已晚了半月余的梅花正四處盛放,空氣清新,流水潺潺,鳥語悅耳動聽,雖說已是春天,但溫度還很低,令人感到一陣寒意。
「叔叔,給我一幅畫!」
「叔叔,那幅畫給我吧!」
「給我吧,叔叔!」
本章節來源於𝕓𝕒𝕟𝕩𝕚𝕒𝕓𝕒.𝕔𝕠𝕞
一群孩子追在他後面央求道。
他的手裡拿著一捲紙,一眼便知是幅畫。孩子們根據迄今為止的經驗知道,只要一直糾纏下去,這位繪畫的叔叔便會將畫送給他們。
「這個不行!」友松停下腳步,驅趕著身後的孩子道:「之後我再畫給你們,今天就放過我吧。這個可是不能給你們的。」
「為什麼,為什麼啊?」
「這幅畫對小孩兒而言是很無聊的。」
「無聊也沒關係啦,給我們吧叔叔!」
「不行,不行!好孩子應該回家。乖乖回家的好孩子叔叔會畫他喜歡的畫送給他。」
「那這幅畫是給誰的呢?」
「給那裡的朋友。」友松用手中的捲紙指向前方的柴門答道。
「哦哦,原來是給尼姑的啊……」孩子們齊聲一致,臉上略帶嘲弄地笑道:「叔叔老是只給尼姑畫畫,哼!真無聊。」
孩子們不再糾纏,朝原路一鬨而散。友松臉上笑容明朗地看著他們離開。不知是否因為他天生外表和善,小孩們經常捉弄他,如今世道艱險,他又無家無依靠,只是心中堅信著漂泊前路定能遇上知己,且從未放棄。
前方柴門裡也有他的知己,是他駐留這個村子時偶然認識的一位年輕尼姑。
「有人在嗎?」
過了一會兒,友松推開了庵門。每次拜訪這間庵院都令人強烈地感到庭院中似剛掃過的平整帚痕,以及穿過竹葉灑入室內的明媚陽光。
「禪尼不在家嗎?」
無人應答。
性情真誠的禪尼似乎將庵院交給小鳥啼鳴,徑直外出了。友松沉默地佇立原地。忽然,一陣不屬於禪尼的聲音傳來。不是說話聲,而是朗誦聲,似乎在誦讀《物語》之類的書籍,音調抑揚頓挫,聽起來該是位比禪尼更為年輕的女子。
陽光透過紙門,窄小的房間略顯寒冷。一張矮腳小桌擺在房間正中,一名十六七的姑娘與松琴尼隔著桌子相對而坐。旁邊疊放著幾冊《源氏書帖》,而桌上翻開的正是其中的《空蟬》卷:
「晝間西廂君前來,正相對下棋。源氏聞此亦想睹其對弈,悄然進屋,藏身格子門帘縫中。格門未鎖,隙間正好窺。且向西望去,屏風一端摺疊,暑熱天帷幕亦拉起,室內分明可見。燈火近旁,源氏想『正屋中柱旁即吾思掛之人』,仔細端詳,其人著紫綢、披外衣,容貌精細,姿態玲瓏而淡雅……」
小姑娘流暢地誦讀著,聽起來《源氏物語》中這篇《空蟬》也好,《帚木》和《夕顏》等章節也好,她都很喜歡,不知已讀了幾十遍,幾乎能暗誦出來了。
「源氏悄聲撩起帷幕入得正屋,更深人靜愈顯衣物窸窣。空蟬雖歡喜源氏忘懷,然那夜如夢之事縈繞心頭,無法安睡。晝夜恍惚、哀風悲嘆,如是今夜。對弈者曰:『今宵留住此處。』暢聊至今才睡去。年輕者心思單純,片刻即酣睡不醒。忽覺有人近來,且香氣撲鼻,空蟬抬頭,自掛單衣的帷屏間隙窺探,幽暗光下分明見一人走近前來。空蟬詫異不知如何是好,披上生絹單衣悄然起身溜出屋去。源氏入屋唯見一人安睡,甚是寬心。側屋低矮,僅二侍女伏臥。揭起女子所蓋衣物,源氏稍覺怪異……」
「哎呀,不行……」小姑娘突然滿臉通紅闔上了書本。她圓睜著大大的杏眼,甚至不時地嘆氣。
作為日課,松琴尼一直教授著這名熱衷文學的少女《源氏》的讀法和解釋。她還從未見少女在學習途中發出如此聲音,於是笑道:「欸,阿通你怎麼了?」接著和阿通一起轉向雨檐方向的紙門望去。
「禪尼大人,好討厭啊,那邊有人在偷聽……」
「不會的,不可能有別人的。」
「不,有人。剛才起肯定有人一直在偷聽。」
「是誰呢?」
「雖不知道是誰,不過……」
「一定是往常的那些小貓。」
為了讓她安心,松琴尼起身打開了紙門。一開門,眼前不知何時來了位不速之客,正端坐在外廊盡頭。客人不承想門會從內打開,似乎也吃了一驚,轉身看向禪尼滿臉恍惚道:「啊,您好!」
「哎呀,真是!這不是友松先生嗎!」
聽松琴尼一說,屋內的阿通也驕傲道:「看吧!我說過屋外有人的。」
看起來二人似乎很熟,友松隨禪尼進屋坐下後,先就剛才的事解釋了一通:「不好意思,我真的太失禮了。我可不是像源氏那般從縫隙中偷窺女子閨房的秘密,只不過院門寂靜,不知您是否外出了,便走進了庭院。一進來便聽到一陣優美的聲音在朗讀《空蟬》章節,聽著聽著不禁忘我了。」
阿通匆忙將小桌和《源氏書帖》收拾到房間角落,然後刻意擺出一副有些生氣的樣子給客人看。
知道她脾性的禪尼覺得實在滑稽,忍著笑說道:「哪裡,您別在意。只是這個孩子比較怪而已。」
阿通一聽還真的生氣了,怒道:「禪尼大人您說得對!反正我就是個怪人。」不過看起來那副憤憤不平的樣子並非是發自內心,反而帶有很濃的撒嬌的意味。被客人打斷難得的學習確實讓她感到不平,但她卻將這份不平和對客人的友好巧妙地以一種略帶趣味的形式天真可愛地表現了出來。
「哈哈哈!不管怎樣是我不對,阿通小姐就原諒我吧。」
「不行,不能原諒。」
「什麼,不原諒?這可叫人傷腦筋,我道歉。」
「既然您如此道歉我就原諒您吧。日後在女性居所可不要再做出如此失禮之事了。若是今日有其他男子在,您被當場斬首也不奇怪。」
「真是惶恐。不過,果真是個不同一般的女子啊!嗯……」說著友鬆開始端詳起阿通的模樣。此前就覺得她不像當地附近出生的,今日一看覺得她越發秀麗非常,《源氏》的一眾女性之中也沒有人像她這般,令人感到新鮮且知性。看著她,友松心中不禁驚艷,這真是一朵非凡的造化之花,不僅毫無造作,簡直就如睿智的結晶一般。
如今五十有餘的他,在迄今為止的生涯中也遇到過不少女性,又從一介亡命武士成為漂泊在外的貧窮畫師以求存活於這艱險世間,可謂經歷了各種世故人情,養成了一雙明辨事物的眼睛,擁有這樣一雙畫家之眼的他真的是驚訝不已。
「禪尼大人,讓我來。」看到松琴尼要起身,她覺察到要為客人斟茶,於是連忙代其起身走進了裡屋。
友松依舊目送阿通離開的身影,問道:「禪尼大人,那位姑娘是您的妹妹或者您親屬的千金?」
「他人常這樣問我,不過她既非我妹妹,也不是侄女,只是自父母一代起,包括過世兄長都有深厚交情的世家之女。」
「原來是這樣。以這個年齡的少女而言真的是聰明非凡啊!聽她誦讀《源氏》,斷句清晰,談話和文章區分巧妙,真是令人嘆服。聽者似乎能身臨其境地感受到源氏身上的芬芳和發生在他身上的場景,這點若非誦讀者自己有透徹的理解是絕對做不到的……想必一定出身名家,自小便在都城接受良好的教養。」
「不不,」禪尼呵呵笑著糾正他的遐想道:「是田野出身。就在美濃地方,從這裡向東約八里處北方鄉小野村里,一個叫小野政秀的便是阿通的父親。不過阿通幼時,政秀大人便死於合戰,親人、隨從也都失散了,便暫時寄養在我兄長親信家中。十三歲時,阿通因緣際會進入安土城奉公。阿通那般乖巧伶俐,不僅御局殿下甚是喜愛,據說信長公也很愛護她。但天正十五年,信長公死於本能寺,安土城也變成那番模樣,可憐一個才十五歲的少女經歷途中各種苦難,終於輾轉返回了美濃。說到合戰,人們只會為戰敗武士感到悲痛,但為何連一個不通世事的少女也要遭受那般可怕痛苦的回憶……幸而阿通天資聰穎,將萌生的困難當作對自己的歷練,活用在自己身上,只此一點便足以令人覺得她確實與一般少女有所不同。所以,雖然她看起來天真單純,但有時甚至比男子更為剛毅,連我也會覺得驚訝無比。」
這時,當事人阿通端著放在袱紗上的茶碗過來,小步走向友松去為其斟茶,禪尼的話也一時中斷。
待友松施茶禮、將喝乾的茶碗遞迴來,阿通又隱身入屋接著為禪尼沏茶。
「竟是這樣的。不,應該是這樣的。那般教養想必便是在安土名門中養成的吧。那她現在便是為了今後能成為一名好禪尼才跟隨您學習的嗎?」
「當然不是。那孩子討厭鄉下,早已習慣安土城的繁華精彩,還有從海外擁入的異國文化,又怎會想著過庵院生活呢?」
「的確,這也是理所當然的。」
「現世雖有眾多僧尼,卻沒有一個是自願進入庵院的,我們都是被國亂風雨吹散的無梢之花。更何況天生逸才的阿通,只要有機會便會離開我,前往夙願中的都城……我也並未說不行,只是如今世間還沒有真正的和平,我也只能安慰這顆年輕的心等候好時機。但她這般聰明,在這無聊的山中只是與我一起洗洗涮涮、讀書、聽鳥啼,不知能待多久……」
禪尼顯得沒有自信,沒有繼續說下去,眉間神色似乎是突然想起了也在這個年紀時的自己。
其實這位禪尼也不過才三十七八歲,若說年紀,確是位令人憐惜的年輕禪尼。尤其不知是否因為常年齋素的原因,肌膚光滑全然不見老色,有時還會被認為是正值妙齡。
「哦,對了,友松先生。之前蒙您好意,無心之情想必給您添了不少麻煩。」趁阿通端茶放到自己面前,禪尼便不著痕跡地轉換了話題。與此同時,友松將身後的捲紙遞過去說道:「是了,我前來也正為此事。上次之後,我立刻著手畫稿,無數次修改總算做成底圖,便拿來此處……總之您先看看,若有任何不滿意之處,無須多慮,還請一一指出,我再根據您的意見精化底圖。」
說著,他便將攜帶來的底圖面朝禪尼展開,然後靜靜地等候託付人的感想。
那是一幅年輕武士的肖像畫。
底圖還未雕琢細節、塗染色彩,但改過多次的線條重疊在畫面上,可以清晰地看出畫者所下的苦心。雖說還是未完品,但整體構圖也好、一筆一畫的功力也好,都已具備了足以供人欣賞的力道和靈魂。
「如何?」
三人的臉都聚焦在同一個焦點上。
三個人沉默地思索著,忽然松琴尼的眼中涌滿淚水:「啊……何其相似啊!」
她似看非看地在畫中看到了已故兄長的身影。
「真的,確實和那位大人一模一樣。」阿通也一同慨嘆道:「我也一眼就辨出來了。這一定是我心中浮現的那位大人。」
禪尼為掩飾淚水,接過話題問:「這幅畫像,阿通覺得是誰呢?」
「應該是禪尼大人的兄長吧。」
「啊,真是……」禪尼臉上不禁浮現出滿滿的懷念,道:「你猜得不錯。那麼,你又是如何明白的呢?」
「這個嘛,一般武人的畫像,不管哪個,要麼看起來很強,要麼就彰顯其威勢。但這幅畫上之人既未穿甲冑、倚靠桌几卻未有采配,也未衣冠束帶,就好像附近山中的一介草武士,穿著無袖胴衣下著日常袴褲,隨意地盤腿坐著。唯一不同的是其身旁有大量書籍,膝上還攤開一本正準備閱讀,這是一般草武士沒有的。」
「僅靠這些便立即想起貧尼的兄長嗎?」
「不,還有更明顯的地方,那就是雖是武人卻不似武人的面容,看起來與其說是體弱,更像帶病之身。兄長大人學問精深,聰明睿智,卻不幸早逝,這幅畫不正將其貌態栩栩如生地表現出來了嗎?」
「沒錯……的確如此。貧尼也覺得像是見到了生前的兄長一般。」
「再者,您看他小袖上的家紋,圓圈中繡有蔦葉紋。從這座庵院後爬上菩提山上的城池,那裡的古老屋瓦上也能看到這種圓蔦紋。我想已不必多說,曾經作為城主住在菩提山上,之後隱居栗原山,受羽柴秀吉大人多次拜請,不得已加入秀吉大人麾下,後進攻中國時,在平井山長陣中罹患重病,最終不幸去世的竹中半兵衛重治大人正是這畫中之人……禪尼大人,我猜對了吧?」
「……」
無法抑制的思緒令禪尼緊閉雙眼,臉側向一邊埋下了頭,什麼話也回答不出來。
說到這位竹中半兵衛的妹妹,不必多問,松琴尼正是那位為了重病兄長而落髮為尼,籠居栗原山中如百合般淒楚可人、喚作阿夕的女子。
下山後,置身於時代的潮流和權力之中,就連貞節如竹的兄長也難逃以軍師身份奉公於秀吉的命運。更何況少女阿夕,被秀吉看中後,終難抵擋他的情熱誘惑,成為了他的側室也實屬無奈。
不過此事卻是兄長半兵衛一生中不為人知的痛處,阿夕對此也早有察覺,一直期待著遠離秀吉寵幸之日的到來,而那一天就是兄長死於平井山陣營的日子。
阿夕藉此向秀吉請辭。遭遇半兵衛之死,秀吉也正沉浸於悲嘆之中,毫不猶豫地准許了她的請求。於是阿夕抱著兄長的遺骨返回了家鄉美濃,落髮更名,以松琴尼的身份開始了全新的庵院生活,清享餘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