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牧之序

2024-10-11 06:33:59 作者: [日]吉川英治

  中院金堂的一個房間內空無一人,只有蠟燭靜候黑夜。

  不一會兒客人被帶到房內,正是津川玄蕃、瀧川三郎兵衛、淺井田宮丸、岡田長門守四人。

  屋內只擺有茶點,時值正月半,可謂極度寒冷。

  不久,一陣咳嗽的聲音傳來,還有一個隨從的腳步聲,眾人立刻猜到是秀吉。似乎正高聲邊說什麼邊前進,想來大概是咳嗽聲。不一會兒便推門進入,招呼道:「喲。」

  

  「不好意思久等了。」說著握拳咳嗽了一聲。

  抬頭一看只有秀吉,身後連一個小姓也沒有。四人變得難以輕鬆起來。挨個進行寒暄時,秀吉則一直不停擤鼻涕。

  「大人似乎感染了風寒?」終於三郎兵衛打破沉默問道。秀吉道:「今年流感盛行,難以倖免。」

  招待很冷淡,連酒肴也未準備。也不提及任何閒話雜談。過了會兒秀吉開口道:「三介殿下近來的舉動不覺得令人困擾嗎?」

  四人一驚,都心想這難道是對自己身為老臣的職責進行斥責。

  接著秀吉又說了句,「各位想來也煞費苦心了吧。」四家老臉上才又恢復了氣色。

  「……」

  「諸位都是獨當一面之人,但身處三介殿下之下也無可奈何。我懂……我筑前也同樣盡心盡力為三介殿下,然而事態卻一再逆行,令我深感意外。」

  最後的語氣帶有激憤之情,四人感到一陣悚然。秀吉繼續綿綿不絕地訴說衷腸,甚至還舉出具體事例,表明對信雄的不滿,最後歸結道:「如今我總算下定決心了。」

  「對一直忠心耿耿追隨多年的諸位而言雖然殘忍,但也實屬無奈。不過,若是能和秀吉齊心相向,汝等身為老臣聯袂迫使三介殿下自裁抑或削髮的話,事情便好解決了,也不用出動一兵一卒。等事成之後,伊勢、伊賀等地的稅關之地將作為功勞分別賜封給汝等……召汝等前來便是為此,請三思再答。」

  「……」

  不只是寒氣,內心升起的恐懼令四人戰慄不止。四面牆壁無不散發著刀槍無聲的氣息,秀吉的雙眼則如發光的洞穴般盯著四人,似在催促回答是或否。

  既已提出如此重大之事,便不能離席,也無法拖延,已是在劫難逃。四人長嘆垂首,最終還是應承了下來,並立即寫下誓約書呈上。

  「族中人正在柳之間舉行酒會,汝等也去打打交道吧。筑前也想陪同一起,但感染風寒,先行休息了。」收下誓約書後秀吉立刻便起身進了內屋。

  當晚,信雄的心顯得很不安穩。雖然晚膳時召來了侍臣、御伽眾、僧侶甚至日吉神社的巫女來交談,熱鬧喧囂了一番,但宴席散後只剩獨自一人時,他便不時差遣小姓去問當班武士,「現在幾時幾刻?」「老臣們還未從金堂回來嗎?」等等。

  後來,四人中只有瀧川三郎兵衛雄利回來了。

  「只你一人?」信雄疑惑地注視著面前的三郎兵衛。

  「是的,僅我一人回來了。」看他說話的神色,事情絕不簡單,信雄也不禁感到心悸。三郎兵衛撐著雙手埋頭不起,一陣哭聲傳來。

  「怎、怎麼了,三郎兵衛……筑前所謂的要事,到底何事?」

  「這次召見實在太痛苦了。」

  「什麼,莫非召你們前去對你們施加了刑法?!」

  「果真如此也不會覺得痛苦。實在太令人震驚了,置吾等於刀刃中,不論是否逼迫寫下誓約書……殿下也必須作好覺悟不可。」他將秀吉向四人提出的計謀毫無遺漏地在信雄面前一一道出。

  「臣等心知若不應承,便會被當場殺害,無奈之下四人聯名簽署了誓約書。之後列席筑前族人的酒會,臣覓得間隙便立刻一個人偷偷趕回……稍後若是發現我不在引起騷動,恐怕此處也將變得不再安全。請殿下儘快準備撤離。」

  信雄此時連嘴唇都變色了,眼神不定,恐怕三郎兵衛的話有一半兒都沒聽進去。他的內心就猶如早鍾亂撞般慌亂,令他無法保持沉默,「那……那長門、玄蕃等人如何了?一起去的其他人呢?」

  「臣、臣只是憑個人見解偷偷溜回,至於他人臣並不清楚。」

  「他們也在誓約書上署名了吧?」

  「長門大人以下,全都……」

  「然後,還和筑前族人一同把酒言歡是嗎?看走眼了!此等人真是牲畜不如!」信雄邊咒罵,突然猛地起身,一把奪過身後小姓手中的太刀,慌慌張張地向法明院外廊走去。三郎兵衛跟隨其後邊追邊問「殿下何往」時,信雄轉身壓低聲音不斷催促道「備馬,備馬」。

  讀懂其話中之意,三郎兵衛急忙跑向馬廄:「您請稍候!」

  馬廄中有一匹名馬,是被稱作「金槌」的鹿毛色名馬。信雄跨上馬鞍,對三郎兵衛道:「之後拜託了!」便乘著夜色從法明院後門離開了。馬廄一名武士如韋馱天般急速追趕上去,途中為其牽馬轡頭,但直到進入伊勢一帶,據說都只有這一名武士伴隨。

  在夜色中消失蹤影的「金槌」是那般快速,直到翌日都無人知曉。與秀吉的會面自然也以信雄染病為由取消了,秀吉則早有預料一般冷靜地返回了大阪。

  信雄回到長島後便蟄居城中,之後一直稱病連外部家臣也一概不見。

  但這次蟄居似乎並不能完全說是裝病,對他而言,表明其染病的跡象十分充分,進出內殿的只有御醫,而城後的梅花漸漸盛放,在那之後卻再不聞管弦樂聲,春園也靜默了下來。

  與此相反,城外,不,整個伊勢、伊賀一帶的謠言亂飛,日漸蔓延。而被信雄留在園城寺,隨後才姍姍歸來的同行侍從中的空缺也成為疑點,引起眾人猜疑,一陣風傳。

  「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同行的老臣們歸來後,如同事先商量好一樣各自退回家鄉,近期都再未回長島侍奉。上方的這種種現象都印證了巷間的傳言:「此事絕不簡單」,讓領內民眾愈加感到不安。

  雖然真相難以告知,但可以確定的是,在各種錯綜複雜關係的圍繞下,信雄與秀吉之間的不和被再度點燃了。而且比起去年,此次的情況還孕育著更為險惡的一面,情勢已經迫在眉睫,人們內心的這一擔憂很快便蔓延至全國各地。

  信雄身處的自然是颱風中心,但即便如此,他似乎仍有可恃之物。保守的他向來相信賭注下兩邊的雙面主義才是秘策,這邊不行便倒向另一邊。即便表現得態度一致,他也會擺出架勢事先暗示對方,自己哪怕出錯也還有其他後盾。這也就是為何他總是需要有一個以備萬一的後台,否則便無法安心的原因。

  而此時,這一幕後靠山在信雄胸中清晰地喚起,東海浜松之臥龍、從三位參議德川家康正是他一直恃靠之人。

  新年二月份,家康由權中將再次升職,其本身的地位和近來實力的增長漸漸地讓家康擁有了和大阪秀吉同等的分量。信雄表面與秀吉同盟,暗中卻和家康秘密來往,雖只是小計謀,但由此可見這位公子哥兒實乃不能大意之小人。

  不過玩弄手段也要依人而定。信雄利用家康來牽制秀吉,將家康看作以備萬一的棋子,可謂是不知深淺至極。但迂腐者的強項也正在於不知深淺,正所謂逐鹿獵人不見山,信雄也不例外。事情至此,信雄打算推出家康以抑制秀吉的勢頭,可說是他考慮後的必然結果。

  某一夜,信雄遣密使悄悄離開長島趕赴岡崎。

  二月伊始,家康的心腹重臣酒井和四郎重忠以去伊勢一帶旅行為名,曾偷偷拜訪長島,與信雄會面,進行了秘密商談。此事隸屬機密,但從時間來看正是信雄密使前往岡崎後不久,很明顯是為了家康對信雄的回覆一事。同時,若是信雄和家康秘密結成軍事同盟,這二人想必對以某時為期討伐秀吉也達成了一致意見。不難想像,酒井和四郎二人也是在商量好諸事安排後才返回本國。

  之後,信雄便走出病房接見家臣,還頻繁與肱股重臣密談至深夜,多次向遠國派遣使者等等。

  不久後,三月六日,除了瀧川三郎兵衛以外,自園城寺那夜以來便久未登城的四家老中的三人現身長島。

  勢州松之島城的津川玄蕃、尾州星崎城主岡田長門守和苅安賀城主淺井田宮丸等人,都是以宴請之名被信雄特意召來的,不過自那件事之後,信雄心中認定他們是想串通秀吉廢黜自己的叛臣,就連看到他們都覺得滿腔憎惡。而這次召他們前來也絕非只是單純的宴請。

  信雄不露聲色招待三家老後,像是突然想起一般道:「對了,堺市鍛造屋送來一批新大炮。長門,去看看吧!」說著帶他一人去了別屋。

  正當岡田長門在那兒看著展出的大炮時,一名叫土方勘兵衛的家臣突然喊道:「此乃上命!」將他從後抓住。

  「公好生無情!」長門說著,剛將脅差拔出七八寸,便被力大無比的勘兵衛制服在地,只能艱難地掙扎。

  信雄也站起身,「勘兵衛,放開放開!」邊說邊沿著牆壁小跑。激烈的格鬥還在持續,信雄手提白刃頗感狼狽,仍一直說著:「若不放開如何斬這廝!勘兵衛,放開他!」

  勘兵衛用拇指壓住長門的喉嚨,看準時機猛地放手,剛一放開,不待信雄的太刀過來,勘兵衛便用脅差刺穿了長門的脾胃。

  看著滿屋的鮮血,信雄卻顯得很冷淡,看來此人雖膽小懦弱,但另一方面又似乎擁有著殘忍無情的本性。

  這時其他家臣跪在屋外,陸續報告道:「玄蕃剛剛已被飯田半兵衛刺死。」

  「森源三郎已將田宮丸誅殺。」

  信雄臉上沒有半點血腥色,只是輕輕點了點頭。但即便是他也大大地嘆了一口氣,不管如何,將多年侍奉左右的三名輔佐老臣同時誅殺都是殘忍的,而手段也極盡無情。

  這種凶暴的血液信長身上也有。但信長的凶暴和他令天下之士認同的巨大意義和激情,以及用犧牲他人來為未來鋪路的理想是分不開的。因此在不同情勢下,信長的凶暴可以稱為「英明武斷」,而信雄的卻僅是出於小花招和情緒的「殘暴決斷」。

  任何事情,當來到分叉點時,最重要的便是指路者的「決斷」。然而世上沒有比毫無遠見之人的「決斷」更可怕的了,一個錯誤的指示最終將錯失一世。

  「天哪,世間要起大亂了!」

  長島城的這場慘劇從家臣們腳下,從當天晚上開始,在人們心裡瞬間捲起了四面國境皆將化為戰亂的狂瀾。

  殺害三家老雖然是暗地裡秘密進行的,但長島兵不待時日,當天便被分別派往伊勢松之島,尾州苅安賀、星崎等地,奉命攻陷老臣們的居城,霎時間所有人都預料到了接下來的大戰,「事已至此,看來三介公已經做好了與秀吉決裂的覺悟!」

  而自去年起便一直在底層冒著熏煙的東西一朝爆發,很快就將演變為滅天滅地的戰火,這不再是巷間傳聞,也不是臆測,而是一種已可預見的實感。

  四家老中只有瀧川三郎兵衛一人此時身在伊賀上野。他從一開始便和其他三人不同,獨自採取行動,及時向信雄報告了與秀吉會面的實情,從而並未受到信雄的猜忌,所以召見三家老去長島時,唯獨漏下了他的名字。沒過多久,三家老被誅殺,各自居城也被信雄即刻出兵奪取的消息如疾風一般也傳到了伊賀上野。

  「不能這樣下去!」

  三郎兵衛聽聞後立刻收拾行裝,啟程前往大阪。

  乍一看人們會覺得他的這一行為頗為奇怪,但當他知曉主公信雄與秀吉之戰已迫在眉睫的瞬間,他便開始擔心孤身寄身羽柴家做人質的母親的安全。

  萬幸的是他從別人口中聽說,老母親如今被安置在秀吉家臣中近來備受好評的賤岳七本槍里一位名叫脅坂甚內安治的人家中。於是他想,無論如何要在開戰前將母親接回國內,便匆忙啟程了。

  大阪的繁榮令三郎兵衛驚訝。這個新都市一月半月的變化甚至勝過其他地方十年二十年的發展。破壞只在一夜之間,但說到建設,也同樣能在一日之中建成。若不抱有這樣的驚嘆便無法行走其中。

  一抬頭,無論身處城中何處,都能看到大阪城大天守閣金瓦白壁的樓台。三郎兵衛如同鄉下人般迷茫於大道小街上,好不容易終於打聽到了脅坂甚內的府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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