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阪築城
2024-10-11 06:33:42
作者: [日]吉川英治
戰後纏繞秀吉的繁忙事務比起戰前的事端迭起有過之而無不及。光是大阪築城和隨之而來的五幾經營就絕非易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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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尋常的城池建設,靠天下智囊和奉行人推進即可,然而秀吉構想的宏大卻大大超出迄今為止所有日本人的創意,其規模之巨大,遠非他人頭腦所能及。不管設計者如何下定決心,設計出來的原稿一展示給秀吉,必定被認為「太小,太小,要這個的十倍,這裡要百倍!」幾乎從來沒有因過於龐大而要求減少或縮小的例子。
比如,按照當初設計者的原稿,大天守閣、小天守閣的樓層等都遠遠凌駕於信長的安土城,宮殿的規模設計也有一千八百餘坪,大小房間約二百多個。但當設計者自誇其規模之大,認為「此設計絕對絕世無雙」並示之以秀吉時,秀吉看了一眼後卻呢喃道:「用於居住略顯狹小」。要求將占地擴展到四千六百餘坪,包括殿堂、客室在內,總房間數改為六百零二間。
總而言之,從這一工程便可看出,他的標準和當事者腦中的規模相差甚遠。
自然,奉行人和築城當事者所考慮的簡要來說是當時常識中的最高創意,而秀吉的策劃和構想卻獨樹一幟,與之有天壤之別。而究此差距之根源,會發現二者的觀念有著根本上的區別,即二者「關注點」是完全不同的。
日本國內的普通人士其創意和構想都有日本這一界限,對一切事物的比較也不會超出這一界限。但秀吉不同,他並不僅局限於日本,而是將海外也考慮在內,至少他是全面俯瞰整個亞洲。堺市港灣將銜接遠隔一海的歐洲十七世紀文化,五幾的經營也會由西歐使臣和傳教士報告回國,秀吉相信這些都與日本國威大有關聯。
因此,那些令旁人皆為之驚呆的龐大計劃,對他而言,依然沒有將他胸中全景完整呈現。而且很顯然地,他對這些理想的具現絕非是一日兩日的突發奇想。
秀吉天生便擁有非凡的大氣度,而令他時運勃興並肩負起日本文化使命、在這個海外文化西漸風潮中給予他洞察時代之眼的恩人,實際便是他曾經的主君和恩師——已故的信長。
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信長的衣缽可以說已由秀吉繼承,而秀吉取其長舍其短,加入了自己獨到的行事方法和天生的大氣。
早早地放眼海外,慢慢地培養出世界性的智慧,這些都是來自信長的恩惠。安置在安土城高閣室內的世界地圖屏風,早已清晰地刻印在秀吉的腦中。
此外,他從堺市和博多的商人身上也學到了不少知識。於公他要和這些人進行槍炮、火藥等的日常交易,而私下又作為茶友經常見面。
秀吉出身卑賤,成長環境惡劣,沒有專門研究學問和接受特別教養的機會,所以在和人接觸時,他總是不忘從他人身上學取一樣東西。因此,他所學習的對象並非只有信長一人,不管多麼平凡、無聊的人,他也總是去挖掘此人優於自己之處,將其據為己有。
是所謂「身外之人盡皆吾師」。他雖只是一個獨立的秀吉,卻匯集著天下智慧,將眾人之智吸取過來,於自身中進行過濾。時而他也會做出一些未過濾掉的愚昧大眾之舉,暴露出其本性。他深信自己絕非凡人,但並不認為自己是一個聖賢。
而直至今日,對他而言最難忘的人依舊是已故的信長。
「猿公啊!」
「氣度雄遠的人啊!」
「看這邊。」
「朝那裡看看。」
「啊,真希望能再次聽到那些言語。」秀吉內心時常想起那些過往。所以,即便戰後各種建設事務纏身,他依然不忘六月二日信長忌日,於大德寺舉行了總見院殿一周年祭的法事,而這決不只是出於政治策略。他也是個為世俗所煩惱的人。對信孝的處理和對信雄的考慮都有愧對先主的回憶和追慕,當這樣來到先主牌位前進行禱告和懺悔時,就如得到了信長生言一般,他才感到內心獲得了救贖。
周年祭法事也結束了。
「工程應該進展不少,前去看看吧。」於是六月末,他去了大阪。
大阪城的普請奉行有石田三成、增田長盛、片桐且元、長束正家等人。他們迎接秀吉來到石山高處,向他進行了說明。
如今,難波曾經的蘆葦原已被填埋、開拓,水渠縱橫割據,規劃好的街道已經開始陳設店鋪。堺市港口和安治川下游的海面上,數百艘載滿石料的船隻正揚帆入港,而從秀吉所站的本丸預定點望去,目之所及的地面上數萬勞力和各類匠人如螞蟻般晝夜交替、一刻不停地為工事勞作著。
築城的木匠棟樑都是從當時的代表世家——金剛、中村、多門和武辻四家中選擇的。而勞力則在各藩課徵,凡有怠慢者,即便是諸侯也會給予嚴厲的懲罰。
各個職能下設有承責者、小組長、監工對工事進行統率,每個組名其實就相應地代表了其所承擔的責任範疇。有責任人存在的地方就必然有其明確的責任,一旦有所怠慢,立刻就將施以斬首,而作為監督者的各藩之士不等究責立即切腹。
工程雖說是普通的土木工程,但卻與生死切實攸關,和戰場無異。
在當時,所有工程都採用承擔制,乃當時一大特點,人們稱這一制度為「割普請」。
「割普請」制度是清洲城一個叫藤吉郎的建立的,很有名,但他卻並非是第一個提出這一架構的。
戰國時期,說到土木工程,幾乎沒有不十萬火急的,尤其是城池要塞的工事,很多時候都是臨敵突破,如何能更快、更嚴密地在敵人毫無可乘之機時將其建成,這點就極為關鍵。「割普請」便是由此自然而生的一個約定俗成。
在這一制度的進程中,最忌諱的是容易落入俗話說的「越快越爛」的常態中。但相反,「割普請」制度最大的特點是勞作者各自擁有自己的領域和時間,所以能讓人表現出每日僱傭制下沒有的韌性,對自我進行挑戰。
首先人們會去嘗試自己認真起來到底能做到何種地步,然後發現只要努力也不過如此,從而充滿信心,進而產生出自己做得不只快速且無可挑剔的驕傲心,全身心地忘我投入工作,注入自己的靈魂,從中感受到樂趣,其各自的本職道義也會得以昂揚。
這一承責制度原本是活用大眾的利己心理,但結果卻讓人始於小我而漸入忘我,始於私利而入忘利之境。如果說這一手段惡劣,那人們追尋道路、尋求聖賢之言都是出於私利,起佛心以求菩提也是不可行之舉。強而言之,那麼世間萬象、眾人行動的一切根源都是不純的。
然而,眼下在大阪城的施工現場卻沒有閒暇來論述這一理論,所有人晝夜交替、孜孜不倦地勞作,磐石巨木也在「割普請」這一制度的汗水下照著計劃搬來搬去。
如上所述,工程進展還不到一半,不,應該說還處於剛匆忙著手的狀態。來到這裡查看沒過幾天,秀吉卻突然道:「在這大阪城舉辦首次茶會吧。」並差人前往堺市的千宗易和津田宗及處,令他們立即過來。
二人來了後都驚訝無比,寬廣的地面如同一個土木戰場,本院寺時代的古老建築也都全部拆毀,到底要在哪裡舉辦茶會?
秀吉道:「這時舉辦茶會,想來定有一番樂趣。」並命二人準備在為他臨時建造的八疊大小的房間內,從七月七日到十三日舉行為期七日的茶會。
「立即照大人之意,以盡大人之興。」二人領命並於隔日準備好了茶席。
房間內掛著玉間的暮鍾之畫,紹鷗的鐵壺置於五德爐上,茶罐使用的是初花的肩沖。
負責築城的各諸侯每晚四五人依次受到邀請前來參加茶會。掛畫和插花等每日都會更換,唯有初花的茶罐連日一直使用。「這是前日三河大人特意派人前來祝賀柳之瀨勝利時贈予之物……」主人秀吉表面是在炫耀這來自東山的名器,實則是藉此名義,不著痕跡地告訴眾人家康對自己所持有的特別禮遇。
「三河大人真是有心,捨得如此珍品……」而正因聽者亦知此乃世間罕有的名物,天性敦厚的他們也承認家康對秀吉的非一般禮遇。
七日茶會期間,主要的諸侯們都見識到了初花茶罐。不,是聽了主人的吹噓。
雖說是茶會,主人也表現出一種對待戰爭的熱誠,七日如一。秀吉口頭總是說:「拿滾沸的水來。」因為他做任何事情都討厭半吊子。
就這樣,秀吉讓諸侯們得以娛樂,激勵了工事進展,也達到了另一方面的目的——要說現在他內心深處潛藏的最大隱患,唯有家康一人。
在秀吉迄今為止的人生中,除了已故主君信長外,其內心一直不動聲色地關注著的、真正值得畏懼的人物就只有德川家康一人。而如今自己的地位抬升至此,可以預測,接下來和家康的對立已經是無可避免。
盂蘭盆節到了。秀吉前往總見院參拜後,又給身在姬路的母親和妻子捎去了消息。
「如今難波正在修築新的居所,此處景致、舒適度皆非姬路所能比擬。若說明年怕是小鬼也會嘲笑,但次年正月想必就能和寧子在此處一起迎接春天。此前您的兒子會先搬去大阪,加快諸事進程。」
他邊寫眼前邊浮現出母親、妻子湊近文書看信的模樣。
八月,涼秋。
秀吉命侍臣津田左馬允信勝為特使,對他道:「去浜松,帶上謝禮答謝德川家。」將不動國行的名刀交予他,並令其傳話道:「此前特遣御家使臣石川數正前來,又贈予世間罕有的名器,筑前實在高興之至。」
「順便也去見見數正,告訴他上次辛苦他了。」
秀吉連數正也考慮在內,給他帶去了禮品。
月初,左馬允出發前往浜松,十日後返回,報告說德川家對他招待周到,細緻入微,令人誠惶誠恐。
「三河大人可好?」
「非常安康。」
「家中士氣如何?」
「能感到和其他地方不同的氛圍。雖說質樸,但所有人都隱藏著一種不屈的強大氣勢。」
「我聽說有很多新人。」
「大部分應該都是武田武者。」
「是嗎……」秀吉點點頭,道了聲「辛苦」。然後他忽然在心中比較了一下自己和家康的年齡。他比家康大,家康時年四十二,而自己四十八——相差六歲。相較年長他很多的柴田勝家,比他小的家康反而令他更為謹慎。
但這一切都秘藏在秀吉胸中,表面上他沒有表現出絲毫對戰後不久就將迎來大戰的預期之象。可以說,二者之間的關係看起來反而相當圓滿。
十月。
秀吉為家康向朝廷請功,奏請晉升其為正四位下左近衛權中將,時隔不久又再次斡旋升其為從三位參議。秀吉當時是從四位下參議。他認為即便讓年輕於他的家康處於比自己高的職位也沒關係,眼下取得家康的歡心才是最佳策略。
同年十二月,秀吉照預定搬離寶寺城舊居,移遷至了攝津大阪的新城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