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修羅的小子
2024-10-11 06:33:30
作者: [日]吉川英治
加賀的尾山城,到昨天為止,都還是佐久間玄蕃允的領地。
當北之莊城池淪陷的消息傳來時,這個地方也聞風喪膽,向羽柴軍投降了。
秀吉不用開戰就進入了尾山城。
然而,在越是勝利,越是前進的時候,偶爾,就算是斬殺馬謖也不能推辭!他以此來顯示威嚴,警戒軍紀的散漫鬆懈。
儘管這個意圖征服了勝家,然而面對像勝家這樣老謀深算的人,是默默的威懾不了的。
富山城的佐佐成政也是如此。他是獨一無二的柴田黨中討厭秀吉,而且一直蔑視秀吉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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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來,佐佐成政是尾張春日井郡平井的城主,從門第上來說,是秀吉所不能匹及的。
過去,在信長帶領下的北陸出征中,他作為柴田的副將出征,在勝家出兵柳之瀨的時候,他作為防備越後的上杉景勝的殿後軍,被委託國內的一切事務,留守在北陸,威懾四方。
如今,勝家已經滅亡,雖說北之莊也已淪陷,但佐佐成政與生俱來的勇猛,以及他標榜對秀吉的怨恨的這種固執,如果重蹈勝家的覆轍,糾集沒受傷的兵力和殘餘的柴田黨,延長抗戰的話,到那時說不定會發生什麼意想不到的變化。如果他豁出最後的力氣多多少少會有這種可能性。
秀吉故意不去衝撞他的這種固執,顯示著他的威儀,秀吉的不進攻,對於成政來說,正是他要考慮的,這正好為他提供了思考的餘地。
這個時候,秀吉卻到了越後的上杉景勝處,積極地策劃締結盟約之事。
在對上杉的策略中,首先在瀧川征伐以前,派密使去打聽音信,該出手時要出手,但更要告知其以後推移的實際情況,要敢於尋求其具體的意願。
上杉家族自從謙信被任命駐守北越的城鎮以來,一直高度自治,而且還擁有獨自的經營策略,讓人感覺到他有一種能挺過這個風雲變幻時期的風範。
景勝派他的家臣石川播磨守,慶祝勝利,然後這樣回復秀吉關於結盟的意願,「北越國內,最近正值多事之秋,他日定當親自拜會。」他態度恭謹。只要秀吉和上杉家族之間建立了友好關係,那麼富山城的佐佐成政就完全沒有企圖頑抗的餘地。成政最終沒能達成心愿,還是向秀吉投降了。而且,他還約定把自己的次女嫁給利家的次子利政,然後就一直定居在他原來的領地中。
這樣一來,可以說北之莊以北幾乎已經停止戰爭了,秀吉依靠勝利的威力平定了戰亂。
四月二十五日,他在富山城中設宴慰勞大軍。終於到了要班師回朝的時刻了。越後的使者石川播磨守也出席了當天的宴席。
石川播磨守已經完成了作為使節的公務,也應該要回到越後去了,但是秀吉把他留了下來,為了讓他出席今天的宴會而延期一日回國。
「您的面容,我好像在戰場上見過,不知您是否還記得在下?」酒意正濃,席間亂成一片,此時又左衛門利家走到他面前,請求與他共飲一杯。
「好的,好的。」播磨守在與他交杯換盞的時候笑道,「天正九年十月,在成願寺的激戰中,您頭戴黑漆帽,黑革鎧甲上沾滿了鮮血——在戰場上指揮著苦戰的士兵們的獨眼大將軍的英姿,直到現在,還歷歷在目,在下又怎麼能忘記呢?」
利家表示讚賞地拍拍腿,「如此說來,這樣連夥伴都感到害怕的強大的將軍非越後的石川播磨守莫屬。雖然一直都很想試試您的槍法,但一直都沒有拜見的機會,沒想到今日我倆竟然能這樣促膝長談……」
「哪裡哪裡,能見到又左大人是在下的榮幸啊!」
「哈哈哈,哪裡哪裡,多虧了播磨守大人才讓我撿回了一條命啊。以後這顆人頭就是為您留著的。因此,今日特前來道謝!」說完,利家就拿起了席中最大的酒杯遞給了播磨守。
「這這,在下真是三生有幸啊!」作為越後武者,不管面對的是半升還是一升的酒杯都毫不畏怯。播磨守一滴酒都不剩地一飲而盡了。
酒席間,不管是誰,人人都相互靠近坐著,一片歡聲笑語,看著這番喝酒的樣子,「啊,太好了!」大家不由得一起說道。
秀吉看著,「播磨守,再來一杯。」說著拿起旁邊的裝飾杯。
這個即使是從愛喝酒的人看來,也只是一個頭有點兒傾斜的杯子而已。但它其實是前城主玄蕃允從勝家那裡跟隨著城池一起領受而來的大酒杯。
播磨守抬頭看著,拜謝道:「非常感謝!」就在斟酒的人想要把酒杯從秀吉手裡拿走的時候,他攔住了,說:「請稍等。」
「一定還有其他人想要這個酒杯的吧……如果把這個酒杯賞賜給他,一定會不勝感激的吧。」此時他變得稍微嚴肅了起來。
秀吉好奇地環視四周,說道:「該把這個酒杯送給誰呢?這是播磨守特地取出來的,誰都想要吧。」
「想要這個酒杯的人並不在這兒。」
「不在這兒啊?」
「是一個跟隨我而來的人……如果您允許的話,我想把他叫來讓您看看。」
「好,馬上叫他來。」
秀吉說得很爽快,但馬上又問播磨守道,「呃,這個人是你家的家僕嗎?又或者是景勝大人的隨從?」
「不是的,他只是阿修羅的一個小子。」
「哦?阿修羅的小子?」
「是的。」
「阿修羅的……?」秀吉感到很奇怪。
秀吉以為播磨守只是借著酒興開玩笑而已。播磨守從隨從休息處叫來的,真的只不過是一個十二三歲的可愛少年。
「播磨守,為什麼要把這個大酒杯送給這樣的小孩童呢?這不是一個酒顛童子嗎?」秀吉又開起了玩笑。酒席上的所有賓客全都看著這個少年笑了。
然而,只有石川播磨守一人,眼含著淚水,走到少年的身邊,一邊向秀吉作揖行禮,一邊這樣講述道:「在過去的天正七、八、九年中,參加北越軍的所有人到現在都無法忘記,當時我們上杉家族的一員將領,占據著魚津城。他是越後武者——竹股三河守秀重的其中一子。」
由於播磨守的嚴肅認真,大家都認真聽著。
特別是當聽到這少年是魚津城的竹股三河守重的遺子時,大家都一齊望向他。
播磨守又繼續講述著當年的回憶。
孤城魚津因為堅守防戰沒有成效,最終也淪陷了。
那時,守城將三河守看到全城一片火海,想:任憑敵人踐踏這座城,但我們卻還沒能斬獲敵將勝家的首級,所以我們要衝出火海,向敵軍進攻,埋伏在亂軍中誅殺勝家。
勝家對此全然不知,城池早已淪陷,他騎著馬向前,入了城。
突然,在滿堆的屍骸中一名沾滿鮮血的武者站了起來,「勝家,我竹股三河守,早已在此等候你多時,留下你的首級!」說著,他手中像暴風一樣的槍,以飛豹般的速度飛了起來。
但是,由於寡不敵眾,萬念俱灰的聲音被守備森嚴的敵人阻隔了。三河守憤怒的眼睛裡充滿了血絲,事到如今,他在血路上仰天長嘆:
「我阿修羅王是不會輸的,很快我又會重生取下勝家的首級!」他一遍又一遍地詠著絕命詩,喉嚨都喊破了。然後,他又自誇著,哈哈一笑,沒有等眼前的敵人動手,他就自刎了。
雖說魚津城淪陷了,但是上杉家族的士兵們以及上杉的群眾們,對於擁有竹股三河守這樣的人才,不用說當然是感到非常自豪。
話說回來,石川播磨守這次在出使的途中尋找這個被隱藏的遺子,應該把其帶回越後的,然而卻把他帶到了這次宴會中,至於其中的緣由他後來也提到了。
滿座的武將們,都放下酒杯,側耳細聽著。秀吉也一邊聽一邊點頭。然後,拿起從播磨守那裡得來的大酒杯,揮手招呼道,「阿修羅的小子,再靠近一點兒。」
竹股三河守的遺子三之助從秀吉的手裡受領了酒杯。因為本來就只是少年,所以沒有倒酒,而只把酒杯送給了他。
「對於三河守的精誠,為了供奉他而把這個酒杯送給我家。我一定會以父親為榜樣,做一個絕不輸給父親的武士!」易於感動的少年臉色變得紅彤彤的。
播磨守和三之助一起向秀吉行了大禮,在當天傍晚就回越後了。
次日,秀吉隨著大軍到了北之莊,在五月一日,當著北陸眾將領的面公布了新領地的加封所屬情況。
尾山城交給前田利家經營。秀吉為了報答利家的友誼之情,又附送了加賀的石川、河北的兩個郡,此外還把松任四萬石送給他的兒子利長。以此作為交換,秀吉收回了他們的府中城。
加賀的江河則交給了溝口秀勝。按照老規矩還把能美郡給了村上義明。總之當地的豪族,全都在以前的舊領地,歸屬于丹羽長秀。
秀吉的這番用意是,這一切全都有賴丹羽長秀的功勞。
在北之莊的一天,他拉著五郎左衛門長秀的手,說道:「如果沒有你的雄心壯志,又豈會有今天的成就?如今不管如何讚頌你的功績,感謝你的辛勞,都無法用語言表達啊……」他握著長秀的手,一直流著淚。後來這件事被長秀記載在《丹羽家家譜》里了。
雖然不知道秀吉是否有說過這樣的話,但毋庸置疑的是他對長秀是懷著很深的感情的。
也就是說,長秀的領地在若狹、近江之上又增加了越前全州和加賀兩郡。
「如今我作為北陸探題,一定會好好扶持筑前的。」他語氣相當謙遜,贈送的地方很大,而且也給他的兒子鍋丸送了一把來自柴田的名為「莞爾」的名刀。
此外,在後來的幾日,秀吉對丹羽長秀直屬的諸侯都進行了大規模的論功行賞。
對於北陸的將來一切都計劃妥當了,秀吉的戰勝軍也於五月五日端午節回到了長浜。
將士們都領到了菖蒲太刀和節供食物,並允許在城裡滯留兩天。
秀吉在這期間,聽取了有關岐阜方面的情況。
其後,在岐阜城主要是稻葉一鐵的軍隊還在進攻,但是當他們聽到柴田大敗的消息,神戶信孝以下以及守城兵的士氣都極其低落。雖然在城中還有一鐵的外甥齊藤利堯和稻葉刑部等,但還是有很多所謂的美濃同族都出了城,投靠了羽柴軍。
結果,城裡陷入了只剩下二十七人的慘狀,最終三七信孝也逃出了城,從長良川坐船到了木曾川,投奔到了尾張知多那邊。
根據《豐鑒》《武家軍紀》等的記載:
「三七信孝和柴田最後都被斬草除根了,就連隨從家臣都難逃一死,只有平日行善積德的人被留了下來。」
信雄跟隨著尾張的勢力,把城包圍了起來。信孝派遣使者到尾張去,然後出了城,乘船到了知多的宇津美。在那兒,信孝想要命令中川勘右衛門殺死自己,但覺得還未到時候,於是當他把所有的事情都處理完畢以後,悄悄地拿起刀自殺了。
後來,信孝的屍體由他的兄弟織田信雄巧妙地運了出來,為他處理了身後事。
當然指示信雄這麼做的無疑就是秀吉。因為如果直接由自己的軍隊對擁有主公血統的信孝下手的話一定會惹人非議,所以秀吉就借信雄的手來做此事。
對於這件事,後世指責秀吉的歷史評論也不少,比如山鹿素行的《武家事紀》就說道:
「秀吉和毛利和談,在山崎討伐光秀,以及在出席清洲會議的時候,絕對沒有想要奪取天下的志向。但是,在信義前面的雖然是一條沒有終點的路,但等天下的大事暫且結束之後,以勝家為首的信雄、信孝的家族長公們還有一益等以前的重臣們的策略,全都不如信義,而且智謀不足,反而將吞併天下的希望及根基素養全都寄託給秀吉。」
還有,在素行的同一本書中,關於這個問題還做了如下結論:
「……這並不是說秀吉喪失了正義。這一切都是信雄、信孝強加於他的。」
雖然大多數的評論對於這個結論都沒有什麼異議,但對於從中國地區到山崎之戰這段時間,說他還沒有奪取天下的野心,果真如此嗎?
不管怎麼說,毫無爭議的就是不管是信雄還是信孝,這兄弟倆都只是凡庸之輩。假如,兄弟倆能齊心協力的話,又或者,其中能有一人具備果斷的性格,並有辨別時勢的慧眼,那麼肯定不會淪落到今天這樣的下場。
與信雄的資質平庸相比,信孝還算有一點點骨氣。他雖然只是一個毫無才略、固執的人,但在逃到尾張野間的時候,他最後在一間寺廟裡切腹自殺的樣子真的是有「怎麼會淪落到這種地步」這種覺悟的樣子,還是有點骨氣的。
以前,在野間的安養院裡,寺廟收藏了一幅墨梅的古畫,說是織田信孝在自殺的時候,掛在屋裡床上的一幅畫。這是一幅能看見血跡,緬懷往昔,看著都覺得哀傷的畫。後來,狩野衲永在畫上面題了一首詩:
夜窗如夢到西湖,
月下見花思老逋,
忽有鐘聲來呼醒,
舉頭半幅墨梅圖。
信孝,終年二十六歲。
自殺的時候據說是五月七日。
七日當天,秀吉踏入安土,十一日駐紮在坂本。
在伊勢潼川的一益最終也投降了。秀吉給他斟了茶,還在近江給了他五千石俸祿,並沒有深究他以前的罪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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