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入敵中
2024-10-11 06:32:47
作者: [日]吉川英治
「原來如此,果真是妙計、妙計啊!」
勝家一直反覆地表達著這樣的喜悅之情,而且對於將監所獻出的計謀也給予了肯定。隨行的玄蕃允也爽直地表示贊同,嘴裡不斷地讚揚將監的才略智慧。說道:「將監高見,真是一條攻其不備的妙計啊!要想殺筑前一個措手不及,就唯有採用這一計策了。」
將監還是第一次這樣被人捧。連日來,多少有些悶悶不樂的他,這會兒也恢復了神采,他把隨身攜帶來的戰圖攤開,說:「首先,咱們來看看這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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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圖上除了描繪著堂木山、神明山的兩個堡壘外,還有在余吾湖東邊隔著的岩崎山和大岩山的堡壘,還有正南方的從賤岳一直到田上山的幾個堡壘,以及沿著北國街道一連串的陣線和兵力所在之處。當然,還有附近一帶的地勢、湖泊、山野、小道等等都詳細地描繪了出來。
這真是不可多得的東西。這張戰圖可以一覽無餘地看到敵軍的大本營之中展現的秀吉方的不利之處。勝家別提有多高興了,他睜大眼睛仔細地研究著,接著又一次誇張地說道:「這真是好禮物啊,將監,做得好啊!」
在一旁也一起看得入迷的玄蕃允抬起頭來,突然好像抱著何種堅定的信念一樣,大聲呼喊道「舅舅大人」,其間,他眼眸里飽含著熱情求道:「剛才將監獻了一計——攻敵不備,我希望能成為奪取敵人岩崎山、大岩山兩座堡壘的先鋒。而且,我相信也只有我才能完成這樣需要果敢和速度的突襲。」
「這個嘛,先等等……」勝家停頓了一下,感到一種自命不凡的銳氣遮蓋了深思熟慮的雙眼。玄蕃允憑著自負和熱血很快就反駁了回去,說道:「都到這個時候了,您還在考慮什麼呢?現在已經沒有考慮的餘地了。」
「什麼?並非如此!」
「天機是不容等待的。」
「……」
「再這樣下去,機會是會隨時跑掉的。」
「玄蕃允,不必著急。」
「不,深思熟慮也要看時機啊。看著這樣的勝算,如果難以下決斷的話,啊,恐怕鬼柴田大人也老了啊!」
「胡鬧!你也還沒有成熟啊,雖然打仗很勇敢,但是論謀略卻還不成熟啊。」
「此、此話怎講?」玄蕃允勃然變色,但勝家卻不動聲色,他用他歷經百戰的老練沉著訓斥道:「玄蕃允你想想看,根本沒有像『深入敵中』這樣危險的戰法吧……要冒此等的危險,難道這是值得採納的戰略嗎?所以我必須要好好地推敲出一條不會後悔的策略。」
聽罷,玄蕃允大笑了起來。「求您了,儘管放心好了!」玄蕃允的笑大概就是這個意思。暗示著那根本是沒有必要的擔心,同時也包含著他年輕的鐵一般的意志,和對老人家的決斷力和猶豫不決的態度的嘲笑。
但是,勝家對於外甥不客氣的嘲笑並沒有責備的意思。這種無禮好像轉變成了「真是可愛的傢伙」這樣的感情。而且就連這種囂張的氣焰還不知不覺地得到了欣賞。
一直以來,玄蕃允都在舅舅的過分寵愛之下,此刻馬上就覺察到了其中的意思,於是這樣主張道:「我雖然年輕,但對於『深入敵中』這樣危險的戰法也是知道的,因此,如果我不迎難而上,我就只是一個依賴策略的急功近利之徒而已。」
儘管這樣,柴田勝家也沒有輕易地答應,依然是一副深思熟慮的樣子。
玄蕃允也厭煩了這樣的強求,突然回過頭來看著勝家,請求道:「再給我看看剛才的戰圖。」然後他倚靠著折凳,又一次攤開了戰圖,一隻手摸著臉龐,不知不覺陷入了沉思,一直這樣維持了半刻鐘。
勝家在外甥飽含熱情地說話的期間,雖然感到一絲的危險,但他看著外甥這樣靜靜地研究戰圖的樣子,突然間又看到了外甥的可靠之處。於是,他下定了決心,對玄蕃允說道:「好吧!」
「玄蕃,千萬不要大意啊!今晚的深入敵中一戰,我就任命給你了。」
「啊?」玄蕃允抬起頭,同時從折凳上站了起來,「這麼說,您是把這個任務交給我了嗎?」玄蕃允一陣狂喜,恭恭敬敬地謝了禮。如果出錯,擔任這次深入敵中戰役的先鋒就是死路一條,勝家在對於外甥這種坦率的喜悅表示欣賞的同時,也嚴厲地告戒道:「我要跟你反覆地強調,等搗毀了岩崎山和大岩山的堡壘,達到目的之後,就要馬上召集兵力,並要以風一樣的速度退回我方後陣。」
「是的!」
「不用說,在戰爭中,『阻斷』——在開戰前的絕緣狀態或者在退陣的時候阻斷敵人追擊的技巧——是非常重要的。所以,如果在深入敵中的戰役中,『阻斷』失利的話,那就功虧一簣了。一定不要誤了撤退的時機啊。一定要來如風,去也如風。」
「我一定謹記您的告誡!」
請求終於得到採納,他也老實了。勝家馬上叫來了傳令使,將各陣營的主將都召集到此地。這一日,在大本營中集合的人員有:前田利家父子,勝家的養子勝政、不破彥三勝光、德山五兵衛則秀、金森五郎八長近、原彥次郎房親、拜鄉五郎左衛門家嘉、長九郎左衛門連龍、安井左近太夫家清等等。前來此地的將軍們,嘴裡都好像守著什麼重大的秘密一樣。
到了黃昏,命令傳遍了軍隊上下,各隊也都做好了萬全的準備。
天正十一年四月十九日晚——確切地說應該是二十日。先鋒、先鋒本隊、中軍、監視隊等總共一萬八千人,悄悄地從各自的軍營出發了。時間正好是凌晨一點。
整個軍隊,大概分成了兩撥。
負責深入敵軍中心、冒險突擊的是先鋒和先鋒本隊,兩隊各四千兵力,總共八千兵力先從集福寺坡下到鹽津谷,然後越過足海嶺,再沿著余吾湖的西岸一直向東挺進。
另外一邊的情況是這樣的。
包括勝家本軍在內的一萬兩千兵力,採用了牽制性的戰略,完全改變了路線,沿著北國街道,慢慢地朝東南方向挺進。總之,朝這個方向挺進,能夠從側面幫助佐久間盛政和不破彥三等的突襲取得成功。同時,還能起到監視敵方其他堡壘動靜的作用。
而且,在這主力牽制軍之中,柴田勝政的一隊有三千人,埋伏在飯浦坂的東南邊旗甲處,可以一直監視著賤岳方面敵軍的動靜。
前田利家父子負責警戒從鹽津到堂木山、神明山的界線,這樣得以讓前田隊的兩千兵力駐紮在從權現坡到川並村的高山之處。
當然,統帥柴田勝家也在同時刻從中尾山的大本營出發,一共有七千兵力。也就是為了吸引沿著北國街道往下向狐塚進軍的東野山方面的敵軍——堀秀政的五千兵力,竟然招搖地舉著旌旗出發了。
就這樣,不知不覺,天漸漸亮了。
這一天,正是陰曆四月二十日,陽曆六月十日。從以前的某一時期開始,黑夜也就變得很短,日出是在四點二十六分。
深入敵人中心的先鋒是不破彥三、德山五兵衛、原房親、拜鄉五郎左衛門以及安井左近太夫。玄蕃允的弟弟以及佐久間安政等諸將,在黎明前的黑暗之下發現余吾湖邊白色湖濱的時候,應該剛好是在這個時刻吧。
在這四千人之後,還有一隊,也有四千兵力。這就是深入敵中的本隊,佐久間玄蕃允盛政就在其中。
霧越來越大了,整個余吾湖的湖心只能看到彩虹般的光。這僅僅只是拂曉的光,連走向前去也看不清楚馬尾,草原的道路還是一片漆黑。
不管是旗幟、甲冑,還是槍把、草鞋,當然還有護腿等等,都被露水沾得濕漉漉的,像在水中行走一樣。
「啊,難道是敵區……」他們的身體感到越來越緊張,眉毛和鼻毛上的霧也讓人覺得冰冷。如此多的兵馬一起行走,沒想到敵人已經在慢慢接近了。
於是,余吾湖東南的湖濱上,響起了嘩嘩的水聲。似乎還有一些放聲大笑的聲音和人語聲。偵察兵立即趴下身,窺探著在霧中的人影。那好像是大岩山堡壘的中川瀨兵衛的部下,只有兩名武士和馬卒十人,他們在湖的淺灘邊上洗馬。
「……」
偵察兵在等待著先鋒隊的到來,他們不發出任何聲音,用手向後面打著信號。然後等切斷敵人後路以後,出其不意地一齊向敵人叫喚道:「生擒了他們!」
毫不知情的正洗著馬的馬卒和武士們,突然相互踢著水,喊道:「敵人,敵人來啦!」四處逃散。雖然有五六個人逃掉了,但有半數的人都被抓住了。
柴田軍抓著這些人的衣領,把他們押到了部將不破彥三的馬前,說:「這是我們剛抓到的,請過目。」
彥三把槍放下,審問完之後才知道有一人是池田專右衛門,是中川瀨兵衛的士兵,剩下的都是他組下的馬卒。
「不要浪費時間在這樣的人身上,斬了他們,用來血祭,然後直接攻入大岩山的堡壘去。」
在請求處置的時候,從本隊的佐久間玄蕃允盛政那傳來了這樣的回信,以此來激勵士氣。
不破彥三下了馬,拔出了陣刀,親自把池田專右衛門的頭顱砍了下來。然後大聲地向先鋒隊的隊員號令道:「這就是血祭!把其他人的頭顱也一併砍下來,獻給戰神做貢品,然後一齊吶喊,攻入大岩山堡壘!」
「噢——」麾下的士兵爭相把馬卒的頭顱都砍了下來。還把血刀高高地向拂曉的天空揚起,首先捧著鮮血的士兵們「哇——」地呼喚著修羅神,然後全軍也「哇——」地吶喊著。
就在這時候,映著怒濤之相的甲冑,爭先恐後地穿過朝霧,默默地出發了。
烈馬和烈馬彼此牽扯著,爭先恐後,槍隊也為了爭奪槍頭一尺的距離而奔跑著。
已經能聽到響亮的槍聲了,長矛和長刀發出凜凜的光,在大岩山的一側,已經響起了異樣的聲音,但短夜的殘夢還是那麼深。秀吉方要塞的中心地帶——中川瀨兵衛把守大岩山內,以及高山右近鞏固的岩崎山的深處,都還好像毫不知情,白雲覆蓋了山巒,山上山下都還是一片靜悄悄的景象。
圍牆代表著外面的城郭,城寨代表著各部的柵欄,城池代表著其中心地帶的全體。
雖然有點粗製濫造,但也具備了城廓的樣式和形狀,所以把大岩山堡壘稱為一座城池也無妨。
中川瀨兵衛清秀,昨晚在半山腰的一座小城寨的寢室里睡著覺。「什麼聲音?」分不清是物體的聲音還是人的叫喚聲,在還沒完全恢復意識的時候,他猛地抬起了頭。
「出什麼事了?」在夢境和現實的交會處,由於第七感的作用,他什麼都沒說,迅速地把枕邊的鎧甲穿在了身上。
此時,寢室門外不遠處已經出現了從外面進來的攻擊者。又有一人,好像打中了身體一樣。
屋子從里側倒了,三四名部下倒下了。
「是,是,是柴田軍。」
「啊,他們來了,整個大軍也來了。」這是從湖畔趕來的太田平八和馬取的男僕。
「冷靜!」瀨兵衛訓斥道。
然而,以太田平八為首,面對馬卒們的通知,都顯得驚慌失措,他們對於敵方的兵力如何、主將是誰等等,都一無所知。
「就算不怕,但像這樣敢深入敵人內部的人,也絕對不是好對付的。柴田麾下像這樣的人也就只有玄蕃允盛政了。」
瀨兵衛清秀仔細地觀察著,不禁這樣感嘆著,身體還打了個寒顫。「強敵啊!」他想著。但是,面對著這種凌人之勢,他的體內湧起了另一種力量。「混蛋!等著瞧!」他心裡發出這樣的反駁。
這兩個寒顫雖然是完全相反的,但也可以說是無意識的瞬間的衝動引起的。
「迎戰,沖啊!」瀨兵衛立起了大槍,就在房前的小土堆上怒吼了起來。
槍聲很激烈。
不僅山腳下能聽到,在山腰的西南方的樹林裡也能聽到。
「他們也從小道過來了。」由於世界被霧籠罩著,雖然看不清敵軍旗幟,卻也讓人心生焦躁。
「啊——」他們又一次呼喊起來,聲音在山間迴蕩著。
把守在這裡的中川隊數千人也確實被眼前的突襲驚醒了。整個山間,都充斥著慌亂不安的聲音。
是的,這確實是出其不意啊。
這裡是距離柴田軍敵方陣地很遠的後方根據地。這種距離感一直以來讓這裡的守兵貪圖安逸。
以為敵人會來的時候,敵人卻沒有來。覺得敵人會未必會來的時候,敵人卻如疾風般襲擊而來了。
大岩山確實粗心大意了。瀨兵衛狠狠地跺腳,怒罵自己的夥伴。
「熊田孫七不在嗎?榧野五助在幹什麼?森本道德、山岸監物一直叫嚷著上陣上陣,鳥飼平八也在這裡立下了馬標。」
「喂,來了!」
「大人,您來啦?」各組的人馬都團結起來,看著立在那裡的軍旗上的長穗,一聽到瀨兵衛的聲音,就立即和各組的首領以及身邊的親兵集合起來,以瀨兵衛為中心,圍成了一個圓形。
「對方是由柴田的外甥玄蕃允盛政指揮的嗎?」
「您說得對。」鳥飼平八回答道。
「有多少人?」瀨兵衛接二連三地問道。
「不到一萬。」
「是一隊還是兩隊?」
「看到有兩隊。玄蕃允的軍隊是由庭戶的湖濱經山腳來襲擊的,還有一隊是由不破彥三和德山五兵衛率領著,他們越過尾野路山的小道,從半山腰直逼下來。」堡壘雖然聚集了所有的守兵,但也只不過是千人而已,而來偷襲的敵人有近萬的兵力。
不管是山間小道,還是山腳下的城門,不用說人手都是不夠的。不到一會兒工夫,就被各個擊破了。
「淵之助,走小道!」瀨兵衛給自己的心腹中川淵之助撥了三百士卒,然後立即命令道,「入江土佐、古田喜助、久保甚吾,你們帶五十人留著,固守在本丸小屋。玄正少爺也一起去。」
命令完之後又說:「其他的人都跟著瀨兵衛。攝州茨木這個人,是不知道撤退的中川軍吧。對於迎面而來的敵人,是不會退出半寸土地的。」說完,他就一邊鼓舞著麾下的士兵,一邊勇猛地沖在軍旗的最前面,飛奔向山口。
「大人,大人,等等。」後面的榧野五助喊道。瀨兵衛回頭一看,「這是使者,是桑山大人派來的,說是有要事相告。」五助帶著使者追了上來。
「什麼事?」瀨兵衛的眼神已經和敵軍交戰上了。使者在十萬火急之際,口頭傳達了使命。
「主人,修理大人說,今天凌晨攻入我軍中心的敵軍勢力是何等的強大,相反,就憑我軍這樣的寡勢,不管中川大人如何勇猛,最終也難以抵擋啊。何不靜心等待時機,趕快退戰,如果出了什麼麻煩,大人會很擔心的啊……」
「沒用的。」瀨兵衛用嚴肅的表情回答使者,「大人的深情厚誼,我實在是不敢當。但清秀的膽子還不至於萎縮到那個地步。面對著余吾湖的這兩座尾崎的堡壘怎麼說都是我方陣地的中心要害之地,鎮守在這裡的瀨兵衛如果看到敵方勢力強大,不出力抵擋就舍之逃到他處,一定會淪為後世子孫的笑柄和恥辱……」
雖然閉緊了嘴,但由於麾下的士兵都陸陸續續地朝這邊聚集過來,他又說道:「我們,是從攝津茨木的鄉下出來的,元龜元年,我們討伐了和田伊賀守,憑著家的字郎黨以及中川眾的名聲,磨練武門血統。在去年的山崎一戰中,討伐了御牧三左衛門、伊勢三郎貞興,在戰場上還沒有向敵人示弱的先例,更沒有一個人是會不戰而退的。雖然像是說大話,但卻是事實。請你向桑山大人轉告說這是瀨兵衛說的。」
「啊?」當使者抬起頭來的時候瀨兵衛的身影已經不見了,跟在瀨兵衛後面的武士們發出排山倒海般的聲音。
桑山重晴擁有著跟中川瀨兵衛一樣的兵力,駐守著賤岳。賤岳位於從此處一直到山峰綿延的數里開外的南方,處在岩崎山、大岩山、茶臼山以及足海峰等圍繞著余吾湖的群山中的主山的位置。
使者回來了。
聽了使者的復命,重晴小聲嘟囔道:「這就是瀨兵衛啊,有什麼辦法呢?」六十歲的他憑著自身的決斷力,再三地派出緊急使者,不停地勸說瀨兵衛退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