毗沙門堂主
2024-10-11 06:23:04
作者: [日]吉川英治
甘糟三平是遠近聞名的甲斐名將甘糟備中守的兒子,雖然有特殊的才能,但十年都留在較低的職位上,無法升遷。
「人生在世,太過於受人重視也未必就是好事,甚至還不如天資魯鈍的人。在一兩次關鍵時刻發揮作用,接下來的時間就當個笨人好了。」年近四十的甘糟三平,近來也會時常發出這樣的牢騷。然而他依然利用自己天生的才能,如同韋馱或者天馬一般,不停地行走於敵國與甲州之間。
三平隸屬於武田家的亂波組。他活躍於擾亂敵國、聯絡和散布流言等實戰以外的任務中。三平自年輕時起,就以行動敏捷、健步如飛而聞名。再難走的山路,他都可以日行二十到三十里。然而,雖然有此天賦,但他卻無法一直維持如此快的速度。遠道而來時,能騎馬的地方他便騎馬,逢險峻道路,他才徒步。為此,他在經常通過的要地設置了「換馬處」,多半利用獵戶或者樵夫的小棚子。
「喂!燒炭的,這間房子裡的老頭子不在嗎?」
三平在一間看上去像是換馬處的燒炭小棚子前下了馬。他渾身大汗淋漓,馬也同樣滿身是汗。
時節是五月末,山裡面綠色還不甚明顯,但鄉村里青草叢已是熱氣騰騰,還可以聽到蟬叫。
「不在嗎?」三平有些不耐煩地用膝蓋頂開了破門。小屋的門立即倒開了。他將準備寄存在此的馬拉進了小屋中,拴了起來,接著走進房間的裡邊,毫不介意地拿出了飯盒、鹹菜和水壺,然後吃了個飽。
吃完後,他剛準備站起身,想想還是掏出隨身攜帶的毛筆,在手紙上寫了幾行字,用飯粒貼在了飯盒蓋上。
「此非狐妖所為,食飯菜者乃三平也。馬且存於此處,下回來取時,務必好生照料。」
三平準備出門時,馬兒依依不捨地踢著牆板。無情的主人,對馬兒視而不見,對著馬蹄聲,啪的一聲關上了門。接下來,他用自己天生的雙腿,飛一般疾馳而去,這話有些誇張,但他確實身輕如燕地奔向了南巨摩的山地。
原本他所去的方向是甲府,不用說他是從駿遠方向返回本國。從他勝過平日一倍的速度來看,感覺帶著某些極為重要的信息。
次日早上,他已經翻過了幾座山,來到了富士川的河水邊。山峽間隱約可見的屋檐處,便是鰍澤的城鎮。
「中午時分應該可以趕到。」他對於自己的速度和時間都頗有把握,所以先休息了片刻,欣賞著甲斐盆地的夏日風光。
「雖然山區多有不便,但不管去哪裡,還是自己的家鄉最好啊。」他一邊感嘆著,一邊抱著膝蓋坐了下來,這時,只見多達幾十匹馬,背上掛著漆桶,從山麓往山上趕來。
「嗯?這是要去哪兒?」
甘糟三平站起身往下走去,在半山腰,他遇到了從山下來的百餘騎運輸隊。
「喲!」
騎馬走在前面的人是武田家的運輸隊頭目,佐奈田源太左衛門。
兩人是相識,所以三平立即向他問道:「這批漆數量不少啊,如此多的漆桶,是要運到何處?」
「到岐阜城啊。」
源太左衛門說完,見三平有些不解,便補充解釋道:「前年織田家訂的漆,終於湊夠量了,現在正是往岐阜城送過去的路上。」
「什麼,送給織田?」
三平皺著眉頭,他想擠出笑容慰勞一兩句,卻笑不出來。
「一路多加小心吧,路上相當不安定啊。」
「聽說長島的僧兵相當善戰啊,織田軍的戰況不知如何。」
「在未向主公匯報之前,我還不能透露。」三平答道。
「是啊是啊,你現在正從那邊回來啊,那我們還是不要站在這兒說了,免得引人注目……再會了!」
百餘騎運輸隊和源太左衛門一起翻過山坡,向西而去。
三平目送他們離去,心中愈發感嘆自己任務的責任重大。
「山區到底是山區,世間形勢也遲遲不能傳及。就算兵強馬壯,將領優秀,卻先自損了好幾成實力。」
他像岩燕一般,飛到山麓。來到鰍澤鎮,他又找了匹馬,向著甲府疾馳而去。
地處盆地,甲府天氣悶熱。
信玄的居城躑躅崎館,前所未有地戒備森嚴。
有些面孔,只有在發生大事或者召開軍事會議時才會出現,而現在,他們接二連三地走進城門,所以守門的士兵們也預感到發生了什麼大事情。
在戰國時代,所謂有事,那麼幾乎就是指戰事。今晨開始進入城門的人群中,有信玄同族的孫六入道逍遙軒,以及穴山梅雪、仁科信盛、山縣三郎兵衛昌景、內藤修理昌豐、小幡信定和小山田備中守等世襲家臣。
「是軍事會議嗎?」
「那還用說。」
「要是出兵的話,會是哪裡呢?」
「這個嘛,是哪裡呢?」
「川中島還是善光寺平原的西面?」
「和上杉家應該已經達成和議了吧?」
「誰知道呢?和解與開戰,如同天氣一樣,突然便是急風驟雨,就算到時候大家說這有違約定,但也不是人的原因,老天爺的想法誰能摸得清呢?」城門的士兵們只能做這樣的臆測,對於明天的事情完全弄不明白。
城內是一片新綠,偶爾能聽到幾聲初蟬的叫聲,除此之外便是無邊的寂靜。而且,今晨進城的眾將領,尚無一人歸來。
就在這時,甘糟三平趕來了。
他在護城河外,跳下馬,抓著馬的韁繩便飛奔著走過橋來。
「來者何人?」鐵門旁邊的守衛高舉長槍,眼睛緊盯著他問道。
三平將馬拴在柳樹上,回答道:「是我。」說著,向左右的士兵們露了下臉,便大步流星地向城內走去。他的臉已經成了一個通關文牒。就算有人不知道他姓甚名誰,卻沒有人不知道他的臉和職務。
躑躅崎的城館內有一間寺院,名叫毗沙門堂,是信玄入道的禪室,同時也是信玄處理政務的地方,有時還用來召開軍事會議。
信玄正站在迴廊中。庭院裡的泉石間吹來一陣穿堂風,信玄的身影如同紅色牡丹花一般搖曳起來。他身穿鎧甲,外面穿著一件大僧正的紅衣。
信玄今年五十一歲,身材結實,普通身高。未見過他的人多以為他相貌嚇人,他雖然長相有些不同尋常,其實並非一個難以接近的人,甚至可以說面孔比較和藹可親。他看起來為人穩重,眉宇和手腳都比較多毛,面相給人一種不屈不撓的感覺。不過這只是山國甲斐人的共通之處,並非信玄個人的特點。
「那麼請回吧。」
「在下告退了。」寺院中陸續有人走出,眾人走下台階,再次向迴廊中的信玄致意或者默默行禮之後,便四散離去了。
軍事會議從早上開到現在,每逢這種場合,他便會內穿鎧甲,外面套件紅衣,打扮得如同行軍時一般。
信玄看來也忍耐不住今天的炎熱與久坐,會議剛剛結束,與退下的眾將領打過招呼後,他便馬上來到了迴廊外。
以小幡、內藤、山縣等世襲家臣為首,以及逍遙軒孫六、伊奈四郎勝賴、武田上野介等族人,參加今天會議的幾乎所有人,都陸續回去了。眾人似乎是商量好了,都是面色沉重的表情,唇間帶著一絲決斷,慌慌張張地爭先而去。
眾人離去後,毗沙門堂一下子安靜下來,只剩下金色的牆壁在風中熠熠生輝,以及靜靜的蟬鳴聲。
「今年夏天會怎樣?」信玄遠眺著四周的群山。
他自從十門歲海野平的初戰以來,所有印象深刻的經歷,大多集中在夏天到秋天這段時間。這裡是山區,一到冬季,他們便只能躲在家中,養精蓄銳。很自然地,一到春夏之際,便會渾身熱血賁張,一心要跳出狹小的區域。這不僅是信玄一人的想法,也是甲斐武士共同的心理。就連市民和農夫,都會有「時機到了」的感覺。特別是對信玄自己而言,今年已經五十有一,他對自己的人生感到一絲焦躁和一種深切的悔恨。
「之前的戰爭,大多都是為戰而戰。事到如今,越後的謙信,也是一樣的想法吧。」
想到多年來的勁敵,他不由得為自己,同時也為敵人苦笑起來。
然而,這種苦笑到了五十一歲,竟變得如此刻骨銘心。信玄一直在思考人的天壽,也就是將來還能再活多少年的問題。
甲斐是個一年有三分之一時間處在大雪封山之中的國度。農田生產在那期間都會停滯,遠離文化,難以接觸到新式武器,而信玄又將人生中精力最為充沛的十幾年中年時期,幾乎都耗在了和越後的謙信的鬥爭之中,實在是可惜。
「想起來……現在想起來,人們都說我老練,但其實我被岐阜城的信長以及三河的家康等人徹底地欺騙了,可恨的那些小國後生!」
在強烈的陽光下,嫩葉的影子顯得尤為濃厚。不知道是不是由於這個原因,他的臉上露出的悔恨之色,如雕刻一般稜角分明。
信玄多年來一直以「關東第一兵家」自居,他手下精銳的人馬,以及特有的國內經濟政策,為天下所公認。
儘管如此,不知從何時起,甲斐被置於天下大局之外。去年,信長到京都轉了一圈,其存在為眾人廣為知曉後,信玄自身也感覺到甲斐的地位已大不如前,重新審視自我之後,他才幡然醒悟。
武田家如今仍是關東第一兵家,但並非天下的核心力量。其經濟實力和精銳人馬,換個角度來看,和主流形勢以及天下大局相差太遠。武田家的經濟策略太過於精耕細作,人馬太過於精銳。
像信玄這樣志向遠大之人,決不會將與甲斐周邊國家的紛爭當作畢生的理想來經營。他早有進軍中原的想法。當信長和家康等人還是黃口小兒之時,他就已經放眼未來。他曾對京都來的使臣說過「這個山國只是臨時的住處而已」。他和越後的長期戰爭,也確實是朝著這一目標邁進的第一步。
然而,川中島大戰及其他與謙信之間的戰鬥,消耗了國力和寶貴的時間。五十一歲的年齡,對信玄來說是一個極大的警告,但是當信玄發現這一點時,武田家的地位已經遠不如從不入自己法眼的信長和家康之流,被時代的潮流遠遠地拋棄了。「尾張的小崽子!」「岡崎的小兒!」信玄只能這樣感嘆道。
「我是被人設計陷害了啊,現在想起來,真的是太失策。」信玄悔恨不已。在作戰方面,他從不知後悔為何物,但回顧外交,他屢次發覺自己出現了失誤。
今川家滅亡時,為何不出兵東南?此外,從家康處拉來了人質,但為何對他向駿遠方向擴展領土卻坐視不管?比起這些,最大的失誤是在信長的曲意逢迎之下,和他結下姻親一事。
因此,信長得以和西邊及南邊的各鄰國輾轉作戰而毫無後顧之憂,然後一鼓作氣踏入中原。家康送來的人質,也伺機逃走。信長和家康兩家通過緊密的同盟而施行的外交策略,現在已經完全真相大白。
「不過,這招我可不會再上當了。除了姻親之外,我也要讓他知道甲斐有我武田的存在。家康的人質逃跑了,正好藉機和家康斷絕關係,毫無寬恕的餘地。」今天的軍事會議上,信玄如此宣布道。
信玄恰好聽聞信長在長島作戰,如今正在苦戰之中,身為一個目光敏銳的軍事家,他當然深知機不可失的道理,所以立即召開了這場會議。
甘糟三平委託近身侍衛傳話之後,就在候客室里喝著水,但遲遲未見答覆,於是他便再次請求傳話:「你們有沒有將我回來之事稟報主公?能麻煩你再催一次嗎?」
侍衛們回答道:「軍事會議方才結束,主公看上去相當疲憊,你再稍待一會兒吧。」
三平又請求道:「正因為有此會議,我要說的事情才愈發緊急了。不好意思,請馬上傳達一下!」
隨後,可能是侍衛們將口信帶給了信玄,信玄傳令立即召見。外邊的武士跟隨三平一道走進了毗沙門堂的中門,然後再由裡面的武士將他領至信玄身邊。
「是三平啊!」信玄坐在毗沙門堂屋檐下的摺椅上。樹幹粗大的楓樹,新葉中灑下點點日光。
「事出緊急,在下就不再多言,直接進入主題吧。」
「嗯,嗯,閒話就不用說了,發生什麼事情了?」
「剛才在下快馬從伊勢趕來稟報,是因為形勢發生了重大變化,為防萬一,夜以繼日地飛奔過來。」
「什麼?長島形勢大變?這是何故?」
「織田軍一度曾將岐阜城方向兵力全部出動,向長島發動總攻。然而信長剛剛抵達長島的戰場之後,當天就命令全軍撤退,雖然付出了相當大的傷亡代價,但軍隊卻如潮水一般席捲而逃。」
「嗯,撤軍嗎?」
「就連信長的部下都很是意外,因為連內部人都不明白信長意圖何在,所以有不少人驚慌失措。」
「……不好對付的傢伙啊。」信玄咂舌而嘆,然後又咬著唇思考了一會兒,接著說道:「信長如果從長島撤兵,那麼我軍試圖乘虛而入,將家康誘至三遠平原處加以痛擊的想法也就成為泡影了。太險了,太險了!」
信玄慌忙向堂房處喊道:「信房,信房!」接著,他命令信房立即傳達自己的意思:取消今天軍事會議中決定的出征事宜。
就連老將馬場信房,都來不及詢問這樣做的理由,更何況剛剛退下的眾將領,更是無法理解,眾人都在感嘆:「要想粉碎德川家,如今便是最好的機會啊。」
然而,信玄得知自己錯過了這個機會之後,反倒心情釋然,不再感到可惜了。他相信自己定能迅速找到下一步對策,把握住下次機會。他解下鎧甲後,再次將三平召入禪房,屏退眾人,詳細地向三平詢問了岐阜、伊勢、岡崎和濱松周邊的形勢。
隨後,三平向信玄提出了一個困惑的問題。
「在下在路上看見運輸隊運輸大量的漆,織田、德川兩者是同盟國,為何您要往織田家送漆?」
「約定就是約定……而且織田信長不過問,那麼如果那支運輸隊先通過德川家的領地的話,德川家也不會過問吧。這是我的計策,不過看來也沒有派上用場。不對,還是有些用處的。也許明天時機又會到來。」
信玄帶著一種自嘲,道出了自己略顯寂寞的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