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龍悶動
2024-10-11 06:23:01
作者: [日]吉川英治
「說得好啊,四面楚歌。我信長在這城中,舉目四望,處處都是敵人。」信長獨自枕著胳膊,躺了下來。
時間正是四月末,天氣極好,現在進入臥室休息,讓人覺得有些可惜。城下雖然有些悶熱,但在這位於山上的主城中,卻是十分涼爽。
「不僅是四面的敵人。」信長在反省自己領地內的政策如何,自己究竟是否得到了民心。
岐阜城並非自己祖上所傳的遺產,而是他憑藉自身實力,新納入版圖的地塊。民眾們前不久還將齋藤家視為領主,所以困難也不少。
「那種狡辯一聽便知是敵方奸細的把戲,但民眾卻馬上被他說服了。」信長痛心不已。
他認為這並非誰的過錯,而是因為信長自身的政策和德行未能夠格所致。
如何才能得到民心呢?他苦思冥想。就算命令民眾相信信長,但民心向背卻不會如人所願。違反民眾本意,只會作繭自縛。那麼對民眾施壓,又當如何?恐怕也難有勝算。人心是無形的,頒布法令雖然容易,但讓人們對法令心服口服卻並非易事。不僅如此,民眾一聽到法令,還沒來得及理解內容,先就產生牴觸情緒了。古時的暴政在民眾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已經形成一種條件反射。
那麼,法令和被統治者永遠是無法走到一起的「單相思」嗎?
「如此則萬萬不可,如果兩者相背離,國家必亡……一國之君的任務就是讓兩者聯結起來。」信長想道。
這法令必須是民心能夠欣然接受的法令,但這樣一來,國政就無法執行了吧。信長這樣自問自答地想著,但他堅信事實並非如此。
民眾自然都渴望生活富足、安心,但他們也不會愚昧到滿足於享受放縱的快感或者是安閒的自由。有些人雖然自由自在地生活著,絲毫不用擔心物質生活,但卻並不幸福。而全體的民心,最好能經歷艱難和繁榮時代的起伏交替,沒有這種變化,民心容易疲憊。
「我想錯了。」信長想到這裡,暗生悔意。
他在祖傳的領地尾張,讓臣民們經受了太多的艱難困苦,但岐阜城的舊主齋藤家,推行放任自流的政策,民眾習慣於華麗而自甘墮落的生活,於是信長之前一直採取極為柔和的政策,試圖讓民眾漸漸適應自己。
「走了步錯棋,我還是不懂民心啊。這樣一來,民眾見我信長的做法和以前的領主大同小異,反倒會懷疑我了。」
這些民眾在自甘墮落的領主的統治下,過著自甘墮落的生活,最後親眼看到國家滅亡。他們現在追求的,是和齋藤家不一樣的東西。
只要展示出自己的信念和德行,他們一定會欣然享受艱苦的生活。或者說,高舉著清新的希望,讓民心感受艱苦。
帶著一種父親對孩子的愛來關懷民眾,這種愛比宇宙還要偉大。這就是讓民心感動,也是對民心的鞭策。
蘭丸孤零零地端坐在房間的角落裡,帶著一種和身形不太相稱的彬彬有禮。但是,無論他如何聰明伶俐,也無法理解信長苦心的思考。
「您在此打盹兒對身體不太好吧。」他看見信長枕著胳膊睡覺,遠遠地說道。
冷冷的夜風打濕了山上的嫩葉。蘭丸站起身來,輕輕問道:
「要不您還是進臥室歇息吧。」
「再待會兒吧。」信長微微眯著眼睛,看不出絲毫的睡意。
蘭丸轉到信長背後,說道:「您累了吧,我來給您按摩一下吧。」說著,將手放到了信長的肩膀上。
信長既沒有拒絕,也沒有同意,但是蘭丸經常聽信長說肩膀酸,所以知道應該按哪裡。信長任由蘭丸為自己按摩。
「……這很正常,民眾認為我信長靠不住,這很正常。」信長繼續想,「目前信長的盟友,只有三河的德川家,但最近在和武田家的對抗中,其力量卻難以依靠。除了德川家,從奉信長為父的義昭將軍,遠到西方的毛利家,沒有不以信長為敵的。在民眾們看來,這座城池處在危險之中,無法長久依靠。」
如何才能在民眾心目中建立威信呢?如何才能讓民眾認定主公非此人莫屬?信長只能這樣考慮。
「我做得還不夠。這些年來,我雖然立誓要親身踐行自己的承諾,但在外人看來,還做得不夠。是啊,今後我也會親身實現自己的理想,只有這樣才能得到民心,才能生存下去。」
他突然坐了起來。一種衝動,讓他無法再安心躺著,他突如其來地失去了對意識的控制,身體不由自主地坐了起來。
蘭丸吃了一驚,問道:「您這是怎麼了?」
「啊……現在是什麼時辰了?」
「可能到亥時了吧,要不我去看下時鐘吧。」
「不必了。」信長叫住了蘭丸,這時,他的目光無意中停留到蘭丸紅腫的眼眶上。
「你哭了?」
「是的。」
「是不是幹活太累,覺得困了?」
「並無此事。」
「那麼,你為何哭泣?」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會哭……」蘭丸用肘遮住了雙眼,說道,「剛才給大人按摩肩膀的時候,想到了戰死的父親,心裡堵得慌,淚水便流了出來。請大人恕罪!」
「你是說想起了森三左衛門可成嗎?」
「……是的。」
「你父親可成,去年圍攻比睿山之時,遭遇朝倉大軍和僧兵的包圍,犧牲於宇佐山城。留下你一人,正值年少之時,傷心也是可以理解的,但你若是悲嘆,你父親壯烈的犧牲就會化為烏有。別哭,可成並沒有死。」
「啊?我父親不是死了嗎?」蘭丸將胳膊從臉上移開,一副吃驚的表情。
信長重新坐正,使勁點了下頭,說道:「他還活著。」
「我父親在哪裡……在哪裡活著?」蘭丸雙手撐地,顫抖著看著主公的唇邊。
信長將手放在自己的胸口,說道:「就在這裡,就在信長的心中。我的意思是,活著的,並非你父親的身體,他即使犧牲了,但他的英靈還活在信長的心中。」
「這,這是為什麼?」
「不光是可成,信長的軍中,至今為止,各地戰鬥中死去的人,都合祀在信長的心中。每當我遇到困難,他們就會給我勇氣。在我年幼時,平手政秀以死向我進諫。每當我擔憂或困惑時,以他為首的眾多英靈,就會斥責我,將我引向善途。你父親森三左衛門可成,也是其中一人啊。你一傷心,信長的心就會痛苦。看好了,我還會讓無數優秀的將士死去,悲傷是無濟於事的。」
信長的話,句句語重心長。生來聰明伶俐的蘭丸,凝神端坐著,一動不動。
信長接著說道:「然而,我信長也對你發誓,有朝一日,我一定讓沉默於混亂與黑暗中的日本全境的民眾甦醒過來,讓天皇聖心安定。百年之後,信長的所作所為對日本一定是有益的。如果我能做到這些,我的那些戰死的部下,也不會悲嘆自己白送了性命吧。」
「主公……主公……我明白了。蘭丸決不悲嘆!」
黑暗的山林中,傳來布穀鳥的叫聲。人的心情一般容易被年幼之人和弱者打動。信長看到眼前的蘭丸,心中湧起一種不同尋常的感傷,但這種心境並沒有持續太久。
「蘭丸,拿筆墨來。」
「是……我放在這裡了。」
「磨墨!」
信長舉筆寫下了一封信。信是寫給橫山城裡的木下藤吉郎的。內容寫得非常詳細,信長將信密封后,叫來了值宿的僕人,吩咐道:「立即快馬送走。」
隨後,他又提起筆,將家臣們的名字列舉了出來。名單僅限於住在城中以及城邊的人。
「將這個交給勝家!讓他通知名單中有的人,明早卯時前,在會議間集合。」信長將信交給值宿的人,緊接著便回到了臥室。
卯時天還未亮,受到信長召見的人,都以為要發生一些不為人知的事情。最近很長時間沒有召開過軍事會議,想必是主公想到了什麼計策,有什麼神機妙算了。
出席的眾將領,依次坐在高高的議事大廳里。首席上坐有柴田和佐久間,其餘的還有氏家卜全、安藤伊賀守、武井夕庵和明智十兵衛光秀等人。
信長落座了。
軍事會議的時間極短。決定之後,大家便各自離席。走出門外,早晨的空氣還是冷冰冰的。
「還沒吃早飯,就定下來了啊。」
「是啊,不只是會議,大人要去哪裡,憑他的意志,輕而易舉地就能定下來。」依次走出迴廊的眾將領心中,升起了一股臨戰的鬥志。
這天早上,信長向眾將問了下面的話:「首先平定長島的門徒宗暴動,然後將四面受敵的岐阜城打開一角,諸位認為如何?」
大阪石山本願寺、京都比睿山、尾張、伊勢境內的長島門徒宗,除此之外,佛教徒的勢力還根深蒂固地存在於江州及其餘各處。這些地方形成了反信長聯盟的三座大本營,旗幟鮮明地亮出了反抗的陣勢。
對信長而言,最棘手的敵人,莫過於那些晚期的佛教團體,他們沒有明確的領土,而且深得各國民心,擁有強大的煽動力。
進入五月後,信長的大軍早早地便在岐阜城下集結起來。除了信長家的重臣之外,其他人之前都沒聽說過此事,紛紛打聽道:「要到哪裡去?哪裡有戰事?」
城下的民眾們都在關注著形勢,眾人想到前些時候,在八日的集市上的四名充當細作的僧人被斬首示眾,才發覺這次的目的地是長島。
「領了那個細作和尚的除病消災護身符,還貼在家裡的人,趕緊撕了吧。」民眾間也產生了動搖的情緒,他們慌忙銷毀各種物品。
到了夏季,每逢大風的夜裡,都會出現焚燒瘟疫的火光。相傳協助焚燒,生則富貴安逸,死後能修成正果,很多人迷信這種說法。
這其中,也有人將藏在家中,當夜要用的暴亂旗幟,老老實實地燒毀並丟棄了。
白棉布的旗幟上印著梵字,上面寫著:退一步墮地獄,進一步生極樂。
長島現在還林立著這樣的旗幟。暴亂的僧俗人數超過七萬,而且在一向僧人的煽動下,廢農棄商,投身於自暴自棄的騷亂中的人,在逐日增多。
「做男人就勿退一步,是女人就勿悔一言。」加入暴亂的人,都會被要求立下這樣的誓言,並且學唱這樣的歌:
如來大悲的恩德
要粉身碎骨來報答
師主智識的恩德
也要粉身碎骨來感謝
……
捨棄修行自悟的想法
應向彌陀求取來生富貴
這本是親鸞的話和某位聖人的文章,卻被這些人當作詛咒的歌謠。這首歌絲毫不能幫助人類建立光明和獲取安寧,意圖只在破壞和產生騷亂。
信長的大軍逼近長島,準備將敵人全殲。
去年,就在此地,小木江城的城主,也就是信長的弟弟信興遇害,城池被暴亂者占領。
「我要以這場戰鬥來祭奠弟弟信興。」信長口中雖然沒有說出來,但心中應該有此想法吧。全軍將士早就立下了這樣的誓言。
然而,長島並沒有輕易被攻破,甚至可以說愈攻愈強。他們就如自己的口號「一心一向」所言,團結奮戰,展示了自己強大到擁有不畏槍林彈雨和弓矢火炮的抵抗力。
「我失誤了,打蛇要打七寸,在我打蛇尾的時候,不覺間大勢已去。」信長親自觀察長島的要害和地形時,領悟到這點,於是立即命令全軍撤退。
陣地上的將領們,接到指示時,都在懷疑信長的真實想法是什麼,並且極為驚訝。
孫子也曾說過進易退難,這樣的難事,信長卻如同將吃飯時的飯碗重新擺個位置一般,淡定地向全軍下達命令:「撤軍!」
理所當然,全軍出現了大混亂。眾將士到目前為止,一直全心考慮攻城之事,並沒有想過撤退。將領們的頭腦陷入了混亂:「為什麼?撤退的原因何在?」
「你們究竟在困惑什麼?主公的命令就是退兵。主命難道不應該絕對服從嗎?原因之類的,回頭再問!總之給我撤退!」負責殿後的柴田勝家和氏家卜全等人,穿梭於遲遲不願退兵的部隊中,催促他們儘快撤退。
攻城部隊的一角,開始急速轉變方向。僧兵看到之前一直包圍著大片區域的大軍,迅速地開始撤退,他們判斷信長的後方一定發生了突發性的大事件,於是衝出長島,展開追擊。
負責追擊的一隊僧兵,逆流而上,繞到前方,他們預計信長的部隊不久將潰逃至此,所以設下埋伏。
殿後的柴田軍,被決堤而出的僧兵打得潰不成軍。部隊按柴田的計劃逃走了,但卻沒有料到有新的敵人正在等待著自己。在火槍和亂箭之下,全軍的一半兵力都被僧兵消滅了。柴田勝家自己的左邊大腿被火槍擊中,肩部中箭。不僅如此,中軍的金幣馬標軍旗,被敵兵奪走,全軍將士,四散奔逃。
「大人!大人!我就此別過了,不能再跟隨您了。」勝家的侍童中,有一位時年十七的少年,名叫水野采女。他突然離開勝家的戰馬,向後方走去。
「采女,你要去哪裡?」勝家斥責道。
采女回答道:「您可能覺得我力量微小,不足以依靠,但我要折回去,為殿後部隊殿後,像我這樣的下人,您就不必顧慮了,快些撤退吧。」
說完,他轉過身沖向了敵軍。誓死奮戰的采女,不僅將被敵方奪走的軍旗搶了回來,而且後來還成功逃離了險境。
這場撤退有多麼困難,從信長一方的損失可以想像出來。和勝家一道負責殿後的氏家卜全戰死,安藤伊賀守潰敗,手下將士戰死八百餘人,負傷二千餘名。
當信長終於接近岐阜城時,他感嘆道:「結果還算可以接受。」
信長撫摩著愛馬的脖子,自言自語地說道:「再忍一年吧,一年後才會真正用到你的駿足。」
少年水野采女將生死置之度外,一心只顧服從君命,最終搶回了金幣軍旗,像他這樣的將士,在退兵時並沒有多說什麼,但在返回岐阜城後,眾將領當中,因為這次的撤兵以及撤兵造成的犧牲而對信長頗有微詞的人也從未消失過。
某日,信長在群臣面前,就此事說道:「我,以及我織田軍的面前還有很多任務,那裡的敵人難以拋卻,但長島僅是一處之敵,並非要打倒我信長的根本的敵人。滅火的時候,如果對火源視而不見,卻將水澆到牆上映出的幻影上,這種人只會招人笑話。而且,要是還在那裡消耗寶貴的時間和人馬,更是愚蠢至極……你們稍微休息一段時間吧。休養百日左右,趁機仔細觀察一下這天下大勢,想想到底哪裡才是根本的火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