堺市百姓

2024-10-11 06:22:24 作者: [日]吉川英治

  自一月份以來,不斷有大批士兵從海路登陸到堺市海岸。在堺市海港,這些士兵如同捕撈旺季的魚兒一樣,隨處可見。

  這些士兵來自四國地區,被稱作「阿波三好黨」,是以去年被逐出京都的十河一族為中心而建立起來的。當京都被攻陷之時,十河存保帶著患病的足利義榮逃到了阿波,現在他正是這支軍隊的總指揮。

  隨後,阿波三好黨以南之莊的南宗寺為大本營,將市衙門作為自己的軍政所,到處張貼告示以表明自己的政治主張。其大概內容為:

  聽聞信長入京,擁立偽將軍,以欺瞞天下百姓。我等怎可坐看其暴虐專權而不聞不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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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唯求早日攻入京城,將亂賊趕出天子腳下,上以安天皇之心,下以撫四民之憂,此項重任捨我其誰!

  堺市海港為連接本邦與海外之唯一貿易要地,大唐及西洋船隻多由此登陸。如今時局動盪,各地商船不得不暫停來往,此亦對國家發展之大不利也。

  自古以來,此地即為松永彈正大人之領地,領民自當齊心協力阻擊侵略,要做到寸土不讓、誓死衛國!

  違此誓者,定斬不饒!

  一時間,信長大軍即將殺到的流言在各地四起,這座港口城市變得愈發混亂。

  南、北堺市的百姓,無論男女老少紛紛逃往根來、粉河、楨尾等地投親靠友。

  自大內氏時代起,堺市就作為日本與南洋、中國、琉球的主要貿易港口而發展起來,其經濟水平遠遠超過日本的任何一座都會。堺市城區里豪宅林立,到處都洋溢著京都及各國難以見到的異域文化,是一座多姿多彩、生機勃勃的城市。

  對於這座經濟繁榮的城市而言,最怕的莫過於戰爭了。隨著城裡的老弱婦孺相繼逃出城避難,城裡的富商們也開始將財產轉移出城。

  然而,阿波三好黨等「倒信長軍」向富商們徵收了大筆「軍稅」,所以城裡的黃金已經沒有多少了。所謂的「財產」,其大部分都是各種貿易商品和家具,以及富商們秘藏的獨一無二的茶具和古玩。

  當這陣騷動過後,城裡的風景陡然一變。街上幾乎見不到年輕女子,而且在遠離市中心的北之莊一帶,整天都有士兵在挖壕溝。

  道路與道路之間豎起了柵欄,有的地方還建起了塔樓。整座城市都進入了高度戰備狀態。往常以多沐異域海風、領先潮流、長於社交、生活精緻、頗具文化品位而自居的堺市百姓突然遭此巨變,一下子就萎靡不振了。

  「今後可怎麼辦啊?」

  大部分人都是一臉的垂頭喪氣,仿佛剛被暴風襲擊過一樣。

  自古以來,堺市百姓就具有一種強烈的自豪感和權威性。在這個以武力立於世的時代,黃金具有統治一切的力量,因此堺市的經濟地位是極具優越性的。

  就連日漸衰微的室町幕府也曾多次從堺市挪藉資金,作為交換條件,這裡實行的都是特殊的稅務及政務制度。不知不覺間,堺市漸漸發展成為具有獨立自治權的港口城市。

  在港口的海岸上,到處倉庫林立。擁有這些倉庫的富商被稱作「倉庫主」,他們組成了堺市里屈指可數的巨賈集團。其中,這些富商再推舉十個人組成十人組,負責處理公事訴訟及允許範圍內的一切事務。

  千宗易就是其中的一位倉庫主。

  他年近五十,正是精力旺盛的年紀。當十人組中的能登屋、胭脂屋這些元老遇到棘手的問題時,都會請宗易幫忙處理。

  儘管這片自治區的面積不大,但宗易在這裡無疑有著舉足輕重的影響力。

  大家都非常尊敬這位頭腦精明的商人,之前飽受詬病的十人組制度也漸漸由宗易一人取而代之了。

  有人評價宗易:「天生就是從政的材料。」

  他不僅是個商人,更像一位政治家。當宗易聽到別人對他的評價時,只是笑著說:「我只是圖一時好玩罷了。」

  而且,他曾對周圍人如此評價自己:「世上再沒有人比我更適應於這個時代。有人說我性格溫厚,易於相處。我也不清楚自己為何能對此亂世毫無反抗之心,想來也覺得十分可怕呀!父親千與兵衛早就看透了我的性格,因此從少年時就稱我為『倉庫的與四郎』,並把我送到武野紹鷗大人那裡學習茶道等事。當我的禪學老師——大德寺的笑嶺大師得知我學習茶道後非常高興,並勸我要一直堅持下去。笑嶺大師曾對雙親說:『如果他不學茶道,家裡也不過再多個商人而已。一個人心中若滿是貪慾,最終會在亂世中橫屍街頭。所謂的面相之學並不可靠,最終決定人們命運的就是性格。要讓宗易像那些茶匙、茶碗的守護神一樣,虔誠地學習茶道。當他眼望爐火燃燒之時,心中的貪慾、妄念也會隨之化為灰燼,唯有如此他方可平安過完一生。』從那之後,我就再也離不開茶事,由此你們也能想見我是多麼愚昧之人。」

  儘管宗易說自己愚昧,但其他人卻不這樣認為。他們覺得宗易仿佛就是一口深井,蘊藏著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智慧。

  這一天,宗易正在北之莊的城邊一帶閒逛。

  如今的堺市已被濃重的戰爭氣氛所籠罩,就連白天也極少看到行人。此時,宗易的臉色卻如同春日暖陽般光彩熠熠,衣著打扮也與平常一樣。

  「喂!那邊兒的商人,你不是倉庫主宗易嗎?你等一下!」一名負責監工的武士跑過來,攔在了宗易面前。「馬上就要打仗了,你怎麼還到處東遊西逛?竟然還敢來參觀我們挖的戰壕!」武士很生氣,不問青紅皂白地責問道。眼前這位一身便裝的先生,很難接受對方的蠻橫態度。

  宗易沒說話,盯著對方看了一會兒才說道:「你們在這兒到底幹什麼呢?」

  「什麼!你不知道嗎?你看不見嗎?為了對抗織田軍,我們在挖壕溝、建塔樓。就連百姓都被征作苦工呢!」

  「我是個不擅長刀槍的普通百姓,如今被推選為堺市的政務負責人。如果我不能設法保障堺市的完整及百姓安全,就有負於眾人對我的信賴。為此我日夜輾轉難安。」

  「你們這些人就會耍嘴皮子!你在這兒瞎溜達,要幹什麼?為什麼不指揮老百姓幫忙挖壕溝、運送軍糧?」

  「這些都不是我的分內之事。我正在尋找我應該做的事。」

  「淨胡扯!沒等你找著事,敵人就殺來了!現在哪還有工夫瞎溜達!」

  「不是。我想找一枝適於插在瓶中的花,然後帶回家。」

  「插花?……你說插花?」

  「為了擺放在茶室中。最近,我打算邀請負責政務的大人來家中做客,其間想以一枝花、一杯茶款待貴客,共敘情誼。因此,我各處尋找此花,沒想到竟信步走到了這裡。」

  「你們竟然還有心情賞花品茶?喂!你精神沒問題吧?」

  簡直是豈有此理!武士心想,一邊斜眼瞪著宗易。宗易澄清了自己的動機,並不在乎對方的諷刺。

  「喂!你們過來一下!」武士一臉怒容,回頭朝戰壕里的同僚們喊了一聲。

  同時,他緊挨著宗易站著,以防對方逃跑。

  「什麼事?」

  「怎麼回事?」武士們聚集過來詢問道。於是,那名武士把宗易的話添枝加葉地學了一遍。

  「他就是十人組的倉庫主宗易嗎?」武士們都瞪著眼睛,從頭到腳打量著宗易。

  「這傢伙說話如此不著邊際,簡直就是一個可惡的負責人!」「他冷眼旁觀我們的戰備工作,醉心茶道而不顧戰事緊急,說不準他就是織田軍的內奸。」大家你一言,我一語地咒罵著。突然,不知誰喊了一句:「把他殺掉!」

  「不!應該把他帶到指揮所仔細審問。如果他確實暗通織田軍,就立即處斬。」

  大家都同意這麼做,於是武士們押著宗易,朝指揮所走去。

  此時,宗易顯得很從容,並不為自己所說的話而後悔。事已至此,多說無益。宗易覺得自己已被這些嗜血武士的亢奮情緒所包圍。看來,這些人是誤解了自己賞花品茶的初衷。

  在距離市郊不遠處,有一座古剎,正是十河存保的指揮所。指揮所周圍埋伏著很多手持利器的武士。此時,宗易被武士們押進了把守森嚴的寺門。

  缺少女人和孩子的堺市陷入一片死寂,騰騰殺氣在空氣中醞釀著。燦爛的陽光照耀在城區的街道上,所有店鋪都關門停業,只有陣陣陰風偶爾從街中穿過。

  和服店關了門,酒館也上了鎖,站在街上根本聽不到商家的吆喝聲。

  讓人頗感意外的是,南之莊街口的一間店鋪仍在營業。只見一個低矮的房檐下,懸著一塊古色古香的招牌,上面寫著:「刀鞘工匠,宗佑。」

  原來這裡是一間漆器店。這間面街的店鋪同時也是作坊,他們以製作漆器刀鞘為主,同時也兼做茶器、家具等。很多堺市人都說店主是一個有趣而與眾不同的人。他的確非常與眾不同。

  戰爭在即,一旦織田軍打進來,往日繁華的堺市立時會變成一座墳場。然而,這間漆器店的老闆卻像往常一樣守著漆料桶,靜靜地坐在這間陰暗的小屋裡。

  有人說這個老闆的年紀約為五十歲,可他究竟是年長一些,還是年輕一些,卻沒人能說清楚。他與別人談話時顯得俊朗飄逸,簡直就是一個活力四射的年輕人,而且他尤其喜歡談論女人。可看他的長相,是牙也掉了、背也駝了,渾身瘦骨嶙峋,臉上還經常拖著鼻涕。這個懶散、邋遢的老頭有時連漆料、砥石、漆碗都分不清楚。

  招牌上寫著刀鞘工匠宗佑。其實,「宗佑」是他為附庸風雅而起的道號,平時根本沒人這樣稱呼他。

  有些人評價他風流倜儻,十分可愛。對於風月之事,他顯得格外有自信。

  他經常說:「你們這些俗人根本不懂何為風流之道。」

  同時,他的另一項頗為自信的本事就是「香道」。據說,他曾跟隨香道大師志野宗心學習過。另外,他還曾跟隨已故的茶道大師武野紹鷗學習過幾年茶道。堺市有名的魚貨批發商,即十人組的千宗易就是他的同門。

  不過,他在茶道或香道方面的技藝,並不為世人所認可。人們所稱道的還是他的看家手藝——漆器,尤其是他製作的漆器刀鞘,簡直是堪稱一絕。

  他所製作的刀鞘,十分順滑、易於抽刀,因此被稱作「利鞘」並受到人們的喜愛。不知不覺間,「利鞘」竟成了他的代名詞,現在幾乎沒人稱呼他為「杉本新左衛門大人」或「杉本宗佑先生」。

  人們都稱呼他為「漆器匠曾呂利」或「曾呂利師傅」。

  有人說他生於泉州的大鳥郡,還有人說他生於三河,不管怎樣他已經在堺市居住了很長時間。

  他在經營漆器店之前,就已經居住在這裡了。如果他沒出現在店鋪,肯定是躲到那間老舊的小屋裡消遣去了。新左衛門覺得世間最愜意之事不過一隻茶壺伴一杯香茗。因為他並無妻子兒女,平時的消遣就是品茶。

  此時,新左衛門正孤零零地坐在小屋裡休息。

  從房梁的鼠洞裡,不時傳來老鼠竄來竄去的聲音。家裡的女傭和徒弟們都跑到粉河避難去了,這裡只剩下了他和老鼠做伴。

  「該死!」

  新左衛門瞪著房樑上那些肆無忌憚的傢伙,氣不打一處來。只見他精心準備的茶巾、茶杯都落上了些許灰塵。沒辦法,他只得站起身重新洗乾淨。

  水缸旁響起了沖水聲。新左衛門手拿茶杯,從廚房的窗口探出頭,朝街上喊了一聲:

  「道安先生、道安先生,你要去哪兒呀?過來坐一會兒吧!」

  那個正從破牆外走過的人聽到喊聲,停住腳答道:

  「是曾呂利先生啊!你怎麼不去鄉下避難,還待在家裡啊?」

  「即便逃走也無濟於事啊!我這兒還有活要干。」

  「要是城裡打起來了,你怎麼辦啊?」

  「我會躲在屋裡……也只有這麼辦了。喂,過來陪我說會兒話吧!外面的木門一推就開了。」

  「我正好渴了,進屋討杯水喝。」

  於是,道安走進了這座不足三十坪的院子。

  乍看之下,年紀尚輕的道安竟已是跛足。他是千宗易的長子,自然有幾分名門公子的派頭,出於身體的原因,他也顯得格外固執和傲慢。

  不過,他和新左衛門卻非常要好。每當和新左衛門在一起的時候,他從來不會故意找茬或鬧彆扭。

  「哎呀!累死我了!」

  道安一坐下,新左衛門立即獻上茶。他像疼愛兒子一樣,疼愛這個跛足的年輕人。

  「您今天怎麼這樣清閒呢?給我一杯白開水就行!」

  「什麼事這樣匆忙呀?你家的店鋪不是已經關門歇業了嗎?」

  「一言難盡啊!不是店裡的事,對了,曾呂利先生,您看到沒有?」

  「誰呀?」

  「我父親啊!」

  「你說宗易大人嗎?」

  「是的。」

  「沒看到呀!我一直坐在店裡,只看到一些身穿盔甲的武士和押糧運草的士兵。」

  「父親到底去哪兒了?……我到處找也沒找到。」

  「是不是去天王寺的宗久先生那兒了,或是找油屋聊天去了。」

  「不會,這些人今晚都要來我家做客。父親是從茶室後院離開的,也沒說去哪兒,現在仍不見回來。」

  「是不是他今晚有什麼特殊安排呢?」

  「我父親和您一樣,從不按常理出牌。他說要招待十人組的成員,一起品茶。」

  「哎呀呀!我也想參加喲!他為什麼不邀請我呢?」

  「您還有心品茶?如今戰火即將蔓延到堺市,每個人都是惶惶不可終日。父親此時邀請人家來品茶,無異於給別人添麻煩嘛!」

  「可是,最重要的主人竟然不見了。」

  「因此我才如此著急呀!眼看太陽就要下山了。」

  道安手捧新左衛門遞來的茶杯,眼望黃昏發呆。

  「堺市的將來如此讓人擔憂,可父親還有您——曾呂利先生,為何不去逃難呢?」

  「我們怎麼能丟下工作,只顧逃命呢?」

  「戰火即將燃起!那是戰爭啊!」

  「我知道。可我這兒還有很多箱子、罐子沒上漆呢!」

  「一旦戰爭打起來,整座城市都難以保全,何況那些東西。」

  「不過,這總要好過去鄉下坐吃山空啊!」

  「無論是茶事還是漆器,現在根本不會有人問津。」

  「不管有沒有客人,守在店裡工作就是我們的天職。萬事萬物都是自然循環、此消彼長的,說不定哪一天就會有客人主動登門喲!」

  「哈哈哈!」

  道安不覺大笑起來,可一想到父親,他又立刻收斂了笑容。

  「這樣可不行。」說著,他把茶杯還給新左衛門。

  新左衛門看著道安憂心忡忡的樣子,說道:「你為何如此急於找到宗易先生呢?」

  「我剛才不是已經說了。在如此躁動不安之時,父親說要將十人組的成員邀至家裡品茶,可是他信步離開後院之後,就再也沒回來,眼看都已到黃昏了。我們擔心他出了意外,已分別派人去尋找了。」

  「還沒到流彈亂飛的時節,放心!他死不了。」

  「您別竟說風涼話,現在可不是開玩笑的時候。」

  「人們總習慣把事情往壞處想,而結果往往無礙。」

  這時,牆外晃過一個人影,那是一個身著和服的年輕女子,原來是道安剛過門的妻子。

  「丈夫,丈夫!」她小聲呼喚著。

  這個新媳婦對一切還很陌生,她站在牆外看到丈夫與新左衛門談話,自知不便進去,只得喊丈夫出來。

  「我們終於知道父親大人在哪兒了。請您趕快回家,大家都等著呢!」

  道安回頭說道:「哦!是你呀!什麼?你說知道父親在哪兒!……他已經回家了嗎?」

  「不,他還沒有回去……」那女子的聲音中透出一絲憂慮,隨後她回頭看了看路口,招手把店裡那些尋找道安的夥計叫過來。

  道安急匆匆地說:「曾呂利先生,我要告辭了。我勸您還是儘早把店鋪關了,去鄉下避一避吧!」

  說著,他踮著跛足,走出了牆外。此時,妻子正在路邊等候,道安見到妻子後立刻開口問道:「你知道父親在哪兒嗎?」

  「是一個南宗寺和尚跑來通知我們的。」

  「南宗寺?……我聽說,阿波三好黨的大將十河大人的軍隊就駐紮在那兒,現在的南宗寺就是阿波三好黨的指揮所呀!」

  「那和尚說,看到父親被很多武士押往指揮所,他不知父親犯了什麼罪,很是擔心,便急忙跑回家裡送信。」

  「什麼?……父親被武士押往指揮所?這下可糟糕了!」

  因為道安行動不便,所以他一直儘量在妻子和別人面前掩蓋自己的缺陷。當他聽說父親身陷囹圄,早就顧不得這許多,立刻撇下妻子和掌柜,踮著跛足大步朝家裡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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