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皆兵

2024-10-11 06:21:28 作者: [日]吉川英治

  此時已是深夜。就在這天,藤吉郎造訪了蜂須賀村。

  夜色中,只見一個馬童牽著兩匹坐騎,從蜂須賀村朝著清洲方向走去。

  那兩個人究竟是不是小六正勝和藤吉郎,沒人知曉。

  當日深夜,在清洲城的一個房間裡,信長召見了這兩個人,並與他們進行了長時間的密談。這事除了極少數人和那個叫渡邊天藏的馬童外,幾乎沒人知道。

  第二天,小六的親筆書信便從蜂須賀發往了四面八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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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些看到信的人,立刻就趕到了頭領的府上。

  這些人是筿木鄉的河口久助、科野村的長井半之丞、柏井的青山新七、秦川的日比野六太夫、守山的梶田隼人以及小幡鄉的住人松原內匠。

  很顯然,他們都是小六手下的流浪武士,已跟隨小六多年,就像將軍手下的大名一樣。這些人廣泛分布於鄉村、部落和山野間,同時他們各自還豢養著大量兇殘、暴虐的武士,只為天下一旦有變就伺機而動。

  此外,小六的弟弟七內、又十郎,以及他的叔父、堂兄等族親也特意趕到此地。

  這些人見到小六後,不禁大吃一驚。

  他們發現,十年前被小六趕出家門的渡邊天藏居然也在座。

  「召集各位前來,其實是有要事相商……」隨後,小六將自己決定與齋藤家斷交、與織田家結盟的事情告訴了眾人。

  「另外,還有關於天藏的事。」接著,他又對外甥天藏的情況進行了說明。

  最後,小六說道:「現在有誰不同意我的決定?有誰還對齋藤家戀戀不捨?如果有,我絕不會勉強你!你盡可以隨時離開。即便你趕去向齋藤家通風報信,我小六正勝也不會埋怨你!」

  可是,席間沒有一個人離開。不過,眾人也沒有立即表示同意這個決定。就在此時,藤吉郎打斷了小六的話,走到眾人面前。

  他先客套了幾句,隨後話鋒一轉。

  「現在,主公信長大人要命各位去洲股築城。在下知道,各位已習慣自由自在、無拘無束的生活,不願受他人驅使。可是世事在變,也許不久的將來,你們所居住的山野就不復存在了。否則,社會就不會繼續進步。當初就是因為室町將軍的內政不穩,才產生了流浪武士這一特殊群體。隨後,將軍家也迅速土崩瓦解。自此天下大變,迎來了一個全新的時代。各位不僅要為自己的將來著想,更要為自己的子孫後代著想,一定要抓住這個機會重歸正道,輔助織田家稱霸天下!」

  藤吉郎一語終了,在座的人仍是沉默不語。不過,他們也並未表現出任何不滿。這些平日裡渾渾噩噩的人,仿佛突然被什麼東西驚醒了。

  「我沒有異議。」松原內匠首先打破了沉默,緊接著很多人都跟著表態。

  「我同意!」

  「我也是!」

  「我也同意!」

  這一次,大家終於達成了共識。

  同時,這些綠林豪傑還斬釘截鐵地說:「我們既然決定為織田家做事,就一定會誓死效忠到底。」

  耳邊不斷傳來伐木之聲。

  每當人們把伐好的木頭放入木曾川的上游時,就會濺起一大片水花。如果將木頭捆成木筏,使其順流而下就會抵達木曾川的下游。在這裡,木曾川與北面而來的揖斐川、西面而來的藪川匯合,形成一大片縱橫交錯的水路平原。這裡就是美濃、尾張兩國的交界之地。

  洲股就在這裡,也有人稱其為墨股。

  《十訓抄》中曾對洲股做過如下描述:

  中國大唐,有河為蜀江,其水可以染錦緞,對此詩歌中多有記載。日本的墨股亦有此樣大河,常年暴雨頻發,即便識水性之人亦難渡河。

  從上述文字中,我們不難想像出洲股地區的原始風貌。

  藤吉郎築城的地點位於洲股靠近尾張一側的面積有限的土地上。之前,佐久間、柴田等人就是在這兒半途而廢、大敗而回的。

  「那些人真是傻瓜,難道他們想用石船來填平大海?」

  河對岸的齋藤家的士兵手搭涼棚,朝洲股方向望去,臉上儘是嘲笑和鄙夷。

  「快看哪!那邊派來了第四批人!」

  「哦?……他們真是死不悔改呀!」

  「快看快看!」

  「這次他們派誰來送死呀?雖然我們兩國在交戰,可看到有人來送死,我們也於心不忍呀!至少要讓我們知道他是誰呀!」

  「據說這次的指揮官叫木下藤吉郎。沒聽過這個人哪!」

  「藤吉郎,如果是他來,山裡的猴子一定會很高興吧!這個人是織田家的低等武士,就是一個年俸五六十貫的足輕頭目而已。」

  「他們竟派一個如此不起眼的人來負責築城,織田家不是在開玩笑吧!」

  「是不是有什麼陰謀?」

  「我也這麼覺得。他們可能想藉此人吸引我軍的注意力,然後從河的另一邊突然襲擊我們。」

  儘管美濃軍天天看到洲股在修城,可他們並沒當回事。

  就這樣過了一個多月。

  藤吉郎率領蜂須賀的精壯之士剛一趕到洲股,就立即開工。在那之後,洲股雖然下了兩三次大雨,卻並未對工程造成大的影響,而且雨勢還十分有利於木筏順流而下。儘管工地會時時受到大雨的沖刷,工人們卻不敢有絲毫懈怠,只要看到太陽剛一露頭,他們就會立刻開工。這兩千多流浪武士不眠不休、奮力工作。不管最終是天力擊敗人力,還是人力戰勝天力,他們都決心奮戰到底。

  當初從蜂須賀出發時,流浪武士的數量只有兩千多,而此時洲股工地的工人數量已有五六千之多。這是因為流浪武士們把自己那些遊手好閒的朋友也叫了過來,而朋友又把自己的朋友叫到這裡。

  挖地基、堆石塊、擔土、堆沙包、疏導水勢,不用藤吉郎親自指揮,工人也幹得有條不紊,工程的進展非常順利。

  論起治理洪水、修築城池之事,這些浪跡山林的流浪武士要比藤吉郎更加得心應手。

  而且,他們每個人心中還都有這樣的願望:

  「不久,我們就要在這城裡安家落戶了!」正因為有了期盼,這些平日裡自由懶散的人才能如此認真工作,同時他們也為自身的改變感到滿足和快樂。

  「即便現在突發洪水,木曾河掀起驚濤駭浪,我們的城池也會安然無恙。」

  還不到一個月時間,大部分城池就已建好,而且周圍的道路也已貫通。

  「……好奇怪呀!」河對岸美濃國的士兵,手搭涼棚朝洲股方向望去,臉上儘是不屑之情。

  「對面的工程還挺像那麼回事嘛!」

  「你說的是河對岸的工事嗎?」

  「是的。雖然城牆還未修好,但工程的進展好像很順利喲!」

  「我們並沒看到土木工和泥瓦工啊!」

  「要修好整座城,起碼還要一百天吧!」

  這些百無聊賴的士兵,議論著對面的工程。

  木曾川的河面很寬。即使天氣晴朗,河面上升起的陣陣煙靄也使得對岸難以看清工地的情況,那些美濃士兵只是偶爾能聽到工地的號子聲和鋸石之聲。

  「這次我們是否趁著他們工程未完之時,再來一次偷襲?」

  「好像不讓採取行動哪,這是不破平四郎大人下的命令。」

  「什麼?」

  「這次我們先不出擊,讓他們折騰去!」

  「難道我們就一直看著他們完工?」

  「之前,我們一見到對方築城或是立即採取行動將他們擊潰,或是待他們的工程完成六七成時,一舉將其化為烏有。而這次,我們要一直靜候他們的工程臨近竣工。這就是上頭的命令。」

  「上頭想怎麼做呢?」

  「當然是要奪取他們的城堡。」

  「原來如此。我們先讓他們築城,然後再將其據為己有。」

  「這就是此次的作戰目的。」

  「哦,真是一條妙計啊!織田家之前派來的柴田、佐久間等人比較難對付,可這次的木下藤吉郎不過是個足輕頭兒……」

  士兵們正聊得起勁,突然有人使了個眼色,示意大家有人來了。於是,眾人慌忙趕回哨所,哨兵也在崗位上站好。

  此時,從上游駛來一葉小舟,停靠在美濃邊境處。一位留著鋼髯的武將和三四個隨從從船上走下來,隨後又有人從船上牽下一匹馬。

  「老虎來了!」

  「鵜沼的老虎來了!」哨所里的士兵們用眼神交流著。

  這位留著鋼髯的武將就是木曾川上游鵜沼城的主將,被譽為「美濃老虎」的大澤治郎左衛門。

  此人就是恐怖的代名詞,如果稻葉山城下的孩子聽到「老虎來了!」,恐怕都會被嚇哭。只見大澤治郎左衛門的眼睛、鼻子在鋼髯中隱約可見,此時他大搖大擺地走過來,哨所里的士兵們凝神靜氣,連大氣都不敢喘一下。

  「不破大人在嗎?不破大人在嗎?」治郎左衛門問道。

  「大人在指揮所。」

  「把他叫來!」

  「是。」

  「雖然我可以去指揮所找他,不過,我們在這裡談更好。就說我找他,快去把他叫來。」

  「是,明白。」小兵答應一聲,立即跑開。

  不一會兒,不破平四郎帶著五六個隨從以及剛才那個小兵,快步朝河岸方向走來。

  這隻「老虎」要談什麼事?被治郎左衛門叫到河邊,平四郎有些不悅。

  在洲股的西岸,也就是織田軍所在地正對面的二里地左右的範圍內,駐紮著六千多名美濃軍,而不破平四郎就是這支軍隊的最高長官。

  「不破大人,有勞您屈尊前來,在下不勝感激!」

  「都是為國事,何談操勞。不知大人叫我前來所為何事?」

  「就是為了那件事。」說著,大澤治郎左衛門指了指對岸。

  「您是指洲股的敵軍?」不破平四郎也朝他手指的方向望去。

  「是的。我知道,大人肯定一直在監視著他們。」

  「即便您不說,我們也會這樣做,這一點請放心!」

  「有件事,我很難開口。儘管本人奉命掌管上游的鵜沼城,但我不能只掃門前雪。」

  「這是自然。」

  「所以,我偶爾也會乘小船沿河查看下游的狀況。今天,我來到這裡,著實吃了一驚。眼看要錯失戰機,而你們卻還是不慌不忙,您究竟是怎麼想的?」

  「您所說的『錯失戰機』是指什麼?」

  「敵軍的工程進展神速,眼看就要竣工了。雖然從這兒看過去,對面只完成了兩道堤防,城牆也只建了一半,可這些都是敵人的詭計。」

  「哦。」

  「我估計,工人們一直躲在工地後方的山坳里幹活,現在他們肯定已將築城所需的石材木料組裝好,塔樓、城牆自不必說,恐怕就連吊橋及城內的一切器具也已準備完畢了。」

  「嗯、嗯……原來如此。」

  「此時,敵軍白天忙於築城,夜晚定然疲倦,從而放鬆警惕。而且,他們的軍隊裡還有很多不懂打仗的工匠。如果我們上游、下游及正對岸的三股軍隊趁夜色同時出兵,肯定能將他們一舉擊潰。如果你們放鬆了警惕,說不準明天天一亮,對面就會突然豎起一座堅不可摧的城池。到時後悔也來不及了!」

  「言之有理。」

  「您想到這一點了嗎?」

  「哈哈哈!大澤大人,莫非您就是為了說這些而特意叫我過來的?」

  「正因為我想到您可能會懷疑我的話,所以特意把您叫到河邊來說。」

  「您太多慮了。您這樣的武將,思維實在太過簡單。難道我會看不出?這次敵軍在洲股築城是故意偽裝出進度緩慢的樣子。」

  「原來您知道。難道您是故意要讓他們修好城池,然後奪取過來,作為我們美濃國壓制尾張的一個落腳點?」

  「正是如此。」

  「稻葉山也是這個意思。可是,這個計劃有可能因錯誤估計敵人而使自己陷入危險。我治郎左衛門決不能眼睜睜看著我軍滅亡。」

  「您為什麼說我軍會滅亡?這一點,平四郎十分不解。」

  「只要您豎起耳朵認真傾聽對岸傳來的工匠們的號子聲、工地上的作業聲響,就能猜得出他們的進度。那邊兵力甚多,一片眾志成城、熱火朝天的陣勢,這次的情形完全不同於之前佐久間、柴田築城時的情景,這次的指揮官是志在必得啊!我想,他的能力肯定不在織田信長之下。」

  「哈哈哈哈!」聽到這兒,不破平四郎不禁捧腹大笑,還譏諷治郎左衛門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

  由此看來,同一國的將領之間意見也會有分歧。聽到對方的嘲諷,治郎左衛門咂了咂嘴,說道:「反正我警告過你了。你要笑就笑吧!到時候你就相信我的話了!」

  說完,他叫人牽來馬,在三四個隨從的陪伴下憤然離去。

  其實,美濃也並非沒有獨具慧眼之人。大澤治郎左衛門的預言,在之後不到十天的時間裡就應驗了。洲股築城進展神速,僅用兩三個晚上就已粗具規模。

  「他們的工程也太快了吧!」

  清晨,當美濃的士兵照例朝河對岸張望時,赫然發現對面已聳立起一座堅固的城池。

  見此情景,不破平四郎摩拳擦掌。

  「好了!現在該我們行動了!」

  他的部隊十分善於渡河夜襲,這次他還想同之前一樣,趁著夜色一舉攻占洲股城。

  然而,這次的對手卻不同以往。藤吉郎早已做好迎敵的準備,而且他手下還握有蜂須賀的兩千流浪武士,這些人心裡只有一個想法:「這座城是用我們的血汗鑄成的,決不能拱手讓人!」

  另外,藤吉郎的戰法也不同以往。這些流浪武士如同虎狼之師,所用的長刀異常鋒利,絕非佐久間、柴田軍隊的武器可比。

  戰鬥剛一打響,美濃軍的木筏、小舟就被燒毀大半,見到戰事不利,不破平四郎立即下令:「撤!」

  可是,為時已晚。

  從洲股新城至河邊,躺著近千具美濃兵的屍體,僥倖活命的人已顧不得這些,只管拼命逃竄。由於船隻被燒毀,這些殘兵敗將只能沿著木曾川逃命。即便這樣,蜂須賀的士兵也毫不手軟,一路窮追猛打。這些流浪武士慣於走山路,追趕逃兵毫不費力,最終美濃兵落得逃無可逃、避無可避。

  隔了一夜,不破平四郎又集結了兩倍的兵力,再次向洲股發起了攻擊。

  第二天破曉,洲股一帶及木曾川的河水,都已被鮮血染紅。當太陽升起的時候,城裡高奏凱歌。

  「今天的早飯好豐盛啊!」士兵們歡呼雀躍著。

  平四郎決定孤注一擲,他打算集結上下游的美濃兵,在下一個暴風雨夜發動第三次進攻,將敵軍一舉擊潰。

  然而,不只是上游鵜沼城的大澤治郎左衛門對他不理不睬,其他將官也沒有響應他的計劃。

  又是一個暴風雨夜,洲股河波濤洶湧、驚濤駭浪。洲股城裡的流浪武士第一次經歷如此慘烈的戰爭。

  儘管織田軍也有大量死傷,但美濃軍的損失更為慘重,簡直無異於全軍覆沒。

  此役之後,對方就一蹶不振了。

  自永祿五年(1562年)至當年年底,美濃軍再沒發動任何進攻。

  在這段時間,藤吉郎完成了剩餘的工程。第二年一月份,他和蜂須賀的小六一起回清洲城向信長報告,並回城裡過年。

  在他出外築城的這段日子,清洲城也發生了很大的變化。

  因為清洲城的地理位置不佳,所以織田家將城池搬到了小牧山,這也是他們之前就有的打算。

  於是,很多百姓也跟隨信長把家搬了過來,小牧山一帶一時間很是繁華。

  後來,信長在新城裡接見了藤吉郎,並對他大加犒賞。

  「我們之前就有約定,如果你能在洲股築城,以後就可以住在那裡。而且,我還要賞你年俸五百貫。」

  君臣談話之時,信長的心情一直非常好,最後他還為一直沒有本名的藤吉郎取了一個新名字——秀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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