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兵衛光秀
2024-10-11 06:18:58
作者: [日]吉川英治
這是十月末的一個大風天。日吉像以往一樣從木賃店出來想去做買賣時,「猴子,給你這個。」站在后街路邊的彥十靠了過來,他手中拿著一份傳閱信。
「看完後,嚼碎了,吐河裡就行。」彥十提醒完後就裝作不認識他,轉身走了。
「這是什麼?」可能是估計到了同伴的信中的內容,日吉有些緊張,有些異樣的悸動。雖然日吉考慮過離開這些人,逃離這個地方,但與在這兒相比,逃跑明顯是更有生命危險的。為什麼這麼說,因為雖然他覺得他是一個人住在這木賃店,但他的出入、行動絕對有不知隱身在何處的蜂須賀一族的人在監視。還另外有人在盯著監視他的人,就像鎖鏈的環一樣,是不允許任何一環單獨脫離整體而存在。這也是他最近知道的。
「終於要動手了嗎?」雖然以前聽彥十說過,可是真到要動手的時候,日吉的心情變得很沉悶。可能是膽小,日吉覺得自己怎麼都做不出製造混亂擾亂城市,化身火魔四處縱火這樣的事。首先,聽了來龍去脈後,日吉失去了對小六的尊敬,對齋藤道三秀龍的利益也沒有興趣,而且,他也根本沒有支持稻葉山城的義龍的想法。要是說支持誰的話,他想支持城中的百姓。要是說同情什麼人的話,他還是同情那樣的情況下,最先遭受戰禍的百姓,特別是同情有孩子的母親。
「什麼呀,還沒打開看呢,就先杞人憂天了,還是先看再說吧。」日吉和以往一樣一邊喊著「有人買針嗎?京城的針」,一邊故意繞進人少的橫路。前面的小河使他停住了腳步。「哎呀,過不去了。」他像說給人聽似的說道。他看看四周,時機很好,沒有人影。但為了以防萬一,他一邊往小河裡撒尿一邊悠閒地看著附近,然後,慢慢從懷中取出信一看:
今夜戌時下刻,風向轉為西風或南風,則在常在寺後的樹林集合,風向如果仍是北風或者停了,集合則取消。
果然和預測的一樣。日吉看完後,細細地撕碎了,放進嘴裡嚼著。
「賣針的!」不知從哪兒傳來了叫聲。日吉沒有時間把嘴裡的東西吐到河裡,只好狼狽地吐在了手裡。
「啊,哪裡要買針?」
「這裡,買了會打賞你的,進來吧。」雖然能聽見聲音,但是誰,在哪兒卻沒找到。不管怎麼找也沒看見人影。聲音來自對岸的武士宅邸中,是從矮堤上一座兩層的瓦頂板心泥牆的房子傳出來的。
「賣針的,賣針的,你從那兒繞過來。」房子的側面,開了一扇小門,一個年輕武士模樣的人伸頭說道。
「是。」日吉雖然答應了,但卻稍稍估計了一下情況。這個位置的武士宅邸不用問也知道,是齋藤家家臣的住處。如果是齋藤道三秀龍的家臣還好,如果是義龍的直屬就有點兒不妙了。
「賣針的,我們說了要買針,從這邊進來吧。」說要買針的好像並不是這年輕武士,他越來越覺得不對勁兒,但沒辦法,只好過去。
「多謝。」日吉跟在後面,進到裡面去了。那裡好像是後院,跟著繞過假山,才看出這是個高官的宅邸,主屋分成幾棟,建築宏偉,泉石秀麗,日吉縮著腳。是誰呢?要買針的人是誰呢?聽年輕武士的話,說是主人,但是住在這種宅邸的夫人、小姐自己是不可能買針的,而且也不會讓在外面叫賣的人接近的。
「賣針的。」
「在。」
「暫時在這兒等一會兒。」年輕武士說完,把日吉留在院子的一角。日吉一看,這是離主屋很遠的一棟房舍。這一棟下面是書齋,上面是書庫,粗糙的牆壁將裡面分成兩層。年輕武士仰頭對著二層道:
「十兵衛大人,您叫的人帶進來了。」牆的四角開有窄窄的窗戶。被叫作十兵衛的二十四五歲的明眸白皙青年正在書架上找書,手中還拿了幾冊。他在窗口露出半個身子道:「嗯,馬上就去,先讓他在下面廊下等著。」十兵衛對年輕武士說完就不見了。
日吉遠遠地看著,原來那裡竟然有人,又突然覺察到在那裡的話,外面也是能看見的。一定是看到自己剛才的舉動,想要查問吧。那麼,自己要是沒有準備的話可能就糟了。日吉下定決心,只見那年輕武士在那面對他招手,然後說道:「你很快就能見到我家主人了,離開廊下,老實等著吧。」
按照他說的,日吉立刻在廊下坐了下來,當然是直接坐在土地上。因為那人忙著總也不出來,日吉就抬頭打量。室內被書籍占得滿滿的。桌子周圍,牆上的書架,裡間和二層也都是如此,一看就知道是書庫。看來這裡的主人一定是非同一般的學者。日吉仰視門框上的橫木,那兒掛著好槍,看向廳內,那裡掛著火槍。不久,那人出來了,靜靜地坐在桌前,撫著臉頰,像是在讀書似的凝視著坐在院子裡的日吉。與他相反,日吉則一副無所隱藏的表情。
「今天,謝謝!我是賣針的。您要買針嗎?」十兵衛還是撫著臉,點了點頭。
「哦,在買以前,我有問題想問你,你的目的是賣針還是來城裡打探?」
「本來我就是賣針啊。」
「那為什麼走到這麼偏僻的小路上來?」
「我是想也許這裡有人買針。」
「說謊!」十兵衛稍稍轉了轉身。
「一看就是在外面行走慣了的滑頭,你做買賣也不是一兩天了吧,那麼武士宅邸能不能賣出針,你應該知道才是。」
「那也不一定,也許偶爾……」
「偶爾?可能嗎?」
「就是想碰碰運氣,能賣就賣。」
「好,這個先放一下,你跑到沒人的地方,看了什麼?」
「啊?」
「你覺得沒人在,在那兒偷偷拿出一張紙片,可是這生機勃勃的天地間,自有神明。你看了什麼?」
「看了一封信。」
「是什麼密信?」
「我是在看母親給我寫的信。」意料之外的回答,而且日吉一臉自然。當然在十兵衛眼裡,覺得這只不過是狡辯,他更加懷疑了。
因此他故意柔聲道:「啊,是母親的來信啊。」
「是的。」
「如果那樣,把那信給我看看。這城裡的規矩是發現可疑的人,立即綁了送官,要是弄不清楚,雖然我也覺得你可憐,但也只能送官。為了證明你的清白,把你母親的信給我看看吧。」
「我已經吃了。」
「什麼?」
「不巧,我看完後就吃了。」
「吃了?」日吉溫和有禮且十分敏銳,正在步步緊逼的十兵衛聽了也不禁呆了一下。
「是的。」日吉更加認真地說,「對我來說,或者母親是比神明更值得尊敬的,所以……」
「住口!」十兵衛喝道。
「因為是密信,所以才嚼碎扔了吧。果然是可疑的傢伙!」
「不是,你誤會的話,我很困擾的。」日吉慌張地搖著手又說道,「比神明更讓我感激的是母親,母親的來信要是一直拿著,早晚會被我用來擦鼻涕或者扔了,讓人踩來踩去也不合適,那樣會遭報應的。所以我有了吃掉母親信件的習慣,不是說謊,吃下身在遠方的母親的字跡,對懷念母親的人來說不是想當然的嗎?」
謊言,騙人的,十兵衛看出來了。不過雖是說謊卻也有些說謊的才能。十兵衛自己也有身在故鄉的母親,有在故鄉美濃國惠那鄉明智城獨自等待的老母。雖是說謊,但也不完全是謊言。說著什麼吃母親信這樣的荒唐話語,長得像猴子似的矮小男子,一定是有母親的。
十兵衛這麼一想,反倒覺得他的沒教養的野性有些可憐。可是這種天真無知的人要是讓人利用,往往就會變得像脫籠的野獸一樣兇殘。但也沒有必要特意送官,殺了又有點兒太可憐了,十兵衛想著要不要就這麼放了。他沒說話眯著眼觀察著日吉的舉動,沒想好該怎麼處置日吉。
一會兒後,「又市,又市」,他叫了剛才的年輕武士。
「彌平治在裡邊嗎?」
「我覺得他是在的。」
「不好意思了,去告訴他過來一下。」又市領命走了。很快,彌平治就和又市一起從裡邊大步走來。彌平治是一個比十兵衛更年輕的青年,大概二十歲的樣子,是這座宅邸主人明智光安入道的嫡子,名叫彌平治光春,與十兵衛是堂兄弟。十兵衛也姓明智,名喚光秀,寄居在叔父光安家裡,一心鑽研學問。
在故鄉有母親在,還有明智城,沒到非得做食客的地步。但不管怎麼說,在故鄉,想看的書籍不是那麼容易入手,而且那也離時刻進步的文化太遠。更確切地說,對於年輕的十兵衛燃燒著的欲望來說,惠那的明智城太小了,那裡也離文化、時政太遠了。十兵衛是個連叔父光安都常常要求自己的兒子向其學習的人。十兵衛光秀在來此寄居前,已經游遍了京畿、山陰、山陽等地。他與時下的武者修行之人為伍,學習知識,觀察時勢,面對生活中的變動之苦。特別是停留在泉州,他學習了研製火槍,為美濃的國防和兵製做出了很大貢獻。所以,以叔父光安為首,大家都很尊敬這位雖然年輕但擁有新知識和大將之風的人才。
「十兵衛,你找在下有什麼事嗎?」
「哦,彌平治啊,也不是那麼緊急的事。」
「怎麼了?」
「有件事我覺得請你處置一下比較好。」十兵衛也走到外面,然後在迷茫的日吉旁邊討論怎麼處置他。
彌平治仔細聽了十兵衛的話後瞥了日吉一眼說道:「哦,就是這個賤民嗎?要是確實有可疑的地方就告訴又市,拿斷弓抽打一頓,可能會招的,也不費什麼事。」
說了聲「不」,十兵衛和彌平治一起又看了看日吉。
「我覺得他倒不是一打就能招的,而且,他也有可憐之處。」
「要是可憐他就沒法讓他開口了。要不交給我,關押在黑屋裡,可能餓個四五天,自然就說了。」
「高明。」十兵衛同意了。
「要綁上嗎?」又市立刻走到日吉身邊,按著胳膊問。
「啊,等等。」日吉一邊掙扎著一邊仰視著十兵衛和彌平治急說道。
「聽了你們剛才的話,說我是打也不會招的,但是你們問的話,我就說,什麼都說。請不要什麼都不問就把我關在黑屋裡。」
「你說嗎?」
「我說。」
「那我就問你了啊?」
「是,請問吧。」彌平治對日吉若無其事的表情,有一種有力無處使的感覺。
「這傢伙,真是奇怪,是不是腦子不好啊,作弄人。」他看著十兵衛苦笑道。
可是十兵衛沒有笑,或者說覺得日吉有些可怕。於是十兵衛和彌平治像哄撒嬌的孩子似的,相繼問了日吉一些問題。
日吉說道:「那麼我告訴你們今夜將有大變,我和那些人什麼關係也沒有,你們能保住我的性命嗎?」
「可以,要你一條命也沒什麼用。你說的大變是什麼事?」
「火事。取決於今晚的風向的大火。」
「火事,在哪兒?」
「那就不知道了,和我住在同一個木賃店的野武士們偷偷商量說的。今晚要是刮西風或者南風,就在常在寺的樹林集合,然後分頭在城裡放火。」
「啊?」彌平治愕然,十兵衛也屏住呼吸半信半疑地看著日吉。不過日吉根本就沒注意兩人的神色,只是說自己無意中聽到同住的野武士的私下商談,其他什麼都不知道。他的願望就是早點賣了針,然後儘快趕回故鄉中村,只想早點兒見到母親,說這話時,日吉的表情格外認真。回過神的彌平治和十兵衛一時都沒有說話。
不久後,「好,我們一定會放你的,但今夜你就別想走了。又市,給他找個地方待著,別餓著他。」十兵衛命令道。
風依然吹著,風向西南。
突然,那入耳的風聲讓二人的心緒煩亂不已。把日吉交給又市,他們離開後,彌平治立刻靠了過來:
「十兵衛,野武士們想借著這風圖謀什麼吧?」他滿是不安的雙眼仰視著空中的風雲流動。十兵衛沒有說話,在書齋外的走廊坐了下來,像是在認真地思考著什麼,眼睛動也不動地注視著一點。
「彌平治。」
「怎麼?」
「這四五天,你聽到叔父說什麼特別的事了沒有?」
「嗯,沒什麼特別的啊,但……」
「什麼事?」
「只是,這麼說來,今天早上父親出發去鷲山城堡前說了這麼一段話。他說,主公齋藤道三秀龍大人和義龍大人不和,最近可能會出什麼危險的事情,具體什麼時候發生什麼樣的事很難預測,但平時的準備不可懈怠,家裡的武士也要為有意外發生準備好武具、馬具什麼的。早些做好作戰的準備以免措手不及。」
「這是叔父大人說的?」
「是我父親說的。」
「今天早上?」
「正是。」
「原來是這樣。」十兵衛拍了一下膝頭。
「叔父大人是在暗示你今晚將有戰鬥,提醒你注意。本來兵家策略是連親人都不能透露的。但叔父大人一定知道其中詳情。」
「啊?今天晚上有戰鬥?」
「我想今晚在常在寺樹林集合的野武士是齋藤道三秀龍大人從外邊請來製造混亂的,恐怕是蜂須賀一黨吧。」
「那麼,是最終下定決心要把義龍大人從稻葉山除去了嗎?」
「正是。」十兵衛對自己的判斷非常有信心,重重地點了點頭,又黯然咬著唇。
「但是,事情不會像齋藤道三秀龍大人想的那麼順利,義龍大人也早已有所準備。而且父子兵戎相見,拼命廝殺,也有悖人倫,必定會遭天譴。不管誰勝誰敗,流的都是血親、同族的血。這樣做,齋藤家的領土不會增加半分,相反讓鄰國乘虛而入的話,就要滅國了。」說完他長嘆一聲。
彌平治也沉默著,只是看著布滿烏雲的天空。主公和主公的紛爭,身為臣子是無可奈何的。而且彌平治的父親、十兵衛的叔父明智光安入道是鷲山城齋藤道三秀龍的心腹,正是廢除義龍的主要力量。
「對了,不管怎樣,阻止這有違人倫的戰鬥就行了,這也是身為臣下唯一能做的。彌平治,你馬上去鷲山城,冒死去求你的父親,然後父子二人一起去勸諫主公齋藤道三秀龍大人。」
「是,我明白了。」
「我等到日暮時分,就去常在寺的樹林,去阻止野武士們策劃。冒死也一定要阻止他們,知道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