貓飯

2024-10-11 06:18:35 作者: [日]吉川英治

  天亮了,驚恐的一夜終於過去了。

  第二天白天,因為還是新年期間,來慶賀新年的客人一直絡繹不絕。但瓷器店裡有一種微妙的消沉氣息在空氣中飄浮著。主人拾次郎表情失落,一直都很活躍的夫人也不見蹤影。在她的房間裡,兒子於福正安靜地坐著。她好像還沒有從昨夜的恐懼中清醒過來,臉色蒼白,像病人似的躺著。

  「母親,剛才,我已經跟父親聊過了,現在,您就放心吧。」

  「是嗎?怎麼說的?」

  「開始時,父親對我說的話半信半疑。我有跟他說了日吉平日的態度舉止,還有我記不清什麼時候他抓著我威脅說要把御廚的野武士叫來的事,父親才得知,嚇了一跳的樣子。」

  「說了要立刻解僱他嗎?」

  「那倒沒有說,父親還在考慮,可能覺得日吉是個有可取之處的小猴子。但我也說了,不能在家中養賊的嘍囉。」

  「最重要的是,我一開始就不喜歡日吉的眼神。」

  「那個我也說了,說完後,父親覺得他要是跟大家都那麼難以相處的話,就只有解僱他了。但是,因為還有藪山加藤大人的面子,他自己不太好說,讓我們去談,還囑咐不要冒犯到他們。留下這話,父親就出門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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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太好了。那種像猴妖似的孩子,連半天我也不想用了,實在是受不了了。現在,日吉幹什麼呢?」

  「在庫房幫著打包呢,要不我立刻把他叫來,現在就告訴他?」

  「算了吧,我不想看到他的臉。既然你父親已經說了。你就今天把他送走,不就行了嗎?」

  「是。」於福心裡是有一些膽怯的。

  「我明白了,報酬怎麼辦呢?」

  「本來就沒說給薪水什麼的。他也沒幹多少活兒。我們供他吃,供他穿,這就已經多過他做的了。這麼辦吧,他現在穿的衣服就給他吧,再給他兩升鹽。」

  於福覺得自己一個人去跟日吉說的話,總有些不對勁兒。所以他帶著別的僱工一起往外邊的瓷器庫房走去。他到庫房後看著裡邊叫道:「猴子,在這兒嗎?」

  頭上頂著些秸稈幹活兒的日吉說:「在,什麼事?」他比平時都有幹勁兒地回答著,跳了出來。

  日吉覺得昨晚的事跟別人說不太好,所以誰也沒有告訴。但他自己心裡很得意,覺得主人今天一定會再次誇獎他,一天都暗自等待著。於福的旁邊站著僱工中最強壯、日吉平時最怕的夥計。

  「猴子。」

  「啊?」

  「你,今天開始就回去吧。」於福說道。

  「去哪兒?」日吉驚異地看著他說。

  「哪兒?你自己的家唄。你現在還有家吧。」

  「家有是有……」

  沒等日吉問出為什麼,於福搶先說道:

  「到今天為止,你被解僱了。現在穿著的衣物就給你了,馬上走吧。」

  身旁的夥計拿著日吉的衣物包袱和兩升鹽道:

  「這是夫人的心意,賞給你的東西。不用道謝了,馬上從這兒出去吧。」

  「……?」日吉有些茫然。

  然後,血一下子湧上了臉,眼神像是要向於福撲過來般的憤怒。

  「……明白了嗎?」於福向後退著,從夥計手裡取了睡衣包和鹽袋放在地上,慌忙走了。

  日吉對著那身影,又是那個像是要撲上去的眼神,可是,眼中慢慢充盈了滿滿的淚水,什麼都看不見了。他像野火一樣的憤怒想要肆虐發作的同時,母親悲哀的面容也出現在他的腦海。來這裡做工前,母親含著眼淚說道:

  「這次要是再被趕出來,不僅失了藪山加藤大人的面子,母親我也會覺得羞恥,沒臉見人。」每次生了孩子後,都愈加憔悴的母親,讓他含著淚,抽著鼻子,像是不知該怎麼做似的,呆站在那兒。

  「猴子!」

  「你想怎麼辦?」

  「怎麼又弄砸了,不是說了解僱嗎?」

  「已經十六歲了,到哪兒都能吃口飯,你是個男人,別哭,別哭。」

  其他的僱工和在場的人笑著,大家在他周圍來來往往地幹著活兒說道。在日吉的耳里,只是覺得大家在嘲諷他。可他也沒有讓任何人看到他的哭臉,反而回頭露齒笑道:

  「誰哭了?我已經在這瓷器店待膩了。下次要去武士家,我要去侍奉武士。」日吉背起睡衣包,用地上的一根細竹棍插著鹽袋挑在了肩上。

  「要去侍奉武士哦。」

  「哈哈哈哈哈,」他說著那種話逞強。

  雖然不討厭他,但是也沒有一個人同情地目送日吉遠去的身影。日吉踏出土牆後,立即就被蔚藍的天空吸引了,只感覺到沒有束縛,自由了。

  去年八月,在與今川家的小豆坂戰役中,為了立功,深入敵軍陣營的彈正身負重傷,終於回家來了。彈正自回來後就一直臥床養傷,讓妻子伊都看護。經過了寒冷的歲末,到了正月,腹部的槍傷每日疼痛,痛苦的呻吟聲不斷傳出。伊都正在宅院中的溪流邊給丈夫洗沾滿膿血的汗衫時,突然聽到了一陣歌聲。

  「是誰呀?……這麼悠閒……」伊都有些火大地站起身,看向聲音傳來的方向。因為房子在光明寺山的半山腰,把頭伸到土牆外就能看到山下的路和中村的耕地,也能眺望到廣闊的莊內川和尾張平原。蕭索的冬日殘陽,漸隱于田野盡頭,今天也已是日暮時分了。

  「晚上要紡線,天黑就到了晚上,趕著滴溜溜地紡線啊,時日卻比紡線更難熬,呀喲,更難熬!」歌聲很大,是不知當下社會的險惡和疾苦之人的聲音,唱的是室町末期人們唱膩的紡線歌謠。傳到尾張一帶後,農家姑娘經常帶著鄉音傳唱。

  「哎呀,那不是日吉嗎?」伊都遠遠看著從山腳邊唱著歌邊走上來的人,嚇了一跳。來者正是前年拜託彈正介紹到瓷器店去做工的日吉。他背上背著一個不知裝了什麼的髒兮兮的包袱,肩上扛著一根不知挑著什麼的竹棒,悠閒地走來。

  「哎呀,一轉眼長這麼大了……」打量了一番後,她對日吉雖然長了個子但卻依舊不知愁滋味的樣子有些吃驚。

  「——縱然辛苦,卻怎麼也得不到回報呀,唉!」

  「啊,姨母,你怎麼站在那兒?今天……」日吉到了跟前,對著伊都點了一下頭。邊唱邊走的他,輕鬆地問候了伊都。但是,年輕的姨母好像忘了該怎麼笑似的,臉上還是一片陰沉。

  「真是少見,是讓你到上面的光明寺辦事嗎?」

  「不是。」日吉撓撓頭,有些為難地說,「我被瓷器店解僱了,想著不跟姨父說一聲不太好,就過來了。」

  「啊?怎麼又……?」伊都皺起了眉。

  「你,怎麼又被趕出來了?」

  「那是……」日吉想解釋一下,可不知為什麼又開始覺得麻煩,就作罷了。

  「姨母,姨父在嗎?在的話,讓我見一見行嗎?我有事拜託。」日吉央求道。

  「真是不像話,我丈夫在小豆坂戰役中身受重傷,有今天不知有沒有明天的狀況,怎麼可能讓你見!」年輕的姨母毫不客氣地說,「真是的,有你這樣吃不得辛苦的孩子,中村的姐姐也真是可憐哪!」

  日吉聽了後輕聲地問:「那,我有事想拜託姨父,不行是吧?」

  「什麼事?」

  「姨父是武士,下次我想找個武士家做事,想讓姨父介紹。」

  「你今年到底幾歲啊?」

  「十六歲。」

  「已經十六歲了,你也多少懂些事理吧。」

  「所以啊,我才不想去那些尋常的地方做工了。姨母,沒有什麼可以介紹的地方嗎?」

  「你也給我看看情況。」伊都沒有一絲玩笑意味地告誡道。她瞪著日吉說:「武士家不會使用與他們家風不符的人,像你這種鄉下長大的散漫小子,哪裡會要你!」

  婢女趕來報告:「夫人,您快點兒來吧,老爺好像很痛苦的樣子。」

  伊都聽後,什麼也沒說立刻就進去了,仿佛日吉根本不存在似的。

  被留在那兒的日吉,發呆了一會兒,看了看黃昏時尾張平原的流雲,不久後他還是從土牆口走了進去,站在加藤家廚房的外邊。

  雖然想馬上就回中村的家,想見母親,可是一想到繼父築阿彌,他就覺得回家的路滿是荊棘。

  「還是先找到下一個做工的地方吧。」正是考慮到這個,所以日吉才先到藪山加藤家來說說,想先到這兒來看看。可是,彈正受了重傷。

  「怎麼辦呢?」餓著肚子,日吉一邊想著,一邊漠然地想著今夜的住處。突然覺得冰冷的腳上,有什麼柔軟的東西貼了上來。低頭一看是一隻可愛的小貓。日吉抱起它,坐在廚房的邊兒上。

  「你也肚子餓了嗎?」

  日暮時分的殘陽,映照著他和小貓四周的寒意。小貓在日吉懷裡瑟瑟發抖,暖和一點兒後就「吧嗒、吧嗒「地舔日吉的臉。

  「不要,不要舔。」日吉躲避著對小貓說。他並不喜歡貓,可是現在除了這隻小貓以外沒有人親近他。突然傳來了女人的驚叫聲,日吉支起耳朵,小貓也驚得瞪圓了眼睛。對面廊下的房間裡,突然傳來了病人特有的暴躁怒斥聲。不久,伊都就哭腫了眼睛退回廚房來了,可能不知為什麼,她讓彈正生氣了,她用袖口擦著眼淚,把煎藥的陶罐放在了爐上。

  「姨母……」日吉小心翼翼地叫道,他一邊摸著小貓的背,一邊說,「這隻貓,肚子餓了,一直在發抖。不餵它的話,就要死了……」

  其實他也是在說自己也還餓著。可是,對伊都來說,這卻不是管貓吃沒吃飯的時候。

  「你還在這兒啊?即使天黑了,也不會讓你在這兒留宿的。」說著,她又開始擦眼淚。她煎著藥,一個人抱著肩沉思,年輕的姨母身上已經不見了兩三年前的幸福模樣和初為人婦的美麗容顏,已經像被雨水打過的花一樣凋零了。日吉抱著貓,和小貓一起忍著飢餓走向睡鋪。

  「姨母哭了,也許是有擔心的事吧?」日吉設身處地地想著。他目不轉睛地看著伊都,突然,他覺得年輕的姨母的身形有些奇怪,脫口問道:「姨母,姨母的肚子大了,是懷孕了吧。」

  哭泣的伊都,正在最難過的時候,突然被問了這樣的問題,好像被打了臉一樣,猛地抬起頭。

  「你一個男孩子,這種話可不是你說的!下作的孩子!」伊都更加難過,生氣地說。

  「快點兒,趁天還沒黑,中村也好,什麼地方都好,你快走吧。我現在沒精力招待你。」說完就哽咽著躲到屋內去了。

  「……回去吧。」日吉自言自語,正要站起來,小貓卻不肯離開他溫暖的懷抱。這時婢女因為日吉剛才的話,用小碗盛了些涼飯,澆了些湯,一邊給小貓看著,一邊叫著小貓。看見了飯,小貓拋開了日吉的懷抱,朝著飯奔去。日吉一邊咽著口水,一邊出神地看著貓食和小貓。

  「……」

  沒有人給日吉晚飯。日吉決定回中村的家去。他餓著肚子起身,走在院子裡時,腳步聲引來了從一個緊閉著窗戶的房間裡傳來的盤問聲。

  「誰呀?」

  日吉嚇了一跳,但立刻聽出是彈正的聲音。他答道:「是日吉。」他想著正好趁這個機會告訴彈正他被瓷器店解僱回來了的事。

  「伊都,把那個打開。」彈正的聲音在屋內響起。

  但是,他的妻子一直在勸說,傍晚的風冷,涼著了,傷口又會疼了,並沒有打開拉門。

  「蠢貨,多活個十天二十天又能怎麼樣?打開!」彈正又怒道。伊都哭哭啼啼地拉開了門。

  「日吉,會影響他養病的,問候完就趕快回去吧。」

  「是。」

  日吉就站在那兒朝病室行了禮。加藤彈正把病重的身體靠在被褥上。

  「被瓷器店解僱了?」

  「是的。」

  「嗯,也好。」

  「……」

  「被解僱也不必覺得有什麼羞恥的,只要不做不忠不義之事就好。」

  「嗯。」

  「你的父親,以前也是武士,武士啊,日吉!」

  「是。」

  「只是為了吃飯,是為了口腹之慾而碌碌無為的武士,要為了盡天職,為了儘自己的本分而度過你的一生。食物只是無關緊要的東西,是人天生命里註定的。所以,你一定不要成為一生都為混飯而碌碌無為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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