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盜

2024-10-11 06:18:32 作者: [日]吉川英治

  天全黑了。日吉把手推車放到小屋裡,在井邊洗了腳。

  因為這一帶被稱為瓷器之鄉,所以瓷器店就像土豪的宅邸一般。

  主屋很大,說不清有幾棟,和倉庫連成了一片。

  「猴子,猴子!」於福邊叫著邊走了過來。

  日吉從石井的陰影中起身,「餵」地應了一聲。於福覺得氣不打一處來,拿手中的細竹打了下日吉的肩膀。正擦著腳的日吉搖晃了一下,腳又踩到地上弄髒了。

  「有對著主人說『餵』的嗎?怎麼教都改不了的傢伙。這兒可不是尋常百姓家!」

  這個年輕的主子,在巡視僱工的大雜院時或突然襲擊檢查倉庫里僱工的工作情況時,時常拿著一根細竹棍。日吉今天並不是第一次被打。

  「怎麼不吭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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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現在,應該說『在』。」

  「……」

  「不說啊,你這傢伙。」

  「在。」日吉在再次被打前改變了想法,改口應道。

  「什麼時候從清洲回來的?」

  「剛回來。」

  「說謊!我問了廚房的人,說你已經吃過飯了。」

  「因為我眼暈,好像要暈倒似的。」

  「怎麼回事?」

  「肚子太餓了,好不容易才走回來的。」

  「什麼呀,只是肚子餓了。回來了,為什麼沒去告訴主人,給主人請安?」

  「因為我去洗腳了。」

  「別找藉口!今天我問廚房的人,聽說送往清洲的瓷器在途中少了不少?」

  「是。」

  「要是不說實話,覺著能說謊騙過我,覺著像跟廚房那些傢伙說時一樣嬉皮笑臉地混過去就錯了,今晚決不饒你。」於福拽著日吉的耳朵說著「過來」,走了開去。

  「對不起。」

  「說謊是會養成毛病的,到我父親那兒,說個清楚。」

  「饒了我吧,饒了我吧。」

  於福並沒有放手,井邊的幾個僱工目送他們離開,都覺得日吉的道歉聲跟猴子一樣。

  想著要向父親拾次郎報告,他們就抄了近路。倉庫前到院門的路上種了很多孟宗竹,竹子很茂密,從裡邊看不到外邊,從主屋也看不到裡面。走到這裡,日吉一下子停住了。他「呀」了一聲,伸手去甩於福的手,又接連喊了幾聲。

  日吉瞪著嚇了一跳的於福說:「我有話說,你給我聽著。」

  「喂,你這是幹什麼呀?」

  「什麼幹什麼?」

  「對著主人,你這傢伙……我,我可是主人啊!」於福青著臉顫聲道。

  「所以我不是一直都很順從嗎?喂!」

  「……」

  「喂,於福,你這傢伙把以前的事都忘了?我們不是朋友嗎?」

  「那些都是陳芝麻爛穀子。」

  「陳芝麻爛穀子?是你想忘就忘的嗎?你被人欺負,被『中國種,中國種』地叫著的時候是誰幫你的?你還記著嗎?」

  「記是記得。」

  「要是記得,就應該想著報點兒恩吧。」個子小小的日吉斜眼瞥著比他高大得多的於福,讓人分不清誰年紀更大些。

  「我要告訴其他的僱工,老爺人是不錯,但少主人是個不知人情的狂妄小子。」

  「……」

  「像你這樣沒吃過苦的少爺,要是能過過窮日子,嘗嘗到別人家蹭飯的滋味就好了。」

  「……」

  「以後,你要是再欺負下人,讓我吃苦的話,我會做出什麼就不敢保證了。我認識一位御廚的野武士,手底下有上千人,要是讓這位大爺來的話,一個晚上就能踏平你家。」日吉說得起勁兒,威脅得有些過分了,生來膽小怯懦的於福被他的語氣、神色鎮住了。

  「於福少爺!」

  「少爺,少爺!」從剛才開始,幫傭的男男女女就一直在找於福。可於福受制於日吉的眼神,連應聲的勇氣都沒有。

  「要不你喊人來?」日吉像是好心地低聲建議道。

  「你現在可以走了,但要記住今天的話。」扔下這句話日吉就先回去了。其實他心裡也有些忐忑不安,萬一現在還在裡面的於福喊叫起來怎麼辦?結果,什麼事也沒發生。

  時光流逝,這件事漸漸被淡忘。日吉十六歲了。年滿十六歲時,普通百姓和商人都有各自的成年慶祝方式,換服束髮,正式成為社會的一員。對於日吉,不用說這些慶祝,連給他買一把扇子的人都沒有。但因為是新年,他和其他的男用人一起擠在廚房木地板的角落裡,吸著鼻涕,很難得地吃著黃小米做的年糕。即使在這樣的時刻,他心裡想的還是:「這個正月,媽媽和姐姐有年糕吃嗎?」身為種植黃小米的老百姓,卻常常在正月沒有年糕吃。

  在日吉回想往事的時候,其他的男用人也在閒談著。

  「今天老爺又請了很多客人,我們也得陪著聽他們長談,又是一個長夜啊!」

  「討厭,難得的正月呢。」

  「要不故意弄壞肚子,躺著休息?」

  每年兩三次,瓷器店老闆拾次郎會請客人來家裡,初春時、惠比壽講時或者隨便找個理由。傍晚時開始,瀨戶的工匠們,那古屋、清洲的武士和親朋好友等紛紛而至。

  「歡迎光臨……您來了!」拾次郎當天心情會格外好,站得直直地親自迎接客人,說著客套話。他容貌秀麗的妻子和女兒也會參加茶會,用一些很珍貴的器具裝飾插花,如果客人希望的話,她們也會幫入她們眼的客人洗手泡茶,讓客人享受雅致周到的招待。

  東山殿提倡的茶文化,飲茶風雅。這種風氣不知何時已傳到民間,其影響在民間處處可見,從草蓆、帷帳、地板到杯盤,不知不覺間這股風尚已經融入日常生活中。由於瀨戶村一帶燒制的瓷器十分清雅,大多用於飲茶,因此瓷器匠人也多懂得茶道。在狹窄的小房間裡,一枝花,一杯茶,就可以讓人忘記戰亂,忘記人生苦惱。雖說不出什麼道理,卻可在塵世中自養正氣。

  「這是尊夫人吧?」一位四十多歲身材魁梧的武士,在紛至而來的人群中向瓷器店老闆的夫人走去,殷勤地問候了她們,說道:「您知道米野的親戚七郎兵衛大人嗎?我是七郎兵衛介紹來的。不巧的是,七郎兵衛感冒了,不能前來。我就不客氣一個人來了。我是御廚的渡邊天藏。」最後他報出了自己的名字。這人雖然謙虛,但也有鄉野武士的粗獷。他跟拾次郎夫人要了一杯茶,夫人就用黃瀨戶的茶杯給他泡了一杯茶。

  「我對這一套不是很懂啊。」他自我辯解似的說,一邊放鬆地喝著茶,一邊在那兒打量著。

  「果然名不虛傳啊,真是有品位的有錢人啊,這麼好的茶具,冒昧地問一下,那個水瓶莫不是被稱為紅瓷的名器嗎?」

  「您注意到了嗎?正是紅瓷。」他哦了一聲,又仔細看了看那水瓶。

  「紅瓷的話,現在在堺的商人中也是千金難求的,嗯,先不說價錢,這麼看著還真是養眼呢。」正說著話的時候,下人迎出來說裡面已經準備好了。

  「請隨我們到那邊去吧。」夫人和小姐說著帶著他往大廳來了。

  大廳里沿著隔扇和牆壁擺著幾十人的飯菜,身為主人的拾次郎在正中間,跟大家打著招呼。他的妻子女兒和家裡的女僕在一旁侍酒,然後如同以往一樣說著「那麼,我也來嘗嘗」,坐了下來。坐下後他就開始講起他年輕時在明國的見聞來了。在那時幾乎沒有幾個人知道明國。他為了和大家聊明國而把客人請到家裡,大擺筵席。

  像這樣舉家接待、宴請客人的事一年總要有幾次。其實在瓷器店主拾次郎的心裡,比起向大家炫耀自己知道的明國知識,出國經歷,這種茶會有更重要的意義。那就是為了比寵親生子更加寵愛、精心養育的於福。拾次郎這樣做緣於於福並非他的親生子。這是大家都知道的。同時,於福並不完全是日本人的傳言也不知何時傳了開來。因此,於福小時候常被玩伴兒「中國種,中國種」地嘲弄,有時也哭著回家。這樣一來,本來就內向的於福就變得更加內向了。每次看到這樣的情況,拾次郎都很心疼,感覺沒有完成已故的五郎大夫的囑託。

  於福的生母是一個叫梨琴的、出身低下的中國女子。在景德鎮有一位從日本伊勢松阪來學制瓷的日本人,於福是梨琴和這位來自日本的祥瑞五郎大夫的孩子。楊景福是於福小時候的名字。五郎大夫回國時,身為下人的拾次郎背著楊景福輾轉歷經千裏海路,把他帶回了日本。但回國不久後五郎大夫就病逝了。本想以在明國學到的知識為基礎,為祖國的制瓷業開創出新局面的夢想也在中途破滅了,更不能養育他和梨琴的孩子了。

  於福就是那時主人在彌留之際託付給他的。既然回到日本再叫楊景福就有些怪了,所以改了於福這個名字。但在松阪,於福是中國人的孩子是藏不住的秘密。祥瑞死後,拾次郎就離開了松阪,回到了故鄉尾張。拾次郎從這瀨戶村出產的瓷器開始,經營各處窯場的製品,生意遍及那古屋、清洲、京城、大阪等地。於福的身世和他的母親並非本國女子之事也因與各地往來頻繁,在此地被人知曉。

  拾次郎考慮到世人對明國的事不是十分清楚,而且這么半遮半掩地瞞著也會讓人覺得奇怪,想著對大家講明明國是什麼樣的國家,從而也能讓於福有所自知,不再對自己的身世惴惴不安,懦弱的毛病也許就治好了。拾次郎廣請賓客,說著自己擅長的明國逸事,正是出於這種心理。於是,客人也圓滑地借著敬酒的機會催促道:「主人家,再給我們說一個明國的事吧。」

  對於覺得天竺、大唐等就像夢中國度的人們來說,火槍傳來,見識到了自鳴鐘和條紋、印花等紡織品,得知了在這廣闊的天地之間,除了日本還有著那麼多大國。

  拾次郎對著滿座的賓客說道:「不能把明國跟葡萄牙、西班牙、荷蘭等紅毛人之國視為同等。因為,明國和日本同在東洋,雖然是不同國家,但膚色、毛髮、文字、思想、道德甚至血脈都是十分相似的。」

  隨後他比較著日本和明國說道:「秦時、漢唐都有很多人從各地移居到日本。之後這些人為日本的文化留下了許多功績。同時,從古時載著日本遣唐使的船隻在海上頻繁往來,交易知識物產,兩國真的是唇齒相依的關係。比如說,在他們移居前的地方就有類似於日本的豆腐似的土產。不只是食物,山川風物、人情道德、美術文學全都不可思議地相似。雖然是這麼相似的國家,但也有完全不同之處。日本的皇室一直沒有變更地延續著,可那明國,可能是因為是大國的原因吧,幾千年來,王權的爭鬥不休,勝者自稱為王,因民心不能歸一,所以歷史紛亂複雜,從而國情也就大不相同。日本雖也有暴亂戰爭,但作為中心的朝廷是穩固的,幾千年來一直不變。這麼想來,我們真是生在了好國家啊。」

  這樣不露痕跡地告訴於福無須自卑,告訴眾人明國和日本的密切關係。所以於福近來也變得不那麼內向,僕從和外人都不敢輕視了。

  「哎呀,謝謝款待,今晚也聽了不少新鮮事啊。」

  「已經知道了不少,夜也深了,就到這兒吧。」

  「差不多了,告辭了。」

  「這麼說要回去了?」那晚的宴會順利結束,客人們一個個地回去了。之後,下人們就開始忙了。

  「唉,終於結束了!」

  「對於客人可能很稀奇,可是我們可是成年地聽這明國的事兒啊。」說著這樣的話,打著哈欠,一大群人一起收拾打掃。當然日吉也被支使來支使去的,在裡面四處奔走。不久大廚房的燈熄滅了,主人房裡的燈也熄滅了,圍護著宅院的土牆的門上也掛上了結實的門閂。雖然不是武士之家,但時下稍有些財產的人家都會建築土牆,在屋舍周圍挖掘溝壕,門內也會準備兩三重防盜設施。

  像這樣對夜晚的不安,自廣仁之亂後,都市和鄉下都成了理所當然的事,誰都不會覺得怪異。天黑了就睡覺,已經成了習慣。以睡覺為唯一享受的下人們,回到自己的小屋像牛一樣呼呼大睡。在屋子一角,枕著木頭,蓋著薄草被還沒有睡著的日吉突然「哎呀」了一聲,抬起了頭。今晚他也在下面伺候客人,認真地聽了主人拾次郎的明國逸事,本就容易幻想的他,激動過後,好像有些發熱,怎麼也睡不著。

  「怎麼了?」日吉起來坐在被子上。剛才後面確實有好像樹枝折斷的聲響。這之前的一瞬間也感覺像是有人的腳步聲。

  日吉偷偷地從廚房往外邊看,這時正是連水都被凍住,如劍的冰柱懸在屋檐下的寒冷半夜。不經意往後邊的大樹上一看,有一個人正往上爬著。剛才的響聲是這個人踩斷一個樹枝發出的。日吉全神貫注地盯著樹上那人的行動。男人在空中揮舞著螢火蟲般大小的火光,那一定是火繩。紅色的旋渦中,有微小的火星散落風中——他是在向外邊傳遞信息。

  「啊,要下來了。」日吉跳了出去,像黃鼠狼一樣躲在暗處。從樹上滑下的男人大步地往前邊走去。日吉覺得可疑,也跟在後面。

  「呀,是今天晚上見過的客人啊。」雖然他不可置信地念叨著,但還是記起這個人了。那是自稱是附近御廚村的渡邊什麼的人,去喝了夫人的茶,也始終很認真地聽完主人拾次郎的話後回去的一個客人。客人應該一個不剩地都回去了,可是他是怎麼藏,藏在哪兒了呢?而且他現在的打扮和晚上完全不同,穿著草鞋,卷著褲腿,腰橫大刀,禿鷹般陰險的眼睛四處看著的樣子,一看就充滿了殺氣。

  「等著,等著。這就開門,別出聲。」說著,那個奇怪的人就靠近門,正要打開。這時,外邊也有很多人低語著推著門,搖晃得門咔嗒咔嗒作響。

  土匪來襲擊嗎?

  是這樣啊,野武士的頭目,在夜裡叫來了大群手下來搶劫來了。是盜賊!日吉在陰影中發覺後渾身血液就開始沸騰,有些不知所措,但這迷失和恐懼都是在忠於主家之外的。不,或許說,忠於主家是他心中唯一所想,完全沒有其他的想法。那時日吉的做法大膽之極,簡直就是白痴的作為。

  「大叔。」日吉毫不在乎地走了出來,像是想好了什麼,他對著背對著自己正要開門讓大批手下進來的野武士渡邊天藏這麼叫著。

  「……」渡邊天藏明顯從腳到背顫抖了一下,根本沒想到是一個十六歲的童僕在叫他。回頭一看,是一個猴子似的不可思議的少年正滿眼親昵地走到近前來。野武士渡邊天藏像是要在他的臉上看出洞來似的盯著他。

  「你是誰啊?」看著他一副不想說什麼的表情,渡邊天藏開口問道。

  日吉一臉平靜,也許是根本就忘了危險吧。他沒再微笑,也沒什麼特別的表情。

  「大叔,你是什麼人?」日吉反問道。

  「什麼?」渡邊天藏怎麼都想不明白,懷疑這人是不是傻子,但他看到那雙讓人不能鬆懈的眼睛,明明是個孩子,卻又覺得很有壓迫感。於是,渡邊天藏想逼退日吉的視線,所以狠狠地瞪了回去。

  「就像你知道的,我們是御廚的野武士。你要是叫喊,我就殺了你。我們也不是像惡鬼一樣來索命的,要是不想死就去柴房什麼的躲著。」他想著做出拔刀的樣子,日吉就一定會被嚇跑。天藏亮出大刀的刀柄時,日吉露出小白牙笑了。

  「那,大叔是盜賊啊。是盜賊的話,拿了你想要的東西走就行了。」

  「囉唆,走開!」

  「走也行,但是那邊的門一旦打開,大叔們就一個也別想活著離開了。」

  「你說什麼?」

  「不知道吧?誰都不知道,只有我一個人知道。」

  「小子,你有點兒狂啊。」

  「大叔才是,竟然到這家來偷盜。」

  門外的人不知道這裡的糾纏,等得不耐煩了,敲著門問:「還沒好嗎?還沒好嗎?」

  「等著,稍等會兒。」渡邊天藏壓制下門外眾人,又對日吉說,「你說進了這宅子就不能生還,是真的嗎?」

  「真的。」

  「那是為什麼?你要是胡說八道,我就把你的腦袋扭下來。」

  「我可不白告訴你。要是不給我點兒什麼就不說。」

  「哦。」天藏帶著對日吉的懷疑,重新看向這座宅子。雖然星空璀璨,但這被土牆圍繞的宅院安置布局都隱在深夜的黑暗中。

  「你想要什麼?」他試著問道。

  「我不想要什麼東西,要是讓我當你的手下的話……」日吉說道。

  天藏看著他的眼睛:「你想加入我們?」

  「嗯。」

  「想當盜賊?」

  「嗯。」

  「你多大?」

  「十六。」

  「為什麼想當盜賊?」

  「這兒的主人總是任意使喚我,這兒的僕從也總是『猴子猴子』地欺負我,我想成為像大叔一樣的野武士,給他們點顏色看看。」

  「好。我可以收你做手下,但你得先表表忠心。說說你剛才說的事兒吧。」

  「是為什麼說進入這家的人都得被殺死的事嗎?」

  「是啊。」

  「大叔的計劃太糟糕了。今天晚上你化裝成客人,混在客人中來過吧?」

  「嗯。」

  「客人里有認識叔叔的人哦。」

  「不可能。」

  「你說不可能,可是主人卻知道了。所以天一黑,客人還在的時候主人就派我們去了藪山的加藤彈正大人家,因為知道半夜肯定會出事,所以請他前來。」

  「藪山的加藤?啊,織田家的屬下加藤彈正啊。」

  「彈正大人和我家主人有親戚關係,立刻就召集了十多個武士,今晚扮成客人來了,現在在家裡等著呢,我可沒說謊哦。」日吉說得很真實,從渡邊天藏因完全相信而變得狼狽的臉色就可以知道。

  「嗯,是嗎?那他們幹什麼呢?」

  「到剛才為止都圍坐在一起,喝著酒等著,但覺得可能不會來偷襲了,就各自睡了。讓我一個人在這麼冷的夜裡站崗。」

  「這麼說,是吩咐你站崗,你才站在外面了?」日吉點頭時,天藏飛身而至,用大手捂住他的嘴說。

  「你要是叫,就沒命了!」

  日吉掙扎著:「大叔,大叔,跟我們說好的不一樣啊!我不會叫嚷的,你放手啊!」他一邊在天藏的掌中叫著,一邊用手扒著天藏的手。

  天藏搖頭:「不行,我是御廚的渡邊天藏。雖然聽了你的話,知道這家已有所準備,但就是這樣我也不能空手回去,那樣就沒臉見我的手下了。」

  「所以……所以呀!」

  「你想怎麼辦?」

  「我會把大叔想要的東西拿給你的。」

  「你拿給我?」

  「是呀,那樣就行了吧?不用砍來砍去的,就解決了。」

  「你確定嗎?」天藏收緊了日吉脖子上的手,逼迫他道。因為門遲遲不開,門外天藏的手下起了疑心,又惶恐又懷疑地頻頻叫著:

  「頭……頭兒!」

  「出什麼事了?」

  「這門怎麼了?」他們開始搖晃大門。

  天藏撥開一半門閂,從開了的縫隙對外邊說:

  「情況有些不對,都安靜點兒。還有,你們也不用圍在這兒,藏到那邊陰影里比較好。」於是手下們帶著懷疑和懼意散開了,在草叢呀,樹影呀各自藏了起來。日吉為了拿出渡邊天藏讓他拿的物品,從僕人的房間悄悄地向主屋走去,到了一看,半夜主人的房間應熄滅的燈火卻亮著。

  「老爺!」日吉在走廊恭敬地叫了一聲。雖然沒有回答,但卻感覺主人拾次郎和夫人都沒坐在那兒。

  「夫人!」他又叫了一聲。

  「……誰?」是夫人的聲音,明顯地因恐懼而顫抖著。剛才那些細微的聲響和人聲已經驚醒了主人和他的妻女。他們慌忙起身,察覺到有土匪來襲,正不知所措。日吉拉開門走了進去,主人拾次郎和夫人都盯著他看,帶著無法抑制的恐懼不安的表情,無言地睜大眼看著他。

  「野武士來了,有很多人。」日吉稟告。

  主人夫婦無聲地咽著唾沫,緊咬著牙根無法言語。

  「要是讓他們踏進來就大事不好了。老爺和夫人都會被綁,出五六個死傷的人也是肯定的。所以,我設計讓野武士的頭目在外邊等著。」日吉把對渡邊天藏說的話原原本本地對主人夫婦說了一遍。

  「所以,老爺,把野武士頭目想要的東西拿出來給他吧。我給他拿去,給他了,他也就會走了。」

  過了一會兒,「日吉,野武士的頭目,到底要什麼呢?」拾次郎開口了。

  日吉立刻答道:「是,那盜賊渡邊天藏看上的是當家珍藏的紅瓷水瓶。」

  「啊?要紅瓷水瓶?」

  「說是給他那個的話就走,沒有這麼便宜的事了,給他比較好。還有,這是我的計策,所以就做出讓我偷偷拿出去給他的樣子吧。」日吉有些得意地向主人夫婦建議,但拾次郎原本就比夫人陰鬱驚恐的眉目間都有些發黑了。

  「紅瓷水瓶不是為了今天宴席,從庫中取出,在茶會上用的那個瓷器嗎?野武士的頭目也真是個愚蠢的傢伙,還以為他想要什麼呢,跟我說要那個東西。」日吉有些竊笑的樣子這麼說著,可夫人呆住了,更加無語,拾次郎長嘆一聲,說道:「真為難啊!」

  「老爺,您為什麼考慮那麼久?舍了一件瓷器就可以不見血光地渡過難關啊。」

  「那可跟我賣的那些瓷器不一樣啊。那是即使在明國也不多的珍品,是我費盡心思從明國帶來的,而且還是已故的祥瑞大人的遺物啊。」

  拾次郎一開始說,夫人也一起說道:「那是在堺的茶道用具店裡,千金難求的呀,你……」雖然忍不住恨意說了,可是還是懼怕野武士。現下的世間,在各國都有很多因為反抗而被殺、家宅被燒的例子。這種時候,男人還是果斷些好,很快拾次郎將難以割捨的留戀忍痛割斷,說著「避免不了啊」,同時也多少恢復些倨傲的神態,從塗飾精美的柜子的小抽屜里拿出鑰匙,扔在了日吉面前說道:「拿去吧。」雖然心裡覺得日吉有著與年齡不符的才智,設了很高明的計策,但對這麼輕易失去的紅瓷水瓶的執念讓他悔恨至極,沒有誇獎日吉。日吉一個人去了倉庫,抱了一個盒子回來了,把鑰匙還給了主人。

  「熄了燈,靜靜地休息比較好,不用擔心。」提醒完了,日吉又再次走出門去。

  「怎麼樣?」

  半信半疑等著的渡邊天藏從日吉手上接過盒子,查看著裡面的物品。「嗯,就是這個。」他臉上的表情放鬆了下來。

  「那大叔們還是早些回去比較好。剛才我在庫房找東西的時候,點了蠟燭,所以加藤大人和其他的武士們醒了,說是要在宅里巡視一圈呢。」日吉一催,天藏立刻慌忙往門外奔,「小子,歡迎隨時來御廚,讓你做我的手下。」說完,身影消失在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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