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者
2024-10-11 04:29:46
作者: 依然月牙
1
小區門口,挨著一座園。
園有好聽的名——梅石園。園子不大,假山、亭子、魚池,玲瓏剔透,頗為雅致。
乾隆皇帝下江南,游過此園,故,保留至今。
園中有綠植,杜鵑、梔子、桂花、梅花,依著節令,不停歇地開。一彎紫色的長廊,頗有年月,鏤空的扶手,斑駁有痕。廊下有池,池中有魚,火焰一般,攪動池水,搖擺不息。
小區裡的老人們,用過早飯,踱著步子,慢悠悠地來到小園。他們背水壺、拎果子、拿二胡,三三兩兩地聚在長廊上。
敲鑼、打鼓、拉琴,一陣鏗鏘的開場鑼點,二胡的弦上滑出清麗的音。也就有人站在了長廊的中央,丁字步、蘭花指,挺胸抬頭對著假山、桂樹,裊裊地開唱了。嗓音略老,高音懸空,偶爾接不上;低音阻滯,時而下不去,風中,他們的白髮微微顫抖,他們的動作稍顯僵硬,他們的氣息,時有不足……
但是,有什麼要緊的呢?
園子,是他們的舞台,他們是自己的歌者。
唱、念、做、打,有模有樣;每一個旋律,裊裊不絕。人的心,纏著千絲萬線,隨著宛轉的唱腔,走遍萬水千山。
《梁祝》《紅樓夢》《孔雀東南飛》……經典的越劇片段在園子裡一段、一段地上演,吹拉彈唱,戲劇的世界裡,老人們沉浸、觸摸、演繹,一板一眼,一招一式,絲毫不馬虎。
歌聲婷婷,在小園的上方,縷縷遊走。如同水袖,波浪翻卷;似乎細絲,渺渺抵達。看著,聽著,心裡有歡喜,淺淺漾起。
2
小區出門,直走,右拐或左拐,都到五柳巷。
正是秋天,碩大的梧桐葉,微微蜷縮,一邊兒黃,一邊兒綠,風一吹,嘩嘩地落了。忽然,角落裡傳來歌聲。草芽上的露珠一樣,純淨無瑕,隨心所欲。再聽,一些歌詞快樂地跑來,新開的泉眼一般,細細的流,汩汩的水,前赴後繼。
循著歌聲,去尋找。角落裡,看到她——小巷的環衛工人。
她在打掃,面帶微笑,一邊工作,一邊歌唱。手中一把大大的笤帚,「唰唰」地觸過地面,落葉在她腳邊堆積,金黃的雲朵一般。她在葉片的中央,神情自若,仿佛登上金黃的舞台。
不知不覺地停了腳步,不知不覺地對她行注目禮,不知不覺地想到詩句——此心安處是吾鄉。
不忘初心,方得始終。
她橘黃的工作服、碩大的笤帚,映襯滿地梧桐葉,竟有一種說不出的美。
3
樓下,新來一家賣菜的。
那賣菜的老闆娘,愛笑,牙不算美,嘴巴也闊,卻不在意。她帶著圍兜,坦蕩蕩地笑,兩隻酒窩,落入雀斑,幾顆,淡淡的,洋溢著俗世的好。買菜的人多,她不慌不忙,一邊招呼,一邊拿菜,身手伶俐,腳步輕挪,如耍雜技的大師,絲毫不差……
午後,顧客稀少,老闆娘站在或紅或綠的蔬菜之間,一邊利落地整理,一邊輕輕地哼唱。
我以為聽錯了,再一抬頭,果然有歌聲從她的嘴裡,嚶嚶地跑出來。
她淺淺的雀斑,闊闊的嘴,略黃的頭髮,都因為這不知名的曲,無端地溫柔。紅的蘿蔔、綠的白菜、紫的茄子,一捆捆的大蒜與芹菜,恍若躺在水波之上,綠的更綠,紅的更紅,白的更白。
或許,並不動聽,只是一些細小的旋律。可這簡單粗糙的哼唱,無端地讓人駐足微笑。
人問,老闆娘,是不是賺了許多錢,高興得竟唱起歌?
她闊闊的嘴,咧開了,說,哪能呢?小本生意,起早貪黑,辛苦得很。唱歌,只為讓自己忘記疲勞吶!
卻原來,小小蔬菜店,亦是磨人的。凌晨兩三點起床,買貨、裝車、運輸、卸貨、整理,再一一過秤、裝袋,分散到顧客的手中。
睡眠不足是經常的事,但是,分明,她又是精神的。
在白的蘿蔔,綠的扁豆面前,她的歌聲,娓娓地傳出來。
我仿佛聽到一鋪子的蔬菜也在輕輕哼唱,執拗、明麗、歡快。
4
出門,右拐,走幾步,便到了南宋御街。
御街,頗有年月,與南宋的皇帝有淵源。
與熱鬧的河坊街相比,御街顯得清幽美麗。街道兩旁的店鋪,或文藝,或古風,或小資,顧客稀少、店鋪安靜。
街道一角,有歌飄來。
那歌,沙啞、粗獷、磁性,帶著一股子北方的闊達,一聲一聲又一聲撞進耳膜。心,莫名地漏了一拍,仿若似曾相識。
站住、聆聽、沉浸,滄桑的氣息,迎面而來。這歌聲,些許寂寞、些許凜冽、些許柔軟,雪花一樣輕輕落下,讓人想起大西北,想起高原,想起刀郎。
耳朵被歌聲所牽引,不知不覺走到跟前。也就看到那位寒風中的歌者,衣著落魄,神情自若,彈著吉他,低著頭,深情地演唱。
並不在意有沒有人聽,也不在意有沒有人鼓掌,甚至,不在意是否有人將錢投在那個敞開的吉他盒。
他在自己的世界鮮衣怒馬。歌聲為屏,旋律為帳,隔離萬丈紅塵。音樂的世界,忘卻前世與今生。只有歌聲,唯有歌聲,是他一個人的詩集,一個人的月光,一個人的錦繡。
他從何處來?又將流浪去哪裡?
他的臉映在燈光下,模糊又堅毅。
歌聲繚繞,不絕於耳。他還在唱,為古老的街,為斑駁的牆,為迎面而來的風,盡情地、淋漓地、忘我地唱。
美麗的歌聲,河流一樣飄蕩整條街。
一條街的音符,風中飛舞,給偶遇的每一個人,送去燈盞一般的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