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香

2024-10-11 04:28:44 作者: 依然月牙

  五月末,六月初,暗香涌動。淡的香,濃的香,看不見的香,若有若無,忽明忽暗,絡繹不絕。一會兒不注意,衣裳沾滿香,人心泡在蜜罐里,柔軟、芬芳。

  我知,這時節,梔子花兒開。就在不遠處,藏著,躲著,並不露面,只管把那長了手的香,跺著腳的香,捏人鼻子的香,東一瓢,西一勺,到處潑灑。

  地面香,空氣香,人的思緒也跟著香。走著,走著,就絆住了,好像想起什麼,卻又恍惚憶不起什麼,只覺得這絆住的思緒也是香,側了側頭,摸了摸鼻,不知不覺又被香牽著走了。

  只聞其香,不見其花,真真讓人想念。比如家樓下的合歡,雲遮霧繞,抬頭便見;比如窗外的玉蘭樹,端著白瓷碗一樣的花朵總也不謝,再比如灌木叢中的紅花酢漿草,一年蓬,日日端出笑臉等你來瞧。這樣的好,便是尋常了,瞧著、瞧著不新鮮了。唯獨這梔子,只聞其香不見其花,在心裡撩撥起相思一片。思念越積越盛,竟讓人坐立不安了。

  那日,風把香吹來,手兒醉得軟綿綿,眼睛裡開出梔子一朵朵,坐不住凳,捏不住筆,丟下手頭一堆作業,不管不顧地跑湖邊尋花去。

  其時,還很早。學校的孩子正在上第一節的早課,往日喧鬧的西湖,空闊安靜,行人稀少。柳樹風華正茂,青枝綠葉,成波成浪。睡蓮端出上好的「白瓷碗」,安靜溫婉。未來得及俯身細賞,一股暗暗的香迎面而來。這是怎樣的香?奶白的,甜膩的,霸道的,遊絲一般,細繩一樣,攀上我的肩頭,登上我的鼻翼,把我整顆心,捆得結結實實,還不停地說著,來找啊,來找啊。

  梔子,梔子,眼裡、心裡、唇里滿滿都是這倆字,念一念,唇齒生香,雀躍不安。穿柳林,過小橋,繞草坪,西湖寂靜,唯不見那月光一樣的梔子花。

  

  池塘邊有一人在打撈,藍色的工作服寫著幾個字,細瞧,原來是西湖邊的養護工人。她俯身勞作,整個人幾乎貼著水面,浮萍、雜草、落葉,被她一點點聚攏,再用網兜一點點撈起,額頭上的汗,細細密密。水塘潔淨如初,晃著她的影,映著她身後的桃樹,綽綽漾漾。我記得那棵桃樹,臨水而生,每年四月,花開一樹,粉嘟嘟的,如同粉墨暈染的畫,綠波紅影,吸引無數遊人留影合照。

  問,附近有梔子花嗎?

  那人略微直起腰,說,應該有的,你去那邊找一找。

  繼續前行,到了櫻花樹下。我當然也記得這些櫻花樹,每年三月。它們捧出一樹樹晶瑩,月光一樣紛飛,雪花一樣曼舞,美得心旌搖盪。

  此刻,櫻花樹的對面,也有三個人在勞作。他們還是西湖的養護工人,穿著藍色的工作服,在這個清涼的早晨,揮汗如雨。一把巨大的剪子,對著一排一人高的小樹,上下飛舞。一時,枝落葉濺,只一會兒,腳邊堆積一團綠色的雲朵。

  這是什麼樹?為什麼要把好好的枝條剪掉呢?我問。

  這是紫薇呀!剪掉多餘的,夏天開花才好看呢!他們笑著回答。

  原來是紫薇呀。心裡也就出現紫薇雲蒸霞蔚的好模樣,一片又一片的小花瓣彎曲捲起,每一朵,都在認真地噴紅吐艷。

  這裡有梔子花嗎?為什麼找不到呢?我又問。

  有的啊,小梔子很多,角角落落都是呢。大梔子只一兩株,繞過小路,亭子旁邊,就能看見……他們一邊「咔嚓咔嚓」地修理枝條,一邊歡快地回答。那神情,仿佛向旁人介紹自家的孩子,熟稔,驕傲。一會兒,一排的紫薇樹,在他們的手中整整齊齊、亭亭玉立。

  而我,不知不覺忘了此行的目的。望著他們勞作的身影,望著眼前如畫一般的好風景,莫名替他們委屈。人都說西湖風光美如畫,有幾人懂得美麗背後的艱辛?又有幾人知曉風光背後的汗水呢?她,他,他們,捧著一顆梔子一般潔白的心,心甘情願地做著幕後工作,無數的遊人把讚美留給西湖,卻沒有一個人為他們把掌聲響起……

  咦,你還不去找梔子花嗎?他們奇怪地問。

  哦,不找了,這湖邊的花草經由你們的手,可真美!我由衷地讚嘆。心裡卻想著,我已經找到了,暗暗的香經由他們的手,灑入風中,汩汩而來。

  他們顯出高興的樣子。收拾好地面的殘枝敗葉,向著那片開敗的四季海棠走去。臨走,不忘看一眼剛剛修剪好的紫薇,眼神溫柔,笑容安靜。

  而我,終於放下對梔子的惦記。

  我認為,他們就是最美的梔子花。在這個清涼的六月,我帶著所見快樂地回學校,有喜悅、柔軟、芬芳、清冽的浩蕩在翻湧。我有些迫不及待了,想大聲地告訴,告訴我的學生,有一種香,叫暗香。它沉默,執著,謙和,勤勉,是世上最甘洌的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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