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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臥佛寺的平面

2024-10-11 04:26:56 作者: 林徽因

  說起受帝國主義的壓迫,再沒有比臥佛寺委屈的了。臥佛寺的住持智寬和尚,前年偶同我們談天,用「嘆息痛恨於桓靈」的口氣告訴我,他的先師老和尚,如何如何地與青年會訂了合同,以每年一百元的租金,把寺的大部分租借了二十年,如同膠州灣、遼東半島的條約一樣。

  其實這都怪那佛一覺睡幾百年不醒,到了這危難的關點,還不起來給老和尚當頭棒喝,使他早早覺悟,組織個佛教青年會西山消夏團。雖未必可使佛法感化了摩登青年,至少可藉以繁榮了壽安山……不錯,那山叫壽安山……又何至等到今年五台山些少的補助,才能修葺開始殘破的廟宇呢!

  我們也不必怪老和尚,也不必怪青年會,其實還應該感謝青年會。要是沒有青年會,今天有幾個人會知道臥佛寺那樣一個山窩子裡的去處。在北方——尤其是北平——上學的人,大半都到過臥佛寺。一到夏天,各地學生們,男的,女的,誰不願意來消消夏,爬山,游水,騎驢,多麼優哉游哉。據說每年夏令會總成全了許多愛人兒們的心愿,想不到睡覺的釋迦牟尼,還能在夢中代行月下老人的職務,也真是佛法無邊了。

  從玉泉山到香山的馬路,快近北辛村的地方,有條岔路忽然轉北上坡的,正是引導你到臥佛寺的大道。寺是向南,一帶山屏障似的圍住寺的北面,所以寺後有一部分漸高,一直上了山腳。在最前面,迎著來人的,是寺的第一道牌樓,那還在一條柏蔭夾道的前頭。

  當初這牌樓是什麼模樣,我們大概還能想像,前人做的事雖不一定都比我們強,卻是關於這牌樓大概無論如何他們要比我們大方得多。現在的這座只說他不順眼已算十分客氣,不知哪一位和尚化來的酸緣,在破碎的基上,豎了四根小柱子,上面橫釘了幾塊板,就叫它做牌樓。這算是經濟萎衰的直接表現,還是宗教力漸弱的間接表現?一時我還不能答覆。

  順著兩行古柏的馬道上去,驟然間到了上邊,才看見另外的鮮明的一座琉璃牌樓在眼前。漢白玉的須彌座,三個漢白玉的圓門洞,黃綠琉璃的柱子,橫額,斗栱,檐瓦。如果你相信一個建築師的自言自語,「那是乾嘉間的作法」。至於《日下舊聞考》所記寺前為門的如來寶塔,卻已不知去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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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琉璃牌樓之內,有一道白石橋,由半月形的小池上過去。池的北面和橋的旁邊,都有精緻的石欄杆,現在只余北面一半,南面的已改成洋灰抹磚欄杆。這也據說是「放生池」,裡面的魚,都是「放」的。佛寺前的池,本是佛寺的一部分,用不著我們小題大做地講。但是池上有橋,現在雖處處可見,但它的來由卻不見得十分古遠。

  在許多寺池上,沒有橋的卻較占多數。至於池的半月形,也是個較近的做法,古代的池大半都是方的。池的用途多是放生,養魚。但是劉士能先生告訴我們說南京附近有一處律宗的寺,利用山中溪水為月牙池,和尚們每齋都跪在池邊吃,風雪無阻,吃完在池中洗碗。幸而臥佛寺的和尚們並不如律宗的苦行,不然放生池不唯不能放生,怕還要變成髒水坑了。

  與橋正相對的是山門。山門之外,左右兩旁,是鐘鼓樓,從前已很破爛,今年忽然大大地修整起來。連角梁下失去的銅鐸,也用二十一號的白鉛鐵焊上,油上紅綠顏色,如同東安市場的國貨玩具一樣的鮮明。

  山門平時是不開的,走路的人都從山門旁邊的門道出入。入門之後,迎面是一座天王殿,裡面供的是四天王——就是四大金剛——東西梢間各兩位對面侍立,明間面南的是光肚笑嘻嘻的阿彌陀佛,面北合十站著的是韋馱。

  再進去是正殿,前面是月台,月台上(在秋收的時候)鋪著金黃色的老玉米,像是專替舊殿著色。正殿五間,供三位喇嘛式的佛像。據說正殿本來也有臥佛一軀,雍正還看見過,是旃檀佛像,唐太宗貞觀年間的東西。卻是到了乾隆年間,這位佛大概睡醒了,不知何時上哪兒去了。只剩了後殿那一位,一直睡到如今,還沒有醒。

  從前面牌樓一直到後殿,都是建立在一條中線上的。這個在寺的平面上並不算稀奇,罕異的卻是由山門之左右,有遊廊向東西,再折而向北,其間雖有方丈客室和正殿的東西配殿,但是一氣連接,直到最後面又折而東西,回到後殿左右。

  這一周的廊,東西(連山門和後殿算上)十九間,南北(連方丈配殿算上)四十間,成一個大長方形。中間雖立著天王殿和正殿,卻不像普通的廟殿,將全寺用「四合頭」式前後分成幾進。這是少有的。

  在這點上,本刊上期劉士能先生在智化寺調查記中說:「唐宋以來有伽藍七堂之稱。惟各宗略有異同,而同在一宗,復因地域環境,互有增省……」現在臥佛寺中院,除去最後的後殿外,前面各堂為數適七,雖不敢說這是七堂之例,但可藉此略窺制度耳。

  這種平面布置,在唐宋時代很是平常,敦煌畫壁里的伽藍都是如此布置,在日本各地也有飛鳥平安時代這種的遺例。在北平一帶(別處如何未得詳究),卻只剩這一處唐式平面了。所以人人熟識的臥佛寺,經過許多人用帆布床「臥」過的臥佛寺遊廊,是還有一點新的理由,值得遊人將來重加注意的。

  臥佛寺各部殿宇的立面(外觀)和斷面(內部結構)卻都是清式中極規矩的結構,用不著細講。至於殿前偉麗的娑羅寶樹,和樹下消夏的青年們所給與你的是什麼複雜的感覺,那是各人的人生觀問題,建築師可以不必參加意見。

  事實極明顯的,如東院幾進宜於消夏乘涼;西院的觀音堂總有人租住;堂前的方池——舊籍中無數記錄的方池——現在已成了游泳池,更不必贅述或加任何的註解。

  「凝神映性」的池水,用來做鍛鍊身體之用,在青年會道德觀之下,自成道理——沒有康健的身體,焉能有康健的精神?或許!或許!但怕池中的微生物雜菌不甚懂事。

  池的四周原有精美的白石欄杆,已拆下疊成台階,做遊人下池的路。不知趣的,容易傷感的建築師,看了又一陣心酸。其實這不算稀奇,中世紀的教皇們不是把古羅馬時代的廟宇當石礦用,採取那石頭去修「上帝的房子」嗎?這台階——欄杆——或也不過是將原來離經叛道「崇拜偶像者」的迷信廢物,拿去為上帝人道盡義務。「保存古物」,在許多人聽去當是一句迂腐的廢話。「這年頭!這年頭!」每個時代都有些人在沒奈何時,喊著這句話出出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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