閒談關於古代建築的一點消息
2024-10-11 04:26:21
作者: 林徽因
註:原文刊載於1933年10月7日《大公報·文藝副刊》。
在這整個民族和他的文化,均在掙扎著他們重危的運命的時候,憑你有多少關於古代藝術的消息,你只感到說不出的難受!藝術是未曾脫離過一個活潑的民族而存在的;一個民族衰敗湮沒,他們的藝術也就跟著消沉僵死。知道一個民族在過去的時代里,曾有過豐富的成績,並不保證他們現在仍然在活躍繁榮的。
但是反過來說,如果我們到了連祖宗傳留下來的家產都沒有能力清理或保護,乃至於讓家裡的至寶毀壞散失,或竟拿到舊貨攤上變賣;這現象卻又恰恰證明我們這做子孫的沒出息,智力德行已經到了不能墮落的田地。睜著眼睛向舊有的文藝喝一聲「去你的,咱們維新了,革命了,用不著再留絲毫舊有的任何知識或技藝了」。這話不但不通,簡直是近乎無賴!
話是不能說到太遠,題目里已明顯地提過有關於古建築的消息在這裡,不幸我們的國家多故,天天都是迫切的危難臨頭,驟聽到藝術方面的消息似乎覺得有點不識時宜,但是,相信我——上邊已說了許多——這也是我們當然會關心的一點事,如果我們這民族還沒有墮落到不認得祖傳寶貝的田地。
這消息簡單的說來,就是新近幾個死心眼的建築師,放棄了他們蓋洋房的好機會,卷了鋪蓋到各處測繪幾百年前他們同行中的先進,用他們當時的一切聰明技藝,所蓋的驚人的偉大建築物,在我投稿時候正在山西應縣遼代的八角五層木塔前邊。
山西應縣的遼代木塔,說來容易,聽來似乎也平淡無奇,值不得心多跳一下,眼睛睜大一分。但是西曆一○五六年到現在,算起來是整整的八百七十七年。古代完全木構的建築物高到二百八十五尺,在中國也就剩這一座,獨一無二的應縣佛宮寺塔了。比這塔更早的木構,專家已經看到的,加以認識和研究的,在國內的只不過五處而已。
中國建築的演變史在今日還是個燈謎,將來如果有一天,我們有相當的把握寫部建築史時,那部建築史也就可以像一部最有趣味的偵探小說,其中主要人物給偵探以相當方便和線索的,左不是那幾座現存的最古遺物。現在唐代木構在國內還沒找到一個,而宋代所刊《營造法式》又還有困難不能完全解釋的地方,這距唐不久,離宋全盛時代還早的遼代,居然遺留給我們一些頂呱呱的木塔,高閣,佛殿,經藏,幫我們抓住前後許多重要的關鍵,這在幾個研究建築的死心眼人看來,已是了不起的事了。
我最初對於這應縣木塔似乎並沒有太多的熱心,原因是思成自從知道了有這塔起,對於這塔的關心,幾乎超過他自己的日常生活。早晨洗臉的時候,他會說「上應縣去不應該是太難吧」。吃飯的時候,他會說「山西都修有頂好的汽車路了」。走路的時候,他會忽然間笑著說:「如果我能夠去測繪那應州塔,我想,我一定……」他話常常沒有說完,也許因為太嚴重的事怕語言褻瀆了。最難受的一點是他根本還沒有看見過這塔的樣子,連一張模糊的相片,或翻印都沒有見到!
有一天早上,在我們少數信件之中,我發現有一個紙包,寄件人的住址卻是山西應縣××齋照相館——這才是偵探小說有趣的一頁——原來他想了這麼一個方法,寫封信「探投山西應縣最高等照相館」,弄到一張應州木塔的相片。我只得笑著說阿彌陀佛,他所傾心的幸而不是電影明星!這照相館的索價也很新鮮,他們要一點北平的信紙和信箋作酬金,據說因為應縣沒有南紙店。
時間過去了三年,讓我們來誇他一句「有志者事竟成」吧,這位思成先生居然在應縣木塔前邊——何止,竟是上邊,下邊,裡邊,外邊——繞著測繪他素仰的木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