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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田老師的教導與日本建築的庶民性

2024-10-11 03:00:00 作者: 隈研吾

  這時,激勵我的是我大學時的恩師內田祥哉老師教給我的各種思想。

  內田老師的父親內田祥三是建築界的大佬,但同時又是一位極為庶民化的人物,具有庶民思想。他出生在深川的木材商人家,但家裡破產了,後來他被橫濱的一戶商人收養。養父認為,這麼聰明的孩子在他們家當學徒太可惜了,因此,讓他研習學問,上了東京大學。那時付出的辛勞和努力就是祥三設計的建築的底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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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今留在東大本鄉校區的建築物基本上都是祥三設計的。我最喜歡的是本鄉的建築外牆使用的名為刮擦瓷磚(scratch tile)的褐色瓷磚,它使外牆呈現出一種看上去像抓痕的縱向條紋。

  當時,在地震中遭受重創的校區需要儘快復興。但是,瓷磚工廠也同樣遭受了重創,因此,僅憑一家工廠是無法提供所有瓷磚的,只能向很多家小工廠訂貨,以湊齊所需瓷磚。當然,各地小工廠生產的瓷磚顏色各不相同,無法控制。這時,祥三想到了刮擦瓷磚。他憑直覺感到,如果在所有瓷磚的表面弄出同樣的刮擦痕跡(縱溝),那麼憑藉這些痕跡所帶來的獨特的柔和質感和灰色陰影,就算每一塊瓷磚的顏色不同,但就整體而言,應該能產生一種鬆散的統一感。而且,既然可以允許顏色不一致,那此前作為次品被廢棄的瓷磚也可以用起來了,這進一步降低了成本。祥三具有獨特的庶民感覺和堅韌不拔的精神,在條件嚴酷和經費有限的情況下,他採用逆向思維,成就了如今東大校園溫暖而鬆散的統一感。

  我一直認為,日本建築界與西歐建築界的最大區別就在於庶民性。在過去的西歐社會,建築師(architect)基本上是貴族和上流階層的職業。在當地人的認識中,所謂建築(architecture),原本就與普通的房屋(building)不同,是一種特別的事物。人們認為,建築是經過精挑細選的人設計的、在特別的地方搭建的特別美麗的東西。

  設計出這種特別美麗的東西的建築師接受的是特殊教育。法國的巴黎國立高等美術學院曾經是藝術精英教育機關的典型。那時,只有從為少數精英服務的特殊學校畢業的人才能獲得建築師的資格,被允許設計建築這一特別的事物。建築對社會和城市就是有著如此巨大的影響力,這是當時的社會共識。

  另一方面,在日本,從傳統上來說,沒有必要存在建築師這一特權階層。日本過去不存在西歐式的分工,即建築師負責設計,而工匠負責施工。日本的木匠既負責設計又負責施工。更準確地說,要蓋房子的人(客戶)與木匠的距離很近,兩者一起搭建房屋(不是建築),並一直使用下去,這才是日本房屋的一般搭建方式。

  在西歐,客戶、設計和施工是有明確分工的。而在日本,三者沒有明確的區分,他們是一個命運共同體。而且,施工及施工結束後的維修保養在西歐也是有明確分工的,但在日本,施工中和施工後這兩段時間之間的界線不是很明確,時間是連續流淌著的。即使在房屋完工之後,也經常會改變一些室內的布置和裝修等,木匠總是在家裡進進出出。之所以能夠進行這種沒完沒了的修補,就在於日本木造建築體系有著極高的靈活性,這與歐洲那種用石頭和磚塊砌成厚厚的牆壁、靈活性很低的砌體結構體系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以木造為平台,在漫長的歲月中經過千錘百鍊才形成了這套日本的建築體系。到了明治時代,人們卻認為它是封建時代的遺物,試圖否定它、忘掉它。日本從歐洲邀請來了「建築師」,委託他們設計「建築」而非房屋,同時拜託他們開展巴黎美院式的精英主義「建築師教育」。

  在這種現代化和「建築化」的過程中,里程碑之一就是1964年東京奧運會的代代木競技場。舉行開幕式的舊國立競技場是建設省營繕部設計的。當時的官員們覺得代代木競技場也應該由官員們來設計,但最終,代代木競技場是通過「建築師」之手,以「建築師」的名義設計的。據說,之所以會這樣,是因為丹下的老師岸田日出刀強烈希望如此,並在幕後進行了推動,而岸田正是試圖把西歐式「建築師」引進日本的人。丹下是「建築師」的冠軍,而屹立在東京天空下的代代木競技場擁有強烈的個性,不愧是建築師設計出來的。

  另一方面,還有一些人尋求的是一條與上述形式的西歐式現代化不同的道路。我的老師內田祥哉和他父親內田祥三都是「普通人」。丹下作為戰後民主主義的明星發出了無比耀眼的光芒,而在他邊上,祥哉老師在探索著另外的可能性。與作為擁有特權的精英而閃耀的丹下式建築師不同,與工匠並肩同行、與使用者並肩同行的建築師應該可以被稱為現代版木匠吧。祥哉老師摸索的就是木匠式建築師的道路。我雖然驚嘆于丹下的造型能力,但同時也對另一條道路有著深深的共鳴。我認為,在產業資本主義和金融資本主義之後即將到來的「里山資本主義」必須由「木匠」而不是「建築師」來擔綱。我還認為,要想超越「建築師」設計的1964年的代代木競技場,必須基於「木匠」的哲學來進行搭建。

  內田祥哉老師也曾試圖讓「木匠的感覺」、庶民感覺回到建築中。他的研究起點是為了解決戰後的住宅不足問題,提供老百姓也能買得起的住宅。為了摸索廉價而快速地搭建房屋的方法,他對預製裝配的施工方法進行了研究。以祥哉老師及其弟子們的創意為基礎,預製裝配式建築產業在日本興起,戰後日本的老百姓終於可以比較輕鬆地以便宜的價格買到住房了。

  祥哉老師進一步深化了他的研究,發現日本在漫長歷史中確立起來的木造住宅的構造方式(傳統木造)即使與最新的預製裝配建築相比也毫不遜色,是一個靈活而又合理的體系。他闡明了這樣一件事,即傳統木造是一個容許各種雜音的靈活而又開放的體系。

  祥哉老師經常提起原教旨主義思維的危險性。讚賞木造建築的人經常會掉進原教旨主義的陷阱。既然採用木結構,那就必須徹底使用木材來搭建一切,這種想法就是木造原教旨主義。用鋼筋來進行補強或者用土牆來進行抗震化處理,都被看作不純正的想法,從而被木造原教旨主義者否定。如果堅持木造原教旨主義,那麼能用木材搭建的就只有花錢如流水的超高級的數寄屋建築了。祥哉老師告訴我們,木造原教旨主義者看上去非常講倫理,但其實等於是在讓大家不要使用木材。可以說,正是託了祥哉老師的福,我才沒有陷入原教旨主義的陷阱,正是因為學到了他的隨機應變,我才得以在新國立競技場使用了很多木材。我的思路是:以鋼筋為主體結構,再用木材來補強它、覆蓋它。藉此,在可以容納那麼多觀眾的大型建築中大量使用木材才成為可能。而且,這些木材當然是從日本各地的森林中採伐來的。通過使用日本的木材,可以降低大氣中的二氧化碳濃度。另外,因為外國木材的大量進口而一直荒廢的日本森林也可以得到養護,這將有利於森林恢復至健康狀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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