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產業資本主義與金融資本主義

2024-10-11 02:59:35 作者: 隈研吾

  如果說2008年的北京奧運會對中國來說是一大轉折點,那麼2020年東京奧運會主會場——國立競技場的設計競賽也許就是日本在資本主義結構和社會結構的一大轉折點上發生的特別事件。而且,對於我自己來說,這也是讓我感受到各種因緣際會的一件大事。在新國立競技場的第一次國際設計競賽中,名列第一的是出身於伊拉克並在倫敦開設有事務所的扎哈·哈迪德(Zaha Hadid,1950—2016)的方案。我在國際設計競賽中多次吃過扎哈的苦頭。

  一般來說,大型國際設計競賽的評審都會分兩輪。在第一輪評審中,會有幾家公司被選中,進入第二輪評審。順利通過第一輪被稱為入圍,當收到入圍通知時,可以先舉杯慶祝一下。

  但是,如果是和扎哈一起入圍的話,你的心情就會有些沉重,因為她在設計競賽中強大得令人絕望。扎哈的設計厲害在她的透視圖所呈現出的觀感。因為她的繪圖很厲害,所以從透視圖上看,她作品的形態非常獨特,那種三維的、雕刻般的形態一看就知道是她的作品。她能夠憑直覺知道如何才能在設計競賽中獲勝,如何才能給評委留下深刻印象。我和她一起入圍的設計競賽有北京(見圖37,扎哈在北京贏得的望京SOHO項目)、伊斯坦堡、撒丁島、台北,她全勝,我全敗。白色的獨特形態在平淡無奇的街道中顯得特別突出,看上去就像突然出現了一個光輝燦爛的特別物體(造型)。評委們只要看一眼,就會被她的方案征服,從而投票給她。

  我則恰恰相反,非常喜歡平淡無奇的街道,並努力讓我的建築融入其中。我在2000年出版了《反造型》一書,把扎哈所代表的方法與我的方法進行了對比論述,在那之前,她就引起了我的強烈關注。在《反造型》中,我將扎哈採用的方法稱為「面向造型」的方法。所謂造型,就是與環境割裂開來的物體。另一方面,我將我的做法命名為「反造型」。在書中,我列舉了「反造型」的一些代表性嘗試,例如仿佛埋入大地中的龜老山觀景台,以及仿佛消失在森林中的名為森林舞台的能劇舞台(1996年)。

  我感覺扎哈的方法無論是在形態設計上還是在材料使用上,都和我的方法完全相反。但是,她的軌跡和我所走過的軌跡有一處是重合的,那就是我們兩個人都曾對裝飾藝術風格建築很有興趣。所謂裝飾藝術風格建築,就是發端於1929年紐約股票市場的黑色星期三,並改變了世界史走向的那次全球經濟危機之前的奔放時代的建築。扎哈和我都曾對裝飾藝術風格建築特別感興趣。

  圖37 扎哈·哈迪德設計的望京SOHO(中國北京)

  雷姆·庫哈斯(Rem Koolhaas)可以說是21世紀建築界最具影響力的建築師,他和扎哈是前衛藝術家輩出的倫敦名校——建築聯盟學院(AASchool)的同學。以他們兩人為中心,他們在1975年成立了OMA (Officefor Metropolitan Architecture,大都會建築事務所),不過扎哈很快就獨立了出來,成立了自己的事務所。大都會建築這一事務所名稱來自雷姆和扎哈對經濟危機之前的那種激進設計,也就是裝飾藝術風格建築的關心。雷姆於1978年出版了論述那個時代的建築群的著作《癲狂的紐約》(日文版收錄在築摩學藝文庫中),吸引了整個建築界的關注。雷姆憑藉這本書才真正出道。扎哈曾經在某次訪談中被問到:如果只能帶一本書去島上,會帶哪本書?她的回答就是《癲狂的紐約》。從這件軼事可以看出兩人的關係有多麼密切,紐約的建築對兩人具有多麼重大的意義。

  雷姆和扎哈是最先高度評價經濟危機之前的癲狂建築的建築師。在此之前,這一批建築在建築史中被看作瘋狂時代的瘋狂建築,是20世紀建築史上的野孩子。20世紀建築的主流是以柯布西耶、密斯等人為中心的現代主義建築。所謂現代主義建築,就是工業化社會的建築式樣和制服。柯布西耶選擇了混凝土,密斯選擇了鋼筋作為建築的主要材料,而混凝土和鋼筋正是工業化社會和產業資本主義的主角。

  在工業化社會產生之前,建築的主角在歐洲是石頭和磚塊,它們在各地都是最容易獲得的「本地材料」,因此,自古以來一直在被使用。柯布西耶和密斯否定了這種「當地材料」,轉而關注起了混凝土和鋼鐵,這兩種材料在世界上的任何地方都可以獲得,而且可以高效、快速地搭建起大規模的建築。他們確立了適合混凝土和鋼鐵的新建築樣式,設計出了此後20世紀建築的原型。在新「主流」看來,經濟危機之前紐約的「癲狂」建築是不值一提的,只不過是歷史的謊花。

  

  雷姆之所以在70年代關注這朵謊花,是因為他預測到了金融資本主義將要到來,並準確預見了什麼樣的建築才適合這種新型的資本主義。他將新型建築命名為YES建築。Y代表的是人民幣(¥)以及日元(YEN), E代表的是歐元,S代表的則是美元($)。雷姆一眼就看穿了產業資本主義時代的「一本正經的建築」已經終結,金融資本主義所追求的奔放的、不正經的建築已經開始出現;同時,雷姆的上述命名也包含了對整個建築界的諷刺,因為建築界徹底淪為了只會對巨額金錢說「yes」的順從者。在這個意義上,可以說雷姆梳理並改變了20世紀建築史的走向。也就是說,雷姆進行了從產業資本主義建築到金融資本主義建築的轉舵。《癲狂的紐約》應該和柯布西耶的代表作《走向新建築》並稱為現代建築史上最重要的文本。《走向新建築》是產業資本主義建築的聖經,而《癲狂的紐約》則是金融資本主義建築的聖經。

  以最完美的形式實踐了雷姆發現的新時代的新型建築的,正是他曾經的夥伴扎哈。她在1983年的一次設計競賽中,因為評委磯崎新的強烈推薦而獲得了一等獎,在建築界華麗地出道了。那次競賽設計的是準備建在香港太平山山頂的高級會員制俱樂部。但是,她的設計方案最終沒能實現。有一段時間,她經常被叫作「無法搭建的女王」。不過,她在設計競賽中總是展現出超強的實力,實際完工的作品也逐漸增多。因為她憑直覺就能知道金融資本主義時代需要什麼樣的建築設計,並且具有把這種直覺翻譯成建築外形的天才本領。她的設計非但不是無法搭建,而且是以驚人的速度不斷地搭建起來。她事務所的規模也不斷擴大,在新國立競技場的第一輪設計競賽時,光是倫敦的事務所就有數百名員工。她是全世界競相爭奪的紅人。黑達爾·阿利耶夫文化中心(亞塞拜然,2012年)、東大門設計廣場(韓國,2014年)接連在她手中誕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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