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筋修與合作住宅(cooperative house)
2024-10-11 02:59:06
作者: 隈研吾
這時,兩位比較另類的建築師造訪了我在紐約的小型公寓。其中一位是來自大阪的中筋修。雖然他和安藤忠雄都是大阪人,但兩人截然不同。如果說安藤的建築是磨得無比鋒利的日本刀,那麼中筋的建築就是一團亂麻似的大阪雜樣煎餅。材料雜七雜八,形態多種多樣,他自己和別人都認為他是一個蹩腳的設計師。
中筋一直在建造一種被稱為合作住宅的集體住宅。所謂合作住宅,就是幾個朋友聚到一起,共同搭建自己的住房。中筋首先號召朋友跟他一起購買便宜的土地,然後把各自喜歡的設計方案組合起來,在這塊土地上建造雜亂無章的共同住宅。這與安藤的「日本刀」在所有方面都是截然相反的。
中筋的口頭禪是:「等著工作從天上掉下來是不行的,工作是要自己創造的。」如果說兵農分離之後,遠離土地的《葉隱》式武士的冠軍是安藤忠雄的話,中筋就是兵農分離之前的野武士。野武士與土地緊密集合在一起,無論發生什麼事都能生存下去,非常頑強。當我知道日本的建築界也有這種異於常人的野武士之後,我很是高興。
另一個怪人是從高知來到紐約的小谷匡宏。小谷的設計也與日本刀截然相反,顯得雜亂無章。不過他喝酒非常厲害,這是高知人的特點,我們一起去了很多家紐約的酒吧。在我回到日本之後,就是他們兩個人把我帶入了一個新世界。
1986年,我決定回東京開設我自己的事務所。我去找中筋商量此事,他說:「招募一群夥伴,以合作的方式一起蓋一棟樓,然後把其中一層作為你的事務所不就行了嘛。」然後我們決定就這麼辦。我對眾多小型印刷廠在神田川沿岸一字排開的江戶川橋一帶很熟悉,所以找到了一處便宜的土地,接著,很快就湊齊了一群夥伴。我覺得沿河有一排小型工廠的地方對自己正合適,因為這是與武士道截然相反的雜亂場所。那時正是泡沫經濟即將破滅的前夜,個體經營者都很有活力。大家都樂觀地相信:我們這樣做不僅擁有了自己的事務所,而且不久之後買下的土地應該還會升值,然而,大樓竣工後不久,泡沫就破滅了,土地價格暴跌,升值就不用想了。我們這幫人之前打腫臉充胖子,從銀行貸了款,結果突然就陷入了危機。有人破產,也有人自殺,中筋自己的公司也無力償還貸款。中筋本人也患癌症去世了,可能是飲酒過度所致。幸運的是,我的事務所活了下來。此後,我花了18年時間,替大家把數億日元的貸款還清了。我的想法只有一個,那就是要報答中筋的恩情,因為是他教會了我頑強的野武士之道。
為什麼會出現這種令人悲哀的結局呢?我進行了深入的思考。大家都不願意住在千篇一律的、被別人安排好的公寓裡。據說公寓價格的相當一部分其實是GG和樣板房的費用。被迫購買大企業建造的現成商品,然後用一輩子去還貸,最後剩下的只是一件乏味的商品。如果想讓子女繼承這件商品,就要繳納高額的遺產繼承稅,所以能否繼承也沒有把握。正因為想要擺脫這種一味被大企業和國家壓榨的人生,所以大家才會被採取「夥伴們一起蓋房子」這一形式的合作住宅所吸引。
與馬克思一起寫出《資本論》的弗里德里希·恩格斯(Friedrich Engels, 1820—1895)在其著作《論住宅問題》中曾預言道,如果採取給予勞動者住房這一政策,勞動者將會陷入比以前的農奴更為悲慘的狀況中。因為雖然擁有了住房,但住房並不能生錢,他們將會被擁有住房這一幸福幻想所束縛,為了償還住房貸款而被強制勞動,直到死去。在恩格斯那個時代,世界上還沒有住房貸款這一事物,也沒有商品房政策。但是,恩格斯卻準確預言了未來日本勞動者的悲劇。
日本現在的悲慘程度可以說比恩格斯的預言有過之而無不及。日本的遺產繼承稅系統超出了恩格斯的想像。就算房貸還清了,但是如果不能繳納遺產繼承稅,房子就會被國家沒收。
在這個地震多發的國家,還有可能發生更惡劣的情況。如果在還房貸的過程中發生了地震或者海嘯,那麼等待你的將是雙重貸款的地獄。這就是商品房政策的真面目。戰後日本武士道體系的本質就是通過全力發動「商品房」這一引擎來帶動整個國家。武士道在持續束縛並壓榨勞動者時,其殘酷程度遠遠超出了恩格斯的預計。
中筋作為大阪商人,對武士道體系提出了異議,並且發明了合作住宅這一新體系,也就是一群夥伴一起自由地建造他們自己的住房。換言之,中筋開始走了一條與江戶武士完全相反的道路。
但是,就連中筋也沒能擺脫住房私有這一體系。他所描繪的藍圖是:聚集到一起的夥伴們各自按照自己的想法設計住宅,然後將其私有化。他雖然否定了大企業建造的現成住房,卻沒有否定住房私有這一20世紀最大的「胡蘿蔔」和引擎。甚至可以說,合作住宅成功的秘訣就在於召集同伴時最大限度地利用了這根「胡蘿蔔」,也就是私有的欲望。這同時也是合作住宅的局限性和失敗的主要原因。
當我目睹小公司破產,人們不斷死去的場景之後,深刻體會到私有這一引擎是多麼脆弱,會讓人變得多麼不幸。私有無法帶來幸福,只會帶來沉重的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