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麥嶺——明治時代的女工們
2024-10-11 02:46:36
作者: 王新生
有部日本電影叫《啊!野麥嶺》,描述的是農家女孩到繅絲工廠勞動的故事。印象深刻的是銀幕開始:農家女孩子們在大雪飛舞中艱難地翻越野麥嶺,鏡頭一轉,高官在豪華的鹿鳴館裡與貴婦們開化裝舞會。在近代,中國和日本的出口商品1/3均為生絲,但換回的產品卻大相逕庭,中國是鴉片和奢侈品,日本是軍艦與大炮,因而導致清政府在甲午戰爭的失敗。但最重要的則是:在近代國家尚未出現的清代,勞動者缺乏認同國家基礎上的獻身精神。
實際上,日本近代工廠的第一批勞動者是武士家族成員。明治政府成立後,為推動現代工業的發展,專門設置官營的模範工廠作為表率,同時努力提高主要出口商品生絲的質量和數量,因而計劃在盛產蠶繭的群馬縣建造使用歐洲先進技術和設備的繅絲工廠。於是在1870年初,大藏省少輔(財政部部長助理)伊藤博文指示也是政府官員的澀澤榮一選擇合適的廠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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澀澤本人是群馬縣出身,調查的結果,選中養蠶較多、水質較好、引水方便、容易購買土地的富岡作為建廠地點。經過兩年時間的建設,完成二層木架磚瓦的法式建築,引進12台法國繅絲機械、1台蒸汽機。萬事俱備,等待開工,但女工遲遲招募不到。兩個月已經過去,沒有一個人前來應招,仔細打聽一下,原因是當地盛傳一個傳言:「如果進廠工作,將被外國人吸血。」原來,工廠僱傭了包括法國技師在內的11名外國人,他們吃飯時喝紅葡萄酒,看到其狀況的日本人以為是在喝生血。
政府特地頒布「告諭」闡明真相,同時擔任廠長的尾高惇忠(澀澤堂兄)讓自己13歲的女兒入廠。在當地政府的協助下,好不容易招集了556名女工,其中多數為士族女兒,也有富裕農民之女,甚至還有女僕帶著飯盒的大家閨秀。1918年擔任首相的原敬之堂姐也是其中的女工之一,原敬1875年訪問該廠並留下日記,說產品「求質不求量」。
確實如此,該廠的目的是培養技術人才,也就是這些女工掌握技術後回到故鄉的繅絲廠擔任指導工作。因此,從留下的畫面上看,女工們似乎穿著盛裝在工作,待遇也是後來的女工們所不可比擬的。皇太后、皇后等大人物不斷訪問該廠,致使其名聲大振。雖然出產的生絲在維也納世界博覽會上得到好評,但作為技術模範工廠,不追求利潤,赤字積累,難以成為資本主義經營的模範,1893年政府將其處理給三井高保民間企業。
接下來是民營企業支持了明治年間高達30%出口額的生絲產業,特別是以長野縣諏訪地區(今岡谷市)為中心的繅絲工廠。諏訪湖泄水的河道為天龍川,兩岸作為動力的水車林立,形成了工廠地帶。沿著長野和岐阜的縣界是南北走向的阿爾卑斯山脈,其中野麥嶺橫跨兩縣之間。1884年以來的半個世紀中,岐阜縣飛地方和富山縣部分地區的年輕女孩越過野麥嶺到諏訪岡谷的繅絲工廠打工。從飛越過野麥嶺到達岡谷的距離為100多公里,從富山八尾來的女工大約走7天,大雪季節要走10天。完成小學四年義務教育的11、12歲甚至更小的女孩每年4次跟隨招工者越過野麥嶺,從野麥嶺下來再登上鹽尻峰時,就可以看到腳下的諏訪湖,從飛山區來的女孩大吃一驚:「那是海吧」,在海邊長大的富山女孩則輕蔑地說:「那是水池啊」,但都為數千個高高的工廠煙囪所震驚。通常女孩子們在有積雪的2、3月到工廠勞動,5月回家鄉幫助插秧,年末還要回家過年。
女工們一天勞動14個到17個小時,每月最多休息兩天,在充滿煮繭蒸汽的車間內工作,高強度勞動,宿舍條件差,飲食也不好,患肺結核的人非常多。20世紀初年,日本的第一死亡率是肺結核。不僅是繅絲業、紡織業的女工們,許多作家也因該病奪去年輕的生命,例如25歲去世的樋口一葉、36歲去世的正岡子規、27歲去世的石川啄木。甚至石川的母親、妻子均因肺結核而倒下,在其作品《悲傷的玩具》中有這樣的話:「每到夜晚,朦朧的悲傷悄悄襲上床鋪。」
在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的1918年,生絲產量達到最高水平,女工的年平均工資也超過100日元,當時東京的米價每公斤0.386日元。但在1891年,女工的年平均工資只有17.56日元,其中預先支付或轉付給女工父母12.02日元,女工直接領到的工資3.70日元,未支付的餘額為1.84日元,支付給父母的錢及餘額是防止女工向其他工廠自由流動的限制性措施。由此可見,70%以上的工資交給父母,對於那些將收穫量70%—80%作為地稅交納給政府的貧苦農民來說,女兒的工資就成為維持家庭生活的重要來源。
女工們一天勞動14個到17個小時,每月最多休息兩天,在充滿煮繭蒸汽的車間內工作,高強度勞動,宿舍條件差,飲食也不好,患肺結核的人非常多。
繅絲工廠採取工資總額固定制度,按照勞動業績支付。即業績最佳者為「白旗」,工資最高,業績最差者為「紅旗」,工資最低,以激化女工之間的競爭。直接監督她們的檢查員是最可怕人物,經常實施暴力和謾罵,忍受不了的女工投河自殺或逃走。但多數女工必須忍耐下去,因為飛地方的窮人生存之路只有「是上吊,還是越過野麥嶺」,二者選其一。當然,也有依靠工資贖回土地的事例,儘管其比例像中彩票大獎那樣稀少,但仍有相當的鼓舞性。
哪裡有壓迫,哪裡就有反抗。儘管是和平的手段,女工們還是在爭取好的勞動條件。最早發明工資總額固定和等級制的諏訪地區,1903年結成制絲同盟,實施女工登錄製度,防止自由流動。日本在1911年頒布《工廠法》,1916年開始實施,但同時規定禁止女性深夜勞動和勞動時間不得超過12個小時的條款在15年內暫緩實行,後改為1929年實施。儘管如此,1917年違反該法律的184家工廠受到警告,其中168家受到處罰。受其鼓舞,1918年繅絲工廠的女工更換工作單位逐漸增加,各工廠之間買賣權利證以解決問題,1926年制絲同盟解散,同年繅絲工廠與縣政府締結最低工資的協定。
在女工占86%的紡織業也是如此,其中未成年者過半數,14歲未滿者達到兩成。日平均工資只有10—15錢,普通民眾每月的食品費5—10日元,可見工資之低。紡織業實施晝夜兩班制,勞動時間12個小時,但很少低於15個小時,吃飯時間只有15分鐘。細井和喜藏1925年出版的《女工哀史》是其與妻子工廠生活體驗的記錄,其中寫道:即使在1916年《工廠法》實施以後,女工們仍然長時間地夜間工作與拘束在集體宿舍中,必須忍受殘酷的勞動條件。
明治末年,有紡紗女工5.6萬人,繅絲女工17.3萬人,紡織女工82.8萬人。正是依靠這些超過100萬、超長時間工作、工資只有英國1/26的女性勞動者,輕工業產業革命下的生絲、棉紗出口量急劇增加,換得軍艦與武器,日本走向強國之路。正如當時流行的歌謠《工女節》唱的那樣:「男軍人,女女工,繅絲也是為國家。」
實際上,在煤礦業也存在女工。1926年政府頒布《礦工勞動扶助規則》,禁止在煤礦業使用女性勞動者。在此之前約24%的煤礦工人是女性,最多時有11萬人。明治時代煤礦尚未機械化,通常是二人組合,男性在坑道掘煤,女性將煤背出礦井,多為夫妻合作。地下高溫,男女均赤裸上身,工作時間長達12—14個小時。甚至有孕婦在臨產前仍然下井,結果將孩子生在坑道中。
1978年拍攝的《啊!野麥嶺》的結尾是:優秀女工阿峰積勞成疾,不幸染肺結核。廠方為避免傳染通知其家屬接回家,阿峰的哥哥十萬火急地趕到工廠,在破舊的草屋裡找到奄奄一息的阿峰。當爬上高高的野麥嶺時,趴在哥哥背上的阿峰欣喜地說道「看到飛了」,同時永遠地閉上了雙眼。
無論何時,經濟社會的發展總是建立在下層勞動者的犧牲、至少是收入產出不成比例的付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