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2024-10-11 02:40:31
作者: (牙買加)馬龍·詹姆斯
每次我過地鐵門不入而選擇坐公共汽車,都會忘記公共汽車要慢得多。但這是我不得不付出的代價,因為只要到地下,我就會換氣過度。至少這會兒我還醒著。上周我睡過了七個車站,醒來時發現對面座位的男人正在打量我,像是在琢磨該拍打我的哪個部位叫醒我。今天的公共汽車上沒有男人。
東徹斯特同樣空蕩蕩的。也許牙買加足球隊正在什麼地方輸球。哪怕在心裡自言自語,我的嘴巴還是這麼賤,我看這大概挺說明問題的。我猜普通人在心裡自言自語也一樣粗魯、種族主義、暴躁和惡毒,所以我不明白我為什麼要責怪自己。我只是需要回家,煮點拉麵吃掉,然後往沙發上一躺,看《全美家庭趣味錄像》或其他不需要動腦子的節目。
我不能再繼續想牙買加人如何如何了。也可能我必須加大讚安諾的劑量了。當然了,此刻我的感覺並不賴,真的不賴,但能讓你有所預感的疾病可不止感冒一種。
科薩大道。家裡沒有食物。兩天前我吃掉了最後一份拉麵,今天早晨扔掉了剩下的中餐外賣,雞米花雖說還算新鮮,但絕對是個壞主意。我看著我家的門窗,我似乎沒有關窗,雖說現在是三月份,我知道家裡沒有任何食物。我實在不想去波士頓路,但又不得不去。否則我會坐在家裡看電視,直到我此刻還沒什麼感覺的飢餓變得越來越強烈,到最後我還是非去不可。
於是我沿著科薩大道走向波士頓路,滿心渴望能擁有我的瑪麗·泰勒·摩爾時刻。在人們摩肩接踵的街道上這麼做簡直傻透了,但想一想還是可以的嘛。你的生活里只有工作、電視和外賣的時候你就會變成這樣。感覺就好像我過上了美國人的生活,真該死,你們和你們所有的規矩都去死吧。誰知道呢。我只知道早些時候要是吃了贊安諾,這會兒我就不會胡思亂想了。我願意相信我家裡的全部東西,從同一個顏色的所有毛巾到只需要撳下一個讓生活變得無比簡單的按鈕就能完成一切的咖啡機,但我也明白它們的存在僅僅是為了讓我不去思考。想像一下,我母親認為我永遠也過不上有條理的生活。
波士頓牙買加熏雞店。牙買加雞肉和美食,熱氣騰騰,立等可取。兩排橙色塑料卡座,每張餐桌上都有番茄醬、胡椒和鹽。在這兒吃?我剛開始琢磨,這個念頭就消散了。收銀機右邊的台子上,放在蛋糕小盤上的椰肉酥讓我想起鄉村。我從來不喜歡去鄉村——到處都是椰肉酥和坑式廁所。椰肉酥旁邊的蛋糕小盤上似乎擺著馬鈴薯布丁。我從1979年——不,更久以前——就沒再吃過馬鈴薯布丁。我越是看就越是想吃,就越是覺得我應該認為它象徵了某種更深刻的情緒,比方說我實際上想品嘗的是牙買加本身,但這種念頭怎麼想都是心理學的什麼鬼話。更有意思的念頭是我想品嘗的是牙買加食物,而不是牙買加大屌。你這個該死的骯髒女人——不,該死的齷齪姑娘。
此刻我覺得我想一整晚都說牙買加土話,這並不是因為我跟那個女人和她的槍手男友待了一個下午。也許是因為我在盯著該死的椰肉酥看,很想問店裡有沒有粽子布丁、甜粉或椰子脆餅。
——請問您要什麼,女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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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甚至沒看見他坐在櫃檯里,但我隨即明白了他為什麼沒有看見我。他身旁的塑料椅上擺著一台小黑白電視,正在播放板球比賽。
——西印度群島對印度。當然了,咱們還是狗操的輸得一塌糊塗,他說。
我點點頭。我從來沒喜歡過板球。黑皮膚,兩條肌肉發達的手臂夾著偌大的肚皮,白色山羊鬍。這大概是幾周來我第一次和牙買加男人交談,他挑起眉毛——已經開始討厭我了。
——我要烤雞不炸雞對炸雞和米飯還有燜豆你有米飯和燜豆對吧還要炸大蕉和菜絲色拉和——
——哇,女士,慢點兒。食物沒長腿,不會跑掉的。
他對我放聲大笑。好吧,更像是咧嘴怪笑,我反正不在乎,不過我忍不住開始琢磨,上次我逗男人發笑是什麼時候來著?
——你有熟大蕉吧?
——有的,女士。
——多熟?
——肯定夠熟。
——哦。
——女士,別擔心,熟得恰到好處。大蕉進了你的嘴就會化成軟泥。
我說我這輩子都沒聽過誰能把食物形容得這麼美味,我忍住沒有說我是認真的,我說,
——請給我三套。
——三套?
——三套。不,轉念一想,你有牛尾或咖喱羊肉嗎?
——牛尾是周末大菜。咖喱羊肉剛賣完。
——那就炸雞吧。小腿和大腿,謝謝。
——想喝什麼?
——菜單上有玫瑰茄嗎?
——有的,女士。
——還以為只有聖誕節才能搞到玫瑰茄呢。
——你等一等。過去這些年你都去了哪兒,女士?牙買加的特產現在都能裝箱銷售了。
——味道好嗎?
——總之不壞。
——給我一份。
我不想帶著這麼多食物回家。我也說不清楚,但想到坐在小餐廳里,聽著播音員興高采烈地解說板球比賽吃炸雞,我的心裡就一陣高興。對面的卡座桌上有《牙買加集錦報》和《星報》。還有我沒聽說過的《牙買加觀察家報》。男人打開掛在天花板上的大電視,第一個畫面就是板球。
——JBC台?我問。
——不,是最近剛成立的一個加勒比電視台,應該是特立尼達,聽所有人說話都像唱歌似的。就是因為他們,牙買加現在也有狂歡節了。
——狂歡節?放索卡樂的那種狂歡節?
——沒錯。
——牙買加人從啥時候起開始喜歡索卡樂了?
——從上城區想找個理由穿著胸罩和內褲上街跳舞的時候吧。等一等,你沒聽說過狂歡節?
——沒有。
——顯然你很少回去。要麼就是你在那個島上沒有家人。你讀報嗎?
——不讀。
——看來你是想儘量忘記。
——什麼?
——沒什麼,咱親愛的。希望你把孩子養得像是牙買加人,而不是懶散的美國人。
——我沒有——我是說,對。
——好,很好。就像《聖經》說的,教養孩童,使他走當行的道——
我開始屏蔽他。我在一家牙買加小餐廳里,屏蔽一個男人像祖母似的教我做人。但炸雞太他媽好吃了,淺棕色,實實在在的一大塊,外焦里嫩,像是先炸再烘的。米飯和燜豆拌在一起,而不是像「大力水手」店裡那樣分開放,我必須自己拌。一盤大蕉吃到三分之一,險些宣布玫瑰茄是化學實驗室里有史以來模仿原本造出來的最好喝的加工飲料(多半有毒)。
——我操他血逼養的。
不記得上次聽除我之外的任何人說這種話是什麼時候了。
——我操他血逼養的。
——發生什麼事了?
——你看,咱親愛的。我操。
我看見模糊的畫面里有一群牙買加人,過去十五年不管哪個電視台報導牙買加的事情,用的多半都是這同一段錄像。同樣的黑種男人,身穿T恤或背心,同樣的黑種女人,跳上跳下,舉著不會拼寫的人用紙板做的同一些標語牌。同樣的軍用吉普開進開出鏡頭。我說真的。
——我操他血逼養的。
我正要問他這個報導有什麼了不起的,卻看見了屏幕底部滾動的文字。
喬西·威爾斯被燒死在監獄牢房裡。
男人開大音量,但我還是什麼都聽不見。我耳朵里只有屏幕上文字的聲音。男人赤裸上身,皮膚油光閃亮,像是在酷熱中融化,胸部和側肋被燻黑,大塊的白色像是只燒掉了皮膚。胸口的皮膚剝落,嫩肉像是乳豬。不知道畫面是失焦了還是他真的融化了。
——哥本哈根城燃起烈火。就在他們為他兒子下葬的同一天?上帝啊,太瘋狂了。
屏幕底下的滾動文字:喬西·威爾斯被燒死在監獄牢房裡 * 喬西·威爾斯被燒死在監獄牢房裡 * 喬西·威爾斯被燒死在監獄牢房裡 * 喬西·威爾斯被燒死在監獄牢房裡
——沒有蠻力闖入的痕跡,今天沒有探視者被允許進入牢房,誰也說不出他是怎麼被燒死的。也許他就那麼突然自焚了。我操,我不敢相信——
——他們確定是他嗎?
——還能是誰呢?中央重罪監獄裡還有一個叫喬西·威爾斯的?我操。媽的。對不起,女士,咱要給很多人打電話。咱沒法相——女士,你還好嗎?
我忍住噁心走出大門,嘔吐物衝出我的嘴唇,灑在人行道上。馬路對面肯定有人看著我嘔吐炸雞,胃部一次次收縮,弄得我要死要活。沒有人出來,我在他門口留下了一地狼藉。我想直起腰,但胃部又給了它自己一拳,我彎腰乾嘔,但沒吐出任何東西。還好男人在櫃檯里沒有出來。我走進去,拿起拎包走了出來。
我在家裡的沙發上,電視開了兩個小時,但我不知道我在看什麼。我從沒見過一個被烤熟的人。我應該給沙發買塊蓋布。客廳應該掛幅畫什麼的。還有盆栽,不是假花,而是有可能被我養死的活物。電話已經在我大腿上放了幾分鐘。片尾字幕開始滾動,電話響了。
——哈囉?
——正在為您接通,女士。
——謝謝你,謝謝。
我的雙手在顫抖,聽筒打得我的耳環叮噹作響。
——哈囉?哈囉?哈囉,請問是哪位?
我的雙手在顫抖,我知道要是我不說點什麼,我就會在她再次開口前掛斷電話。
——金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