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2024-10-11 02:40:28 作者: (牙買加)馬龍·詹姆斯

  ——你看我在這兒,享受這段可愛的毒蟲概述,我是說,大家必須認識到人渣也是人,你明白吧,用一些溫暖人心的小細節讓他們變回「人」,這樣白種女人就可以說她們有多麼感動等等了。但你搞砸了,因為你放任自己扮演偵探。

  我沒有說話。我沒看他或愣狗,也沒看地面和即將從我手中滑落的《紐約客》雜誌。

  ——對於一個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再活十分鐘的人,白人所謂的「自負」形容你似乎正合適。

  ——你似乎對白人很感興趣。

  ——我對很多事情都很感興趣。我問過一遍了,四號殺戮在這個部分的什麼地方?

  ——你要我回答?

  ——不,我要你跳跑步舞——你覺得我想要你幹什麼?

  ——呃,在某些地方,你需要擴展故事。你不能光抓住焦點去寫,你必須讓故事有廣度。一片虛空中什麼都不會發生,現實中事件會掀起漣漪,帶來後果,儘管發生了林林總總的這些事情,無論你如何折騰,世界都還在他媽的運轉。否則文章就會變成一則報導,講述某處發生了一件爛事,晚間新聞里全都是這種貨色。我是說,莫妮法被殺是因為一管快克,某人從另外一個人手上買了一小瓶快克,而另外這個人的毒品是從再另外一個人手上搞到的,再另外這個人的供應又來自某某人。

  

  廚房裡只剩下他和愣狗盯著我,其他人大概早就聽煩了。愣狗背靠冰箱,正在喝他說要留給我的芒果汁。我不停告訴自己,此刻的場面不比十分鐘前更危險,只是看起來更危險罷了。一群殺人兇手在我家待得賓至如歸,我開始覺得我活在饒舌樂的MV里。直到我感覺到我濕透的短褲。或者微笑。或者咽口水。

  ——先說重要的。你寫的暴風匪幫的那些內容,絕大多數都是扯淡。首先,樂小子出身八條巷,現在也還在那兒,因此他不可能是暴風匪幫的成員。誰告訴你他們自稱暴風匪幫是因為——你怎麼說的來著?——用雹災般的子彈屠殺敵人和無辜的旁觀者。你覺得我們這些人有誰會用「雹災」這種詞嗎?你他媽有什麼毛病嗎?你要咱說,我們用「暴風」只是因為「颶風」太他媽難寫了。

  ——我有情報源。

  ——是誰?

  ——無名小卒。

  ——你看你真是高尚,居然還想保護崔斯坦·菲利普斯。你以為他也會這麼對待你?

  ——他泄露了我的身份?

  ——這傢伙就根本沒打算保守秘密。再說你算老幾?他憑什麼要為你保守秘密?媽的,你的第一部分登出來之後,我有兩個混過頂級大唐幫的弟兄想起來,崔斯坦提到過你,而且不在乎被誰聽見。同胞,說真的,你應該想想辦法換個形象。他們只看了一眼你的照片就想起來了。總而言之,咱就是這麼找到你的。

  ——崔斯坦出賣了我。

  ——崔斯坦唯一出賣的弟兄就是崔斯坦自己。他現在舔快克菸斗的癮頭大得很。他媽的白痴,真是浪費。但頂級大唐幫過的就是這種日子。要是暴風匪幫的成員開始抽他的存貨,我會毫不猶豫地立刻處理掉他。不過,你去監獄裡找菲利普斯是好幾年前的事情了。為什麼現在突然開始寫這些東西?

  ——我聽說喬西·威爾斯進監獄了。

  ——你以為他就碰不到你了,還是覺得他太無知,永遠也不會聽說有本雜誌叫《紐約客》?

  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所以只是看著愣狗手裡的那杯果汁,努力回想他已經喝了多少。

  ——別擔心,我的兄弟。兩點你都沒猜錯。但這個叫尤比的就是另一碼事了。你把雜誌往前翻,不但能看見我的名字,上面居然還畫了個黑框。你以為他進監獄你就安全了?回答我。

  ——對,對,我是這麼想的。

  ——這種想當然的念頭讓一個狗娘養的吃了槍子兒。

  尤比拎起餐桌前的一把椅子,走回來放下。他面對我坐在椅子上,近得我能看見他胸袋裡白色方巾上的蝴蝶圖案。

  ——接下來是不是你要對我說,我不放棄這個故事,你就會怎樣怎樣我?我說。

  ——你真的管不住你這張嘴,對不對?死也要嘴賤。還是你終於覺得你已經沒什麼可失去的了。不,我的同胞。連我都想知道最後的結局。我是說,我知道最後會是個什麼結局,但咱喜歡你這種添油加醋的寫法。但你別總是看得太遙遠,管好你狗操的自我,咱就和你沒什麼瓜葛了。

  ——我沒聽明白。

  他用《紐約客》扇我。刺痛,但不是真的很疼。

  ——別裝傻。你不是今晚我唯一要找的人,另外兩個人的下場可沒你這麼好。第三部分的結尾,你丟下了該死的毒巢,因為你離題去扯牙買加販毒網了,所以——

  ——你要我去掉這個部分。

  他又扇了我一下。

  ——我要你別一下一下打斷我,他血逼的聽我說完。

  ——但那就是你的目的,不是嗎?你要我砍掉與牙買加有關的所有內容?

  ——不,我的孩子。完全不是這樣。你愛怎麼寫牙買加就他媽怎麼寫吧。留下喬西·威爾斯的部分,說起來你想了解一下這個人嗎?我告訴你一件事,你做夢也想不到的一件事。這個叫莫妮法的女人不是他殺死的第一個孕婦。留下他,留下牙買加,把那個該死的國家燒成灰我都不在乎。但別提紐約。

  ——什麼意思?

  ——你在文章里寫到紐約暴風匪幫和它的分支團體。我看了不是很舒服。

  ——但暴風匪幫確實就在紐約啊。

  ——小子,你怎麼又犯蠢了?再告訴你一件你不知道的事情吧。掃蕩那個毒巢的不是什麼匪幫,就是喬西一個人。一個人,兩把槍。喬西一個人殺光了毒巢里的所有人。咱親眼看著他動手的。

  ——我……我……我不敢相信。

  ——那就是喬西。你說得對。他確實想傳遞一個信息。但不是你在文章里寫的那種玄乎玩意兒。

  ——那到底是什麼,你就不能直說嗎?

  ——這小子有一肚子笑話,對不對?真可惜,咱們沒法交朋友。

  ——哦。

  ——愣狗,你看這白小子就開不起玩笑了。咱看著有那麼傻嗎?一個記者正在寫他的驚天報導,他家裡到處都是我的指紋,我難道會就這麼殺了他?咱看著像是想當第二個高蒂【269】嗎?

  ——我猜不像。

  ——別猜,你該知道的。

  ——到底是什麼信息?

  ——別往唐·戈爾貢身上淋尿。

  ——啊?你說什麼?

  ——沒聽清就算了,白小子。但接下來給我聽清楚了。我不希望在這個人和任何一個人該死的行政區之間建立聯繫。要是聯邦調查局或緝毒局想起訴這位同胞,就讓他們起訴好了。但我不希望任何人在紐約尋找美洲犯罪組織之間的關聯,結果最後查到我頭上來,聽清楚了嗎?

  ——你說真的嗎?哥們兒,只是個時間問題而已。緝毒局或許反應很慢,和調查局之間有爭寵問題,但他們並不傻。

  ——也許吧,但不能是今天,害我暴露的人也不該是你。

  ——聽我說,沒有任何探員接觸過我。你沒什麼好擔心的。

  ——那是因為目前你對他們還毫無用處。但第四部分登出去,他們就會來找你。就你所知,毒巢里的那幫小子從牙買加飛來執行什麼特殊任務,事情與紐約黑幫或者波士頓或者堪薩斯城都沒有任何關係。

  ——但他們知道你在這兒。我是說,就在這個城市。

  ——但他們不知道我是有組織的,也不知道我擁有多大的勢力。

  ——但這樣一來,故事裡就有好大一個窟窿了。

  ——你擔心那個窟窿?咱沒資格教你怎麼寫作,老大,但你的報導不是關於受害者的嗎?那就好好寫你的受害者吧。

  ——兇殺並不是發生在真空中的。先生。

  ——我喜歡你這樣,覺得咱們還有討價還價的餘地。我沒有說發生在真空中,所以你大可以把喬西·威爾斯晾在外面。但其他的屁話就給我砍掉吧。你看看我,咱並不想分走威爾斯先生應該得到的關注。

  ——所以嚴格地說,你在勒索我?

  ——哦,不,我的同胞。嚴格地說,我在留你一條小命。你在寫有關七次殺戮的簡史,對吧?那你還有四條人命要寫。

  ——我明白了。要是——

  ——別把接下來的情節變成你問我要是你拒絕會怎麼樣。我沒這個耐心,愣狗今天也玩夠了。

  尤比起身走向愣狗。無論他們咬著耳朵說的是什麼,我都無從得知,最後愣狗轉身出去,幾秒鐘後,前門打開又關上。尤比回到我面前坐下。這次挨得更近了。大衛杜夫的冷水男香。我知道我遲早會認出這個味道的。他俯身湊向我,幾乎貼著我的耳朵說話,聲音沙啞。

  ——你看我在想,既然托尼·帕瓦羅蒂來殺你,背後肯定有人指使。不是羅爸爸就是喬西·威爾斯。羅爸爸當時在推動和平啥啥的,直到他死的那一天,所以我猜應該是喬西·威爾斯,不過我也懶得去核實。那麼請你告訴我,喬西為什麼想殺你?

  ——你真以為我會回答你?

  ——對,我真以為你會回答我。

  ——這算什麼?我反正要死了就一吐為快吧的狗逼戲碼嗎?

  ——狗逼?同胞,咱很喜歡聽你說牙買加語。至於殺你,我看不出我為什麼要這麼做,因為我的意圖已經說得非常清楚了。順便說一句,喬西·威爾斯會有很長時間碰不了任何人,你就更不需要擔心了。

  ——他對你提起過我?

  ——提到你這種人,他根本記不住你的名字,只說有個《滾石》雜誌的白小子對一樁毒品交易知道得太多,所以他派托尼去除掉他。但年份對不上,而且無論白人多麼精明,都不可能知道多少毒品交易的情況。你殺了他最厲害的手下,他也不打算再派第二個人去了。再說事後你消失得無影無蹤。總而言之,喬西·威爾斯進了監獄,不可能活著出來。所以我想知道,你到底發現了什麼,讓他想殺死一個從美國來的白人。而且是1979年?我是說,操,他這麼做就打破了十五項不同的禁忌啊。

  ——但你不是暴風匪幫的嗎?你不為他做事嗎?

  ——小子,咱他血逼的不為任何人做事。尤其是一個從金斯敦來的貧民窟耗子。狗娘養的連電子表格都不會看,以為自己精明得不得了。白小子,我不會再問你第三遍了。

  ——我……我直到幾年後才意識到那個人是他派來的。當時牙買加亂成一團,那麼多爛事同時發生,有可能是任何人,甚至是他媽的政府。是一個人提醒了我……操,操。我不知道你為什麼要問我,你和他是一夥的,所以你早就知道。說不定還和他一起策劃了那件爛事。

  ——什麼爛事?什麼爛事?

  ——歌手。刺殺歌手。朝歌手開槍的就是他。

  ——你剛才說什麼?

  我還沒回答,他就猛地站起身,又開始繞著我轉圈。

  ——狗娘養的,你剛才說什麼?

  ——1976年朝歌手開槍的就是他。

  ——你是說他在那群刺客里?老大,連咱都知道肯定是哥本哈根城的小子們想殺他。但我沒想到會從——

  ——我說的是真正的開槍。開了幾槍。

  ——你他媽怎麼會知道?

  ——歌手遇刺後幾個月我採訪了他,所有人都知道他胸口和手臂中彈,對吧?對吧?

  ——對。

  ——當時只有三個人知道當時他恰好在吸氣而不是吐氣,否則子彈就會打穿他的心臟。三個人是醫生、歌手和我。

  ——所以?

  ——七九年我去哥本哈根城,就和約的事情採訪幾位唐。採訪到威爾斯的時候,我們提到了歌手。他說兇手瞄準的是歌手的心臟,結果卻搞砸了。他當時不可能知道這個細節,除非他是醫生、歌手、我或——

  ——兇手。

  ——對。

  ——他血逼的。他血逼的,我的孩子。我不知道啊。

  ——現在你讓我震驚了。我以為和威爾斯有關聯的人都知道呢。

  ——誰說我和威爾斯有關聯了?咱在布朗克斯創業的時候,威爾斯他媽的在哪兒?說起來,有很長一段時間,我以為這件事背後的是另外一個人。

  ——誰?

  ——很有意思,他是唯一一個咱知道沒有死的參與者。

  ——威爾斯?

  ——不,不是他。

  ——你是什麼意思——

  ——你知道嗎,皮爾斯先生,歌手寬恕了那群刺客中的一個?不僅寬恕了他,還帶著他到處巡演,拉他加入內部小圈子,待他比兄弟更親近。

  ——我操,真的假的?光是看他蹦蹦跳跳,我就以為我已經很敬佩他了呢。媽的。那傢伙後來怎麼樣了?

  ——歌手去世後就消失了。他知道他不安全。

  ——就憑空消失了?就那麼消失了?

  ——唔,皮爾斯,沒有人能真的消失。

  ——我有幾家智利人可以介紹你認識一下。

  ——什麼?

  ——沒什麼。

  ——你懂德語嗎?

  ——聽過些泡菜搖滾……但不懂德語。

  ——可惜。你想聽故事?這兒有個故事。去殺歌手的那些刺客,最後死得只剩下一個。

  ——但喬西·威爾斯沒——

  ——有可能還活著的那一個從1981年就人間蒸發了,誰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兒。除了我。

  ——他去了哪兒?

  ——你似乎不怎麼感興趣嘛。

  ——不,我感興趣。真的很感興趣。他在哪兒?

  ——我剛才說過了,你不感興趣。

  ——但我說我感興趣。你怎麼知道我不感興趣?

  ——因為我剛剛告訴了你他在哪兒。但你別自尋煩惱了。對你來說也許有點難以接受。有朝一日應該有誰寫本書講講這個故事。

  ——哦。好吧。

  ——你就繼續寫你的《七殺簡史》吧。

  我險些說謝謝,但轉念一想,那我豈不是在感謝一個惡棍沒有殺死我,而是僅僅勒索了我?我他媽煩透了像傻蛋學生似的坐在高腳凳上,但我也沒有站起來。反正已經無所謂了。我很想問要是我這麼寫下去,是不是就再也享受不到面見他的樂趣了,但我隨即想到,牙買加人很少能理解諷刺,而這會兒你恐怕不希望他們將你的話誤解成赤裸裸的敵意。還是別琢磨這些念頭了吧,休息一天,這些離奇的事情就像從沒發生過似的。愣狗回到房間裡,他們站在離我不遠的地方,嘟嘟囔囔地討論我猜必須保守秘密的什麼話題。

  ——還有一件事,白小子。

  他轉過身。他的手。一把槍。消音器。他的手。槍口的消音器。他的——

  ——不——!我他媽的操!我他媽的操啊!天哪。我他媽——他媽的操。

  ——對,最後一件事。

  ——你他媽開槍打我!狗娘養的你開槍打我!

  鮮血從我腳上他媽的向外噴,就好像我被釘了他媽的十字架。我抓住我的腳,我知道我在慘叫,但我不知道我從高腳凳上掉了下來,正在滿地打滾,直到尤比抓住我,槍口戳在我脖子上。

  ——他媽的閉嘴。

  ——閉嘴,逼眼兒,愣狗說,揪住我的頭髮。

  ——你他媽的開槍打我!他他媽的開槍打我。

  ——對,就像天是藍的,水是濕的。

  ——啊,我他媽的天哪。我的天哪。

  ——說起來也真好玩。人中槍後從來都說不出什麼新鮮話。就好像每個人都讀過同一本以防萬一的指導小冊子。

  ——去你媽的。

  ——哎呀別哭嘛,多大的人了。牙買加每天都有十二歲的小子吃子彈,他們才不會號得像個婊子。

  ——啊我的天。

  我的腳疼得火燒火燎,他彎下腰摟住我,就好像我他媽是個嬰兒。

  ——我要打911,我要去醫院。

  ——還要讓你女人收拾乾淨這個垃圾場。

  ——啊我的天。

  ——聽我說,白小子。這是為了提醒你,因為咱們相處得太融洽了,你多半忘記了不該招惹這個狗娘養的,看見咱了嗎?喬西·威爾斯是我這輩子遇見過的最變態的王八羔子,而我剛剛弄死了他,所以你看我是什麼人?

  ——我不——

  ——這是個反問句,逼眼兒。

  他伸手摸了摸我的腳,在襪子上的彈孔四周按了幾下,然後把手指戳進洞眼。我咬著手掌號叫,愣狗一巴掌打在我嘴上。

  ——雖說我挺喜歡和你聊天,就像我挺喜歡我訂的《紐約客》,但請你別再給我理由來他媽的找你了。聽清楚了嗎?

  他動了動手指,但我只顧得上哭喊。連哭都顧不上了,只有他媽的喊。

  ——聽清楚了嗎?他說,又向我的腳伸出手。

  ——聽清楚了。該死的,我聽清楚了。

  ——很好。好上加好就是最好。我女人喜歡這麼說。

  愣狗抓住我的肩膀,把我拖到沙發上。他說這會疼得要命,然後脫掉了我的襪子。我使勁扇自己的耳光,讓尖叫聲留在喉嚨里。他扔掉襪子,拿起廚房毛巾團成一個球,然後把腳壓在上面。我連看都不敢看。愣狗走出去,尤比拿起我的電話。

  ——我們走了以後,你打911。

  ——我他媽……他媽該……腳上中彈,我該怎麼解釋……腳上中彈?

  ——你是作家啊,亞歷山大·皮爾斯。

  我捂住卵蛋,他把電話扔在我大腿上,打中我的指節。

  ——自己編故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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