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爸爸

2024-10-11 02:38:17 作者: (牙買加)馬龍·詹姆斯

  綁架米克·賈格爾掙兩百萬。我和托尼·帕瓦羅蒂坐在車裡,沿著一條蜿蜒扭曲如河流的馬路上下行駛,一直來到風大浪高的海邊。喬西·威爾斯沒有來。這輛福特福睿斯貼著路邊行駛。猛地左轉,猛地右轉,一個浪頭打在石灘上,水花飛濺,落在擋風玻璃上。這條路離大海就有這麼近,我們離掉進大海就有這麼近,而帕瓦羅蒂依然在開車,冷靜得像是冷靜他媽。

  托尼·帕瓦羅蒂的鼻子很像帕瓦羅蒂。他不記得母親是誰不記得父親是誰,不記得在哪兒長大,不記得有沒有做過男孩成長中該做的那些事情,有沒有遇到過男孩難免會遇到的麻煩。就像電影裡主角的幫手,演到半截時出現的那種兇悍角色,說話走路像是從一開始就在等待主角召喚。托尼·帕瓦羅蒂正是這種人,在你打電話召喚他之前,千萬想清楚你要請他幹什麼。他能趴在一幢老樓的窗戶底下等待一天,或者在山頂的一棵樹上蹲守一整夜,或者在垃圾場的垃圾峭壁里,或者在一扇門背後,需要等多久就等多久,直到徹底變成一道黑影,從三百英尺外幹掉你的敵人。他為喬西·威爾斯做事,但就連喬西也無法讓托尼永遠站在他那一邊,雖說如今站在喬西那一邊的人已經很多了。我和他沒有交談。我待在家裡的時候總是足不出戶,要出門就離開這個國家。我沒有去過他家。但托尼·帕瓦羅蒂沒有主人,他為所有人做事,今天他一整天都受我僱傭,他坐在我左邊的駕駛座上開車,轎車貼著細細的小路行駛,這條路太狹窄了,容不下那麼憤怒的大海。

  你要知道:監獄是貧民窟男人的大學。砰,叮噹,砰。兩年前,巴比倫來抓走了我——已經是兩年前了嗎?我絕對不會忘記巴比倫侵犯我的哪怕僅僅一秒鐘時間。在送我去監獄的車上,一個警察衝著我的臉吐口水(他是新人),然後我說逼眼兒,你的口水怎麼一股泡泡糖味道,另一個警察用槍托重重地砸我的腦袋,等我再次醒來,人已經在監獄裡,他們用涼水澆醒了我。沒到1978年,兩個警察就都死了,因為我剛出監獄,我身邊的這個人就把他們帶到了我面前。所有體面的好人啊,聽清楚了,羅媽媽養出來的兒子從來都挺直腰杆做人,不會像疥瘡老狗似的忍受唾罵。這就是我,永不忘記仇恨的羅爸爸。朋友,我們不但不會忘記,還會復仇。我們帶他們去哥本哈根城的盡頭,只有禿鷲生活在那兒,富人的屎尿徑直排進大海,一個警察開始哇哇哇哭什麼他老婆沒工作他有三個孩子,我說那他們這下就更倒霉了,因為他們老爸是個沒命了的逼眼兒。

  

  先回到他們送我進監獄的那天。無論你這人多麼鬼祟,能夠鑽過政權的夾縫,但你不可能鑽過鋼鐵欄杆。鋼鐵就是鋼鐵,鋼鐵比獅子更強壯,鋼鐵不會讓步。欄杆說,這裡不是出路,你給我乖乖地蹲著,假如你還想出去,就鑽進自己的腦殼,叫你的腦子開始運轉。肯定是以為這個,絕對不可能讀書的人才會開始讀書,甚至寫書。但欄杆還說,沒有誰進來以後會停止學習,因此學習也許就等於探訪自己大腦,也許監獄能夠讓你打起精神,讓你做好聆聽大道的準備,因為啊先生們,假如一個人沒有做好聆聽的準備,那麼他就不可能——說真的,不可能——學到任何東西。

  車撞上什麼障礙物,但托尼·帕瓦羅蒂沒有理會。真希望我沒有像個不會開車的人那樣一驚一乍的。我認識的人那麼多,只有他戴著手套開車,手套遮住手掌,露出手指,每個指節和手背都留著開口。棕色皮手套。沒等我們趕到海灣,太陽就溜走了。它沒有膽子見證心思變得兇殘的我們。現在月亮掛在半空中,月亮是更好的伴侶,尤其是肥肥胖胖的一輪滿月,顏色深得像是剛從血池裡升起來。你見過月升嗎?我想問托尼·帕瓦羅蒂,但我不認為他會回答我。你不能用這種問題去問這種男人。

  我從口袋裡掏出兩根香菸,遞給他一根。他把香菸塞進嘴裡,我給他點菸。帕里薩多斯公路,經過機場,一直延伸到皇家港,《諾博士》里的詹姆斯·邦德就在那裡將追兵攆下公路。我們繼續向前開,駛向一個堡壘,這個堡壘修建於我這種人乘著奴隸船來牙買加之前。1907年的地震使得它有一半陷入了沙地,但要是車開得夠快,你會覺得它像是剛從沙地里升上來。你能看見炮筒從沙地里向外窺視,你會琢磨當納爾遜單腿繞著它轉悠時,它有多麼高大和驕傲。我們在高中里學到,納爾遜和羅德尼上將從法國人手中拯救了牙買加。【170】現在誰會來拯救牙買加呢?

  沿著這條路繼續走是皇家港和人盡皆知的查爾斯堡,但很少有人知道,在海灘的樹叢里還藏著兩個堡壘,這就是其中之一。我把腦袋伸出車窗,望著最後一縷陽光變成橙色,然後粉色,然後消失,雖說汽車引擎聲很響,但我依然能聽見大海正變得越來越喧囂。我和托尼·帕瓦羅蒂駛向西沉太陽、漸升月亮和逐漸消失的暗影之間的失落堡壘。我們左轉穿過荊棘叢,開過顛簸的坡道。我抓著車門,像個不會開車的人。我們開上仿佛山巔的護堤,陡峭的坡道之下就是大海,我們左拐然後右拐,要不是我趕在荊棘叢划過車窗前把胳膊縮回車裡,這會兒手上已經鮮血淋漓了。向下,向下,再向下。車再次左拐,然後右拐,然後飛了起來——我們要翻車了,真的要翻車了,這個血逼人怎麼能這麼冷靜和一言不發,只是像賽車司機似的緊緊抓住方向盤?車開始下滑,我險些失聲大叫,但我們隨即剎車了。托尼·帕瓦羅蒂把車速放慢到爬行,我們來到堡壘入口前的一小條海灘上。堡壘沒有門,我們開了進去。金斯敦現在與我們隔著大海了。

  車終於停下。托尼搖下他身旁的車窗,胳膊一伸就爬了出去,完全像是他的風格。他在右,我在左,兩人同時走到車尾箱前。他用鑰匙開鎖,打開箱蓋。假如第一個小子能尖叫,見到此刻微弱的光線肯定會放聲大叫,這無疑是他們三個小時以來見過的最明亮的地方了。我用上了我所有的憤怒,才把最後這兩個小子塞進後尾箱,我很久以前就該處理掉他們了,所謂很久指的是差不多兩年,但此刻我已經沒了那種勁頭,一丁點都沒剩下,甚至無法僅僅用兩隻手把第一個小子拎出後尾箱。我揪住他的衣領,他輕得像一根羽毛。他背後的手銬黏糊糊地沾著鮮血,手腕上應該有黑色皮膚的位置變得白生生的。他散發著屎尿和鐵鏽味。他號啕大哭,面頰漲紅,眼睛通紅,鼻涕一團一團往下淌。托尼·帕瓦羅蒂拎出來的另一個小子也是這樣,兩人都散發惡臭,尿了褲子。

  來這兒的路上,我和他們唱了一路的戲:你們記得那片海灘嗎,逼眼兒?你們記得你們開槍襲擊歌手嗎?其他人攪黃了你們的詐騙生意,你們卻要他付出代價?你們知道他記住了你們的面容嗎?你們還不如開槍打上帝呢。我有很多話打算說給兩個小子聽,但此刻在這個堡壘里,想到許許多多年前死去的西班牙人、英國人和牙買加人,想到總有一天我也會死去,我忽然什麼也不想說了。而托尼·帕瓦羅蒂,他從來不說話。

  但兩個小子說了很多話。哪怕隔著堵嘴的破布,我也能分辨出字母、單詞和句子。他們使勁眨動通紅的眼睛,擠出大滴大滴的眼淚。求求你,爸爸,我根本沒參加,你看我現在還是這麼窮。求求你,爸爸,歌手已經饒過我了。求求你,爸爸,我只知道賽馬的事情,不知道那晚的突襲。求求你,爸爸,放我出海吧,我會像美人魚似的游到古巴去,永遠不回牙買加。但我不在乎。那天晚上有一幫人突襲了歌手。有一幫人在海灘用槍指著他,因為他們把他拖進了與他毫無關係的賽馬詐騙密謀。一陣風說這兩幫人是同一伙人。另一陣風說他們是不同的兩幫人。但就連這個,我也已經沒話可說了。我完全不在乎。他們在我和歌手之間挖出一道深溝,傷口雖然能癒合,但會留下疤痕。用槍指著他的人必須受到懲罰,對他開槍的人也一樣。分辨誰是誰的任務就交給守在地獄大門口的魔鬼吧。我想對兩個小子說這些話,但沒有開口。我,羅爸爸,貧民窟最了不起最手眼通天的男人。我還是學習一下托尼·帕瓦羅蒂吧。他已經拖著第一個小子穿過荊棘叢,走向了黑沙灘。

  這件事的重點和真正的理由,其實是拉他回來,不是永久性的,只是為了推倒第一塊多米諾骨牌。為了演唱會拉他回來,但我們已經在談比演唱會更宏大的目標了。比演唱會更美好。那些事情,小子,我說不準,牙買加,你準備好了嗎?我的內心充滿希望,但並不安定,實在太不安定了,唯一能讓它安定下來的就是記住可憐蟲羅爸爸的內心從不安定。明白嗎?一件事在英國符合邏輯不等於在這兒也符合邏輯。英國是英國,倫敦是倫敦,你置身於一個那麼偉大的城市,想法和語言也會隨之變大,你會預言巨大的浪潮,但等你回到牙買加,你只會琢磨自己的腦袋是不是漲得太大了。

  很多人,甚至包括受苦人,寧可選擇壞事,也不會選擇他們只能夢想的好事,因為除了瘋子和傻瓜,誰會白日做夢呢?戰爭之所以停止,有時候是因為你忘記了戰鬥的理由,有時候是因為你厭倦了戰爭,有時候是因為死者在睡夢中回來找你,而你不記得他們的名字,有時候你看清楚了你應該和誰作戰,對手甚至不是你的敵人。看看警長殺手就明白了。

  灘涂上的沙地一直延伸到海邊,沙地到海邊變成岩石,在一輪浪花中搖擺翻滾,在下一輪浪花中發出女鬼怪笑般的聲音。科科科科科科科。托尼·帕瓦羅蒂拖著一個小子走到浪花拍擊沙灘的地方,一腳踢在那小子的膝蓋內側上,那小子像要祈禱似的跪倒在地。他立刻開始祈禱。迅速而狂野,一個字還沒說完就急著要吐出下一個字。科科科科科科科。小子穿白色內褲,前面泛黃,後面棕色。托尼·帕瓦羅蒂穿海軍藍的士兵襯衫,有肩章和許多口袋,華達呢長褲卷到士兵靴貼小腿的上沿位置。他慢慢用雙手穩住那小子的腦袋,動手幾乎稱得上溫柔,幾乎像是在照顧他。那小子誤以為動作輕柔就等於慈悲。他又開始哭叫,使勁擺動頭部。托尼再次穩住他的腦袋。科科科科科科科——噗。

  我手裡的小子對著堵嘴破布尖叫,但他全身發軟,我只好拖著他走上沙灘。海水還沒濺到他的褲子上,因此我知道褲子上新出現的水漬是尿。托尼沒有熄滅引擎,我發誓我聽見了收音機的聲音,但或許只是岩石的怪笑。科科科科科科科。我拖著這個小子走到另一具屍體旁,按著他跪倒在地。我沒逼他脫掉綠色短褲。我穩住他的頭部,但就在我扣動扳機的那一刻,他轉動了腦袋。噗。子彈從太陽穴打進去,一隻眼睛頓時爆裂。科科科科科科科。他抽搐倒下。托尼·帕瓦羅蒂指了指大海,我說不,就扔在這兒。

  監獄提醒你記住,讓你們成為兄弟的不是血緣,而是共同受苦。你們是兄弟的時候,你們共同受苦,也共同獲得新的智慧。因為我和警長殺手同時得到了新的智慧,我們暫時停手,意識到我們事實上想到了一起去,我們帶著這個邏輯去英國,意識到歌手也有相同的智慧。事實上他更睿智,因為他用這套智慧運作自己的家,多年敵手在其他地方像野獸似的戰鬥,但在他家可以像朋友似的會面。人們以為我們會面與演唱會有關,要麼就是民族黨的白人想和勞動黨的白人握手言和,就好比你能用某種疫苗治療癌症。連我都知道這場演唱會什麼都不是,而我親自拽著西阿格【171】上了舞台。

  警長殺手也在舞台上,但很快跳下去跟著米克·賈格爾走來走去,米克·賈格爾到處亂轉,和人們講道理,跟著節拍扭動,他似乎不知道這裡遍地壞人。他每時每刻都笑得露出滿嘴大牙。不如咱們綁架米克·賈格爾,要兩百萬美元的贖金吧,警長殺手和我開玩笑,但很快他就盯著米克·賈格爾鑽進鑽出人群,我知道他開始認真考慮這個點子了。那白小子忘乎所以,滿臉笑容,活像有錢的政客子弟談論去邁阿密的旅行。警長殺手說完後打個哈哈,但歌手聽見了,投向他的眼神能讓《十誡》里的摩西嫉妒不已。總而言之,讓他們以為他回來只是為了唱歌頌愛情的動聽歌曲,只是為了製作完美的新專輯。讓他安穩地睡覺,我們像尼哥底母似的悄悄做事。因為我和警長殺手談完演唱會的策劃後,我們沒有停止交談,直到現在我們依然在談。太陽西沉。

  托尼·帕瓦羅蒂開車,收音機里傳來一首歌。輕輕地來,帶我穿過夜晚,影子舞蹈。我知道這首歌。我女人很喜歡,說歌手是個叫吉伯的男人。我問她怎麼知道,她說你以為我是文盲嗎?我哈哈大笑,因為我一直在黎明和夜晚與影子共舞。哪怕在燦爛的陽光下,我們也會尋找黑暗。我們花了四天找齊拔槍威逼歌手的賽馬騙局參與者。花了一個晚上把他們關進牢房,直到幾年前,身為唐中之唐的我,卻是整個哥本哈根城唯一不知道那個地方的人。喬西·威爾斯還沒有向我解釋過這件事。

  清晨時分,我們帶頭兩個出來,僅僅因為他們首先跳出來,鬧出的響動也最大,第一個傢伙說有個赤裸男鬼渾身披著藍色火焰,長著鯊魚般的長牙,徹夜啃食他們的血肉,捂住他們的嘴巴,不讓他們尖叫。厲鬼扇他們耳光,打他們的臉,一二三四像是手提鑽。兩個傢伙眼睛又腫又濕。第一個指著胸口說鬼魂吃了他的心臟,但他的胸口沒有傷痕。第二個一直在哭喊什麼蛇鑽進他腦袋裡吃腦漿,最後從左眼爬出來,你看這窟窿,他指著眼睛說。他們都語無倫次,說什麼醒來時惡魔在他們臉上吐口水。兩個傢伙說個不停,於是我們用棉布堵住他們的嘴,把他們塞進後尾箱。我們拖著他們出門上車,他們甚至沒有掙扎。我們帶他們去一段現已封閉的希爾夏海灘,那裡掛著「禁止進入」的牌子。他們憑藉自由意志行走,這一點讓我很煩惱。我不喜歡看見人們為即將發生的事情做好準備,於是我推了一把腦袋裡有蛇的那傢伙,他踉蹌跌倒。但他還是沒有吭聲,只是爬起來繼續走。

  托尼·帕瓦羅蒂按住第一個人的肩膀想推倒他,但兩人迅速跪下,閉上眼睛,輕聲呢喃,像是在祈禱。腦袋裡有蛇的那傢伙睜開眼睛,眼睛裡含著淚水,他點點頭,像是在說來吧,現在就動手吧,我等不及了。托尼·帕瓦羅蒂走到兩人背後,飛快開槍。連最兇惡的槍手死到臨頭也會哭得像個孩子,但這兩個小子非常安靜。我不禁琢磨,他們能像這樣準備好面對死亡,在生活中究竟遇到了什麼呢?渾身藍色火焰的鬼魂,胡扯。不知道我在半夜會被什麼驚醒。

  夜晚降臨,我們帶著另外兩個出門。時間走近、經過、逃跑,我知道它撇下了我,但去他媽的。去他媽的,喬西自己找死我也沒辦法。他得跑在時間前面,說看啊,逼眼兒,我趕在你前面了,我打敗你了,就像你在1966年打敗了我。他把整個爛攤子留給我,因為他依然對歌手不屑一顧。古巴佬回來了,喬西又開始和他見面,雖說他的那些炸彈並沒有讓勞動黨在1976年獲勝。

  還有許多人必須受苦。還有許多人必須去死。巴比倫找到我,抓走我,讓某些人對歌手開槍,而我無法阻止,巴比倫也找到了警長殺手。兩個陣營的人開始覺得我們兩個唐中之唐已經沒用了。把貓和狗關在一起,你只需要拎個水桶去清理血污就行了。他們以為把哥本哈根城和八條巷的人關進同一所監獄,然後扔掉鑰匙,我們就註定會自相殘殺。有些東西死在了監獄裡,確實有些東西消亡了。

  第一天,我們互相打轉,像是困在同一片林子裡的雄獅和老虎。我坐在東邊的牢房裡,發現身邊是幾個忠心耿耿、做足準備的弟兄,因為無論什麼時候,監獄裡都少不了大把大把的貧民窟漢子。警長殺手躺在西邊的牢房裡,身邊是忠於他的弟兄。我和他都收到了彼此下落和周圍環境的風聲,我和他睡覺時身邊都至少有兩隻眼睛盯著。沒多久就有人醞釀出了陰謀。我這邊的一個人自作主張,企圖砍死警長殺手那邊的一個人。警長殺手向我送信說作為報復,他要抓我這邊的一個人。我向他送信說我根本沒有襲擊他,他為什麼要襲擊我?他送信說囚犯放風的時候,我的一個人拔出餐刀,在另一個人臉上砍出一道宛如電話的傷疤。我送信說你告訴我那個人是誰。

  樹頂。回來的口信里說是他。下一次我們放風的時候,我走到樹頂面前,說,年輕人,我一直想來看看你有沒有往上爬的決心,給我看看你的刀。

  ——爸爸,那還用說,他答道。

  ——我要你去砍死一個民族黨的逼眼兒,向我證明你的本事。我說,拿起他的刀,試了試它有多鋒利。

  ——爸爸,他說,我早就做到了。星期二我給一個小子留了疤。你是要我去收了警長殺手嗎?

  ——你還真是雄心勃勃,對吧?不,我的年輕人,你不需要去做那個,但你看這個,我說著把刀插進他的脖子,向上捅穿他的喉嚨。我的弟兄圍成人牆,我在他脖子上又插了三刀。我們一鬨而散,留下小逼眼兒血灑當場,抽搐得像是被剁掉腦袋的小雞。

  警長殺手送信說現在我們該認真談一談了。貓狗互相殘殺,唯一的贏家是巴比倫。我認可他的邏輯,我對此還有更進一步的看法。巴比倫是國家,巴比倫是狗屎制度,巴比倫是壓迫者,巴比倫滲透了警察隊伍。巴比倫厭倦了等待,於是把貓的首領和狗的首領關進大牢,讓他們儘快互相殘殺,但監獄裡洋溢著另一種能量。正能量。

  從那次以後,我和警長殺手經常碰頭玩骨牌,而巴比倫在門外陰魂不散,但它唯一的耳目是警察。我聽他說理,他聽我說理,我和他討論新的道理。我先出獄,一月份他們釋放了警長殺手。他出來後首先找到我。那個夜晚,1978年1月9日,我的人和他的人放下槍,點起蠟燭,開始唱歌,聲明我們不再交戰。那個夜晚,雅克布·米勒寫出一首新歌,成為這個髒辮的大熱金曲,歌名是《特別和約》,一直衝到榜首。正能量。但是體面的好人啊請記住,走進一個局面,你要麼拿著注射器,要麼拿著槍。有些東西你能治好,有些東西你必須打死。

  看清楚也聽清楚了,所有體面的好人:巴比倫的最後手段。1月5日,我們點起蠟燭唱歌的四天前。我感覺很好,因為一年剛開始,還沒感覺到它沉甸甸地壓在身上。但新的一年找到了沒有槍枝的王幫。王幫那幫白痴,就喜歡亂來。彼得·納薩爾覺得,一旦離開哥本哈根城,他就喪失了控制力。對,他們依然在活動,依然不接受我這種人甚至喬西的命令。但1977年末的王幫沒有槍枝,因為就連彼得·納薩爾也明白你不能武裝你無法控制的歹徒。某人對他們說,假如他們能保證掃平八條巷中兩條的全部民族黨年輕人,削弱中心的力量,王幫就可以得到即將神奇地出現在聖凱薩琳舊港口的一批槍枝。

  這個某人會留下整整一轎車武器,他們只需要去取貨,在民族黨地盤掀起波瀾,就能夠留下這些槍枝。和平時一樣,王幫沒有找我們商量。他們開始有野心了,因為給他們報信的這個某人在國防軍內有私人關係。他們甚至得到承諾,可以給他們在碼頭安排一些工作,主要是保安警衛,都是能用上那些槍的崗位。牙買加沒有免費搭車這回事,但王幫同意了,第二天清晨,兩輛軍用救護車來到王幫的地盤,接走了十四個小子。

  兩輛車帶他們到西金斯敦的東頭,經過亨德森港,過橋,經過波特莫爾的四片海灘,開進丘陵山嶺。他們來到綠灣,司機叫他們下車,在那兒等著。另一輛卡車會帶著槍來——沒有一個人想起來軍隊說的是轎車而不是卡車。那些小子看著等著。一名士兵過來,和領頭的小子交談。他和士兵走進樹叢,其他的小子聽見一聲槍響,就像賽跑開始那樣。然後,大難臨頭。

  牙買加國防軍的士兵從遠處跑過來,向他們開火。士兵撲向那些小子,用衝鋒鎗掃射,藏在樹林裡的重機槍推出來,噠噠噠噠射擊,仿佛這是戰場。小子企圖逃跑,撞上其他士兵,小子腦袋被打爆,倒地而死,小子鑽進荊棘叢,皮膚被撕掉,一直跑到海邊。五人當場被打死,多人受傷,一人或兩人跳海後被漁民救起,剩下的逃掉了。士兵上電視說那些小子闖進了晚間射擊訓練的場地。總理在電視和收音機里說:「在綠灣被殺的都不是聖徒。」演唱會前三天,我們發動示威活動,抗議貧民窟的人依然在同一個地方拉屎和吃飯,巴比倫警察洶洶而來,殺死包括一名婦女在內的三位示威者。同一個總理又說:「假如今年有警察被殺,兇手就會像野狗一樣被撲滅。」

  還有更多人註定受苦。還有更多人註定會死。我在監獄裡的第一周,巴比倫沒日沒夜揍我。他們要的不是消息,他們不想把我變成線人。他們只是輪流向我展示誰是更大的老大。警察從不單獨來找我,因為第一個來找我麻煩的警察吃了我一腳,卵蛋被踢進了腦袋裡。事後他們兩個兩個、三個三個來找我,有一次甚至四個。就好像他們在比賽,先讓我哭叫求饒的就能獲勝。第一次來的三個,我記住了他們的名字,沃森、格蘭特和奈維斯,他們深夜偷偷摸進來。我剛聽見鐵門哐當一聲打開,他們就拿著警棍撲向了我。這是為了你對羅德里克做的事情,一個警察說。還有他留下的寡婦。你肯定很窩火對吧,因為要是你殺了我,就會有人來收拾你,我這麼說,吐出一顆後槽牙。反正多半也蛀得發黑了。從那以後的一個星期,幾乎每天夜裡都有新警察找我,帶路的永遠是第一批的三個警察之一。

  最後一夜來了四個警察,兩個把我的臉按在地上,地面散發著我自己的尿騷味。他們用毛巾裹住一塊肥皂,拿那東西輪流砸我的後背,嘴裡唱著一個土豆、兩個土豆、三個土豆、四個土豆。我受夠了這種事情,於是對格蘭特和奈維斯說到此為止,免得我真的發火。他們很震驚,我居然知道他們的名字,但他們反而變本加厲了。兩天後,兩個人都請求長期休假。格蘭特的老婆這輩子都沒法用左眼看東西了,奈維斯的兒子斷了胳膊和腿。奈維斯來我的牢房,說要是他說了算,他一定會宰了我。我說我對他的兒子感覺很抱歉,但現在他必須好好照看他十三歲女兒的處女膜了,千萬別被什麼歹人早早刺穿。黑人臉色發白永遠是很好玩的景象。他們終於放我去公共休息區了,我的弟兄們在等我,他們圍住我,每個人都臉色陰沉、一聲不響。剛開始我以為他們聽說了奈維斯兒子的遭遇,覺得這麼做太過分了,也可能他們只是在向我表達合適的敬意。但然後我從一個人手上搶過報紙,頭版頭條赫然就是歌手。

  夜晚。我和帕瓦羅蒂。我沒有表,但我能數得出時間在嘀嗒流逝。從小我就能這麼做。加上我祖父教我怎麼像科隆人那樣看時間。等一等,他不是我祖父,貧民窟的居民不可能有祖父。他只是一個老頭子,不走運一直活到了老年,他會唱科隆人之歌。一二三四科隆人要來了。一二三四科隆人要來了。一二三四科隆人要來了,拎著黃銅鎖鏈啊像他的肚皮啪啪啪。問他時間他會抬頭看太陽,黃銅鎖鏈啊舔著他的肚皮啪啪啪【172】。

  帕瓦羅蒂瞪著死魚眼看我——我沒有意識到我在大聲唱歌。就這樣,夜晚,估計七點半,但我們就在海邊,沒有東西擋住西沉的太陽。托尼·帕瓦羅蒂開得很慢,我也沒叫他開快點,迪斯科音樂占據了兩個男人的交談應該占據的空間。我剛開始覺得有點像屁眼人的氛圍,但隨後意識到是歌詞滲入了我的腦海。影子舞蹈,是啊,光線開始變暗,我們就開始跳影子舞蹈。在黑暗中發生的事情永遠不會回到光明之中。

  我們背對大海靜靜地行駛,我想到第二次和平演唱會如何在英國誕生。因為1977年除了戰爭再沒有別的。演唱會呼喚同一種大愛,「攜手環節」收費兩塊,「大愛」環節五塊,「和平」環節八塊,因為這麼做,曬到脫皮的有錢白人男女就可以毫無恐懼地來參加演唱會了,雖說這種事他媽的並不可能發生。曬到脫皮的有錢人不想要和平,而是想讓牙買加成為美國的第五十一個州,媽的,光是當個殖民地也行。

  我們之所以組織演唱會,是因為無論你支持綠色還是橙色,有些地方永遠沒有抽水馬桶,孩童逃過棍棒、石塊和子彈,卻死在喝進肚子的一口水上。我們之所以組織演唱會,是因為永遠有三分之一人口找不到工作,而且並非只是貧民窟才這樣。我們之所以組織演唱會,是因為巴比倫在壓迫我們所有人。歌手回來了,但他發生了變化。以前他還沒看見你就會抱住你,現在他會等一兩秒,然後點頭打招呼,或者揉著下巴微笑。以前一句話你開個頭他會跟著說完,現在他會默默等你說完,眼睛盯著你,一言不發。你要明白,我和1976年12月的事情毫無關係,但我知道他現在睡覺也睜著一隻眼睛,而那隻眼睛的視線有時候會落在我身上。我和托尼·帕瓦羅蒂離開大海,拐向麥克格雷戈溝渠。

  那場演唱會。我沒有能夠看到1976年的和平演唱會,但我看到了隨後的戰爭。因此4月22日我參加了這場演唱會。我在舞台上。我看著西阿格和曼利隔著歌手的腦袋握手舉高。人們總是在尋找徵兆和奇蹟,但徵兆什麼也預示不了,奇蹟中沒有任何值得奇怪的東西。我永遠不會忘記的人是托什。剛開始我以為這傢伙是來給演唱會添亂的。他特別能惹起我的反感,不過最後我還是看懂了他。但即便看懂了他,認為我和他有了共識,他還是有點不對勁,也許因為比起另外兩個樂手,巴比倫最喜歡找他麻煩,尤其是巴比倫的警察。就在歌手回國前一個月,海關在機場攔住托什,扣了他很長一段時間。海關官員咬著他的耳朵說:咱在找理由崩了你。我不怎麼想要他,因為這樣的人永遠也感覺不到正能量。是歌手想要他,說服他過來幫忙。我不會擋在家人之間,插手他們的事情。現在過了一個月了,我記得最清楚的卻是托什。托什能讓所有人都忘不了他。就在演唱會開場前,他說他不玩這個他血逼的演唱會了,因為這場演唱會的參與者都會死於非命。他在悶熱的夜晚走上舞台,從頭到腳一身黑,好像他是當官的,好像為拉斯塔做事的中情局。他做的第一件事是命令大家收好血逼的照相機。是言辭、聲音和力量打破壓迫的屏障,趕走侵犯,一視同仁。對,現在你們擁有的社會體系或狗屎制度統治這個國家已經很久了。四百年來一直是白人說了算,黑人是下等種族,棕色和白色皮膚至上,統治這個黑種人的小國家已經很久了。很好,老子隨地震、閃電和雷霆來,打破壓迫的屏障,趕走侵犯,對卑微的黑人一視同仁。

  我震驚得像是第一次見到歹徒屍體的小孩。哪怕有拉斯塔老大的能量在我腦袋裡流動,我也一次都沒有思考過種族問題,連開車經過依然屹立的種植園時也沒想過。他最後說:

  要是你們想上天堂,為了你們的事業,我會在這裡堅守億萬年。

  米克·賈格爾歡騰得像喝醉酒的山羊,俯視全場仿佛驕傲的老爸。我和托尼·帕瓦羅蒂開車趕路。我剛剛走神了多少分鐘?我感覺像是睡著了又醒來,而飛機依然沒落地。托尼·帕瓦羅蒂一言不發。

  ——我們拐進麥克格雷戈溝渠了嗎?

  他點頭表示到了,看來我沒記錯。也許我只是累了。撥亂反正是艱苦的工作。比犯罪還難。麥克格雷戈溝渠永遠瀰漫著屎尿氣味,工廠化學品遍地流淌。有人居住在這兒,但兩天前我送信說等我去的時候,他們最好已經清場了。等我們離開,他們可以再回來。

  警察永遠也找不到那些小子,但我能。兩年時間,我看著等著。我看著他們像逼眼兒似的躲躲藏藏,我等著歌手回來,然後正式收拾他們。一個躲在叢林,有個母親要為他負責。真是該死,他們和他們對母親的愛。許多殺女人的兇手記得母親節。母親讓兒子在碗櫃裡藏了一年多,最後連她都受夠了。放獸蜷縮在碗櫃裡,與麵包、蟑螂、奶酪和老鼠做伴一年多。只在夜裡爬出來,好像他是德古拉伯爵。小逼眼兒不懂事,要是想躲在眾目睽睽之下,就別犯傻,讓你老媽去給你買古柯鹼。向我通風報信的是喬西。

  早上七點三刻。巴比倫還在沉睡,履行正義的時候,巴比倫永遠在沉睡。我放話說現在我要收拾那個小逼眼兒了。他媽的智障。我派了兩個人去把他揪出碗櫃,連他母親一起帶來。我聽見她尖叫,說那兒沒有人,但誰都沒有問她。好老天啊,女人也會犯傻。他們把那小子和他母親帶到我家門口,他太久不見天日,皮膚從頭到腳都變成白色,刺眼的陽光照得他直眨眼。我不想讓他們玷污我的領地,於是我出門走到馬路上。母親哀號,別帶走我的孩子,別帶走我的孩子。我沒有話想對母子二人說。但我想讓那小子看清楚他的行為要付出什麼代價和他將怎麼付出這個代價。碗櫃裡的一年讓他停止了生長。他瘦得皮包骨頭,看著我的眼神像蜥蜴似的游移不定,然後低頭盯著地面。這就是大家稱之為放獸的小子。我看著他的無袖網眼衫、剪得太短的牛仔短褲和右肩上的傷疤。放獸又看了我一眼,我仔細打量他,然後攥緊拳頭,對準他母親面門就是狠狠一拳。

  她踉蹌後退,他大聲叫喊。我在她後退得太遠之前揪住她的衣服前襟,然後對準她的面門又是一、二、三拳。她的嘴唇像番茄似的綻開,膝蓋發軟,我鬆手讓她倒在地上。我併攏手指,給她右臉一耳光,然後左臉,然後右臉,然後左臉。放獸為母親哭喊,我用一根手指點了點他,我的手下用槍托砸他的卵蛋。人們紛紛出來看熱鬧。讓他們看吧。讓他們記住羅爸爸的律法如何運轉。我繼續扇她耳光,左、右、左。一個女人尖叫,爸爸你發發慈悲吧,我扔下該死的臭娘們兒,走到我的手下身旁,接過他的槍。我走到那女人面前,用槍頂著她的額頭說,你要我發發慈悲?我給你看看什麼是血逼的慈悲。你替她領受應有的懲罰,我就對她發發慈悲。那女人連忙退開。

  我回到那小子的母親身邊,踢了她兩腳。我抓住她的左手,拖著她一路走到她家,圍觀人群跟著我們。那小子為他母親哭喊。她不動彈了,於是我吩咐一個女人拎一桶水來。她跑出去,很快拎著水回來。我把水澆在那小子的母親身上,她點頭、咳嗽、尖叫。我抓住她的頭髮,拉著她抬起頭,讓她看清我的臉。

  ——給你半個小時滾蛋,明白?我永遠不想再見到、聽見甚至聞見你,明白?我看見你就宰了你、你的兄弟、你的母親、你的老爸和你其他的孩子,明白?三十分鐘,滾出我的地盤,否則我就讓你看著我他媽的殺他。

  然後我轉向人群。

  ——你們聽好了。誰敢幫助這個賤貨,哪怕只是和她說話,就等著我送你一起滾蛋吧。

  我把那小子和突襲歌手的其他人一起關進牢房。一個小子已經發瘋了,自言自語,屎拉在褲子裡,不停說什麼他腦袋裡的收音機不會相信他死了。他沒日沒夜說話,早晨說赤裸的男鬼披著藍色火焰長著鯊魚長牙,徹夜啃食他的血肉,捂住他的嘴不讓他叫喊。鬼魂吃夠了就張開嘴,用黏稠得像是果凍的唾液塗滿他的臉。我說,逼眼兒,你知道你的人生為什麼會提前結束嗎?他只是說耶神活著,耶神活著,耶神活著。

  下午三點,我吩咐眾人去那小子的母親家,把所有東西搬出來當街燒掉。放獸在牢房裡哀告懇求,哭泣號啕,說招募他的是喬西·威爾斯,訓練他們的白人是中情局。中情局那傢伙穿棕色褲子,哪怕是夜裡也不摘墨鏡,他帶他們去聖瑪麗山上的樹林裡——肯定是聖瑪麗,因為我們向東走還上了山——他教我們給M16和M9上膛和開保險。槍口指著安全的方向,豎起槍栓,打開槍身,不對,豎起槍身,打開槍栓。將槍機拉柄回退到向前方向。將保險調變鈕轉到「擊發」。不對,將擊發調變鈕轉到「保險」。檢查槍膛,確保裡面沒有子彈。插入彈匣,向前推,直到彈匣卡簧扣住,固定好彈匣。向上輕拍彈匣底部,確保已經就位。壓下槍栓的下半部,放開槍栓。輕拍復進助推器,確保槍栓頂到頭並鎖緊。說話像飛毛腿岡薩雷斯【173】的男人向我們演示怎麼使用C-4炸藥,明白嗎?你可以像捏橡皮泥那樣把炸藥弄成任何形狀,明白吧?你把電線插進橡皮泥和機械裝置,雷管,然後你拉一根長長的電線,按一下開關就轟隆一聲爆炸。他們給我古柯鹼和海洛因,所以我想殺人和操女人、男人和狗,但如果是海洛因,無論你多麼想搞妹子,雞巴就是硬不起來。有些晚上他們把我們關在小房間裡,讓我們汗流浹背,因為你們他媽的牙買加人沒有動力、沒有靈魂、沒有獻身精神,你們不像玻利維亞人和他媽的巴拉圭人,兩個星期學到的東西你們這幫蠢貨兩年都學不到。第三周有個牙買加人從威爾明頓飛過來,他拎著兩個軍隊條紋的手提箱,拍拍白種男人的肩膀說,放鬆,同志,淡定,兄弟,我們這是在發動革命,他和喬西還有飛毛腿岡薩雷斯一起走了,飛毛腿想讓我們知道他依然在為豬灣憤怒的時候就只用英語說話。喬西和他用西班牙語交談。對,他會說西班牙語,千真萬確,我親耳聽到過。別相信他說的話,我們都聽見了。我們接受了一個月的訓練,日日夜夜身穿軍服,一天夜裡喬西走進那個房間,開槍崩了一個小子的腦袋,因為他說他不想幹了。喬西和飛毛腿出去,兩個人討論了很長時間。他們討論完之後,我們在午夜過後去碼頭,收了一輛裝滿武器的轎車,其中就有爸爸你現在手裡的這把槍。你也有那批貨里的槍。那個白人說你們將從混亂中拯救牙買加,你們這是在為上帝做工。從混亂中拯救秩序。從混亂中拯救秩序。

  從混亂中拯救秩序

  從混亂中拯救秩序

  從混亂中拯救秩序

  從混亂中拯救秩序

  從混亂中拯救秩序

  托尼·帕瓦羅蒂用槍托砸他。

  他們第一次給我古柯鹼,就把我變成了那麼渴望白粉的一個人,耶神做證,只要能給我再吸一條,我願意自己掰開屁眼請白人操。耶神做證。這種話還是留給陪審團吧,我對他說,少跟我扯操屁眼的爛事,但我發現他讓我陷入了困惑。從他嘴裡出來的一半東西——不僅僅是他說的內容,還包括他說話的方式——都不是哥本哈根城的原生產物。

  他說中情局與此有關——愚蠢,尤其是我見過彼得·納薩爾帶來的每一個白人,他們誰都沒說過他們為中情局效力。但那種謊言讓人覺得他們根本沒有能想出那種事的智力。就像小孩張開嘴,吐出來的說辭都像是來自電視劇。我不禁又往深處想了一陣,畢竟歌手唱過拉斯塔不為中情局做事。我對中情局的了解僅限於他們來自美國,希望勞動黨而非民族黨獲勝,因為古巴被共產主義禍害得已經有母親開始殺害嬰兒。

  但中情局為什麼會覺得事情那麼嚴重,甚至到了想殺死他的地步?說到底,他並不是政治家,也不是政府。為什麼不派詹姆斯·邦德或他們的特工去殺他,而是找了三個貧民窟的傻瓜?我問喬西·威爾斯他們都談了什麼,他說只要我不是太蠢,就該知道快淹死的人會抓住每一根稻草,這話像是我會說的那種話,然後他開車離開,好像這是小孩子的把戲,而他已經是大人了。我決定不理會他說我蠢,就好像1966年不是我親手把他拉出火坑似的。也不理會一向自以為是的他最近在我面前似乎有點過於自大,就好像我不敢把他這個亞裔混血雜種切成碎肉。我看著他,心裡這麼想,但沒有說出口。我問,有那麼多人說你和槍擊事件有關係,我怎麼能確定你其實沒有捲入?他說,同胞,假如我想殺死歌手,那個逼眼兒早就死透了。

  該不該相信他?我不知道。很多黑人不喜歡歌手,但他們多半穿襯衫打領帶在公爵街上班。我覺得不對勁的是他臉上的新表情,還有他咬著牙說無論我信不信他都不在乎。我撓著腦袋搜腸刮肚回想,究竟是哪年哪月哪天的哪個小時,這傢伙超過了我,以為他比我更兇悍。還有究竟是什麼時候,貧民窟里的大批粗胚也注意到了這一點。我是最後一個發現粗胚不再自稱粗胚的人。如今他們自稱「殺手」。他們也不再是幫派成員,而是一個個團伙。他們接聽的電話是從美國打來的。幾晚前我和托尼·帕瓦羅蒂給歌手和經紀人送信。來麥克格雷戈溝渠見我們,一勞永逸地施行正義。

  我們在麥克格雷戈溝渠的深處,深得連臭氣都發生了變化。放獸和另外兩個人被捆著,說瘋話的傢伙嘴裡塞著破布,因為我無法忍受他的瘋話。托尼·帕瓦羅蒂挨個踢他們的膝蓋後側,他們跪倒在地。另外兩個人和帕瓦羅蒂一起站著。另一邊是三個女人和我手下的三個男人。裁決留給他們,審判留給我。我們聽見兩輛車開近停下,四盞車燈熄滅。我的兩個人先從他們的車上下來,歌手和他的經紀人隨後下車。

  世界說人必須得到正義的審判,因此我們會給他們正義,雖說世界上只存在待我們如豬狗的巴比倫正義。麥克格雷戈溝渠是個黑洞,是貧民窟底下排泄雨水防止洪澇的通道,但巴比倫不肯派垃圾車來貧民窟,因此所有人都把垃圾扔進峽谷,滂沱大雨時貧民窟依然會被洪水、垃圾和屎尿淹沒。垃圾多得變成了垃圾牆。剛開始我以為法庭會迅速做出判決,逃離老鼠和屎尿的窩巢,但這幾個男女坐在石塊和樹幹上,表情非常嚴肅。我打量他們,他們打量我。他們甚至不看歌手和他的經紀人。放獸看見歌手就開始哭號搖擺,就好像他中了邪。我吩咐托尼·帕瓦羅蒂讓他安靜,托尼又給了他幾槍托。

  ——這三個人去希望路,企圖行兇殺人,我說。

  ——不,不是我,爸爸,不是我——

  ——你小子給我閉嘴。有人看見了你們,我們有證人。但我是個仁慈的人。我不會自己施行正義。巴比倫法庭狗屁不如,因此我們設立了我們的法庭。你的同胞就是法庭。你的同胞審判你,這才是民有民享的司法,誰也不能說羅爸爸像舊約上帝那樣隨隨便便懲罰你們。我們按規矩辦事。巴比倫沒有正義,女士們先生們。巴比倫沒有抓住他們當中的任何人,因為巴比倫有其他的任務。但請聽我說,此時此地,你們將聽取證人的證詞,聽取被告的辯解,因為即便是他們,也有權做出自己的供述,因為來到這裡,我們必須證明一個人有罪,而不是他證明自己的清白。這已經超過了他們有資格得到的,也超過了他們在巴比倫狗屎制度所謂槍火庭有可能得到的——前提是他們能得到出庭的機會。警察會在他們走進法庭前打死他們。因為我們都非常清楚,控制扳機的就是巴比倫。你,經紀人先生,請告訴我們,那天晚上發生了什麼。

  ——呃,我不得不說,此時此刻我看見了他們中的一員。但有些關鍵人物我沒看見。完全沒看見。

  ——你沒看見誰?

  ——他不在這兒。

  ——誰?

  ——但這個人在。還有這個人。還有……請讓他到燈光底下來。對,也有他。

  ——歌手有什麼要說的嗎?

  ——我代表歌手和我本人,因為當時廚房裡只有他和我。

  ——我明白了。

  ——那個年輕人剛才說的話很有意思。

  ——他說的什麼話?你繼續說。

  ——呃,如你所知,我曾經是美國陸軍的一名士兵。1966年到1967年服役,也就是越南危機鬧得最不可開交的那段時間。

  ——吉米·克里夫寫過一首歌,就叫《越南》。

  ——啥?呃,對,沒錯。如我所說,所以我清楚中情局辦事的那套流程,所以我知道假如你在遠離新金斯敦的地方見到一名外交專員、一名事務顧問、一名使館雇員,只要是個西裝革履的白人,那他多半就是中情局的人。事實上,假如我是你,就肯定不會信任你在內格里爾或奧喬里奧斯【174】之外見到的任何一個白人。總而言之,說到有問題的那一天——

  ——沒有人在問那一天的問題。

  ——只是一種表達方式。那天——總而言之,我在牙買加的一個地方休息,我實在太需要放鬆一下了,然後我有事坐飛機回邁阿密。第二天我回到牙買加,那是哪天來著?12月6號?對,應該沒錯。讓我想一想啊。首先我回那地方去處理些事情,然後去陳家老店吃咖喱羊肉——

  ——這和那晚的事情有什麼——

  ——我就快說到了,先生們。還有女士。女士們。於是我去了納茨福德大街的陳家老店吃一級棒的咖喱羊肉,然後去喜來登接唱片公司的老闆,但他不在。我把租來的車還掉,開我自己的車去希望路56號。我總是把車停在涼蓬底下,那天也一樣。我聽見樂隊在排練,於是我就去找他,但他沒和樂隊在一起,而是在廚房裡。於是我去廚房,看見他正在吃葡萄柚。總而言之,我和他有事情要談,然後,呃,我想到我天曉得有多久沒吃過葡萄柚了。於是我說分我一塊好不好,他招呼我過去。我走到他身邊,正要接過葡萄柚,我和他就同時聽見了好像是鞭炮爆炸的聲音。當然了,先生們,女士。女士們。那會兒是聖誕季,所以我當然沒怎麼在意,我和他都以為就是鞭炮。我記得他說什麼哪個血逼的在我家院子裡放鞭炮?差不多就是這個意思吧。但話還沒說完,我們就聽見了又一陣噠噠噠的聲音。忽然間我感覺到一陣灼痛,然後又是一陣,然後又是一陣,來得那麼快,幾乎像是只有一陣。我甚至沒意識到我吃了槍子兒。感覺不像吃了槍子兒,只覺得兩條腿像是著了火,然後整個人就軟下去了,但你還有時間琢磨這是怎麼了。我只知道我向前倒在他身上,聽見他說塞拉西一世耶神拉斯塔法里。一切發生得都那麼快。那麼、那麼快。

  ——既然你是背後中彈,又怎麼知道是誰對你開槍的呢?一個女人說。

  ——我記得我昏過去了。等我恢復意識,我還在廚房裡。他們對我開槍。我大概已經死了,我聽見人們在交談。他們認為我死了,所以後來就沒再管我。如你所知,拉斯塔法里教徒不碰屍體。所有人都以為我死了。警察把我扔進一輛車的后座,因為他們以為我死了。在醫院裡,一個護士看著我說,這個人死了。他們都推著輪床往太平間走了,從頭到尾我都看著他們說我如何如何,卻什麼也做不了。想像一下吧。感謝上帝創造了巴哈馬人。有個巴哈馬醫生路過,說讓我看一眼,然後對他們說我還活著。四槍啊,先生們。一顆子彈打在我的脊椎根部,我今天還能走路完全是個奇蹟,感謝邁阿密的醫生們。哈,我沒有接受牙買加醫生和護士對我下的判斷,這就是奇蹟。

  ——歌手有什麼要補充的——

  ——我代表歌手發言。

  ——他知道是誰想殺死他嗎?

  ——他當然知道。他甚至認識其中的幾個人。

  ——開槍的是誰?

  ——複數的槍。

  ——複數的槍。他有沒有在這裡看見開槍的人?

  ——當然看見了,其中的三個。但另外幾個呢?

  ——另外幾個死了。

  ——死了?

  ——死了。

  ——你顯然弄錯了。我在和平演唱會上至少看見了其中兩個。有一個甚至很靠近舞台。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現在只有這三個,他們全都認罪了。

  ——包括嘴裡塞著破布的這個?

  ——另外兩個說他參與了。

  ——是他們強迫我的,老大!放獸說。

  ——他們和喬西·威爾斯還有中情局,他們用白粉害我,催眠我!他們威脅要殺我。

  ——能讓我聽聽嘴裡塞破布這位怎麼說嗎?經紀人說。

  ——這個想法可不怎麼好。

  ——很抱歉,我堅持。

  ——堅持?什麼意思?

  ——意思是不讓我聽他怎麼說,我們兩個就走了。

  ——托尼,把他嘴裡的破布拿出來。

  托尼取出堵嘴的破布。那小子淌著口水直視黑夜,仿佛他是個瞎子。

  ——年輕人,你有什麼要為自己辯解的嗎?喂,小子。沒看見我給了你一個機會嗎?

  痴傻的小子。他看著經紀人說:

  ——我能看穿我。我能看穿,看穿,《利未記》《民數記》和《申命記》【175】。

  ——那張嘴裡吐不出什麼好話,我說,示意托尼·帕瓦羅蒂把破布塞回去。

  ——所以你們見過他們中的哪一個嗎?

  ——我們見過後面那個,什麼都不說的那一個,經紀人說。

  ——這個啊,他母親藏了他一年,就在我們的鼻子底下。

  ——中情局騙了我們。我什麼都不記得了。我母親告訴我說我開槍打……那時候我才知道,耶神做證,我現在還是什麼都不記得。

  ——等一等。這個人我認識。他們叫他放獸。他是叢林來的。離我們長大的地方不遠。他以前經常過來,來的次數太多,連我都認識他,要知道我很少去那兒。

  ——是中情局,中情局和喬西·威爾斯,還有另一個人,口音既像牙買加人又像美國人。像你。為什麼誰也不相信我?

  ——托尼,讓這個逼眼兒閉嘴。放獸?你在歌手家附近見過他?

  ——一兩次吧,沒進去過,在大門外或者在車道上,有一次我們甚至出去找他和他的同胞們聊了聊。

  ——我們?

  ——對,我們。就是現在你面前的這個我們。我們出去找他和他的朋友談,他們說他們從叢林來,他們要找的不是歌手,而是找歌手的朋友有事。

  ——我明白了。但我從沒允許過任何人去騷擾歌手。沒有我的允許,任何人都不能接近他的住處。要是求他辦事,就更加違反我的禁令了。

  ——我不認為他想求他辦事。

  ——我告訴過你們了!我們去找的不是他!我們根本不想找歌手!我自己是去找歌手那個朋友的。我和德繆斯。

  ——托尼,我不是叫你塞住他的嘴嗎?誰是德繆斯?

  ——他是我們中的一個。還有哭包。還有傑克爾,不,海克爾。還有喬西。

  ——讓他閉嘴。

  ——喬西?經紀人說。

  ——夠了,我談夠了,我說。

  ——現在該召喚其他證人了。蒂伯斯小姐?

  一個女人幾乎嚇了一跳。

  ——你讓這位女士既當陪審團又當證人?經紀人說。他似乎很喜歡說話。總在不該笑的時候放聲大笑。

  ——蒂伯斯小姐?我說,她站起身,左左右右看了兩圈,但沒有看歌手。

  ——當時是十點,不,十一點。我剛結束祈禱和讚美國王,向窗外望去,看見一輛白色達桑開到門口。我看見四個男人下車,包括這會兒在後面的那一個。對,我在窗口親眼看見的。他們從白色達桑上下來,朝各個方向跑去,就像你突然用光照一群蟑螂。有人問那個人——放獸背後的那個,不是說胡話的那個,就是他——有人問他的槍在哪兒,他說我怎麼知道,大概是開出希望路的時候不小心弄掉了。我親耳聽見他說希望路。第二天,他的女朋友離開歌手家,我再也沒有見過她。

  接下來一個證人不等我開口就站了起來。他站起來說,你們都知道我可以在哥本哈根城和八條巷自由行走。是我去找警長殺手說,向歌手開槍的是他們這兒的人,哥本哈根城沒有人要為此負責。羅爸爸永遠不可能允許他們做這種狗操的——

  ——別說髒話。

  ——我的意思是說,那種事情。我說,所以啊殺手,你知道他們已經不在勞動黨的地盤上了,所以你在你的地盤甚至更外面的地方找一找,把他們揪出來。那個說瘋話的是他們找到的,躲在聖托馬斯的樹叢里。槍就插在內褲里。我問殺手的人是怎麼找到他的,他們說警察知道他的下落,他跳上一輛迷你巴士,出城去鄉間了。

  ——朝他開槍的那個人呢?他也朝我開槍來著。

  ——他死了,我告訴你。

  ——朝我開了四槍的那個人?

  ——死了。

  ——我不得不表示反對。他就在演唱會——

  歌手拍了拍經紀人的肩膀。

  ——哦,我明白了。這樣大概最好。那就繼續吧。

  經紀人不再說話。我以為歌手打算開口。我希望他開口。但他已經和我說了足夠多的話。他知道向他開槍的是誰。我知道向他開槍的是誰。

  喬西·威爾斯。

  兩輛車裡的其他人都是跑腿的、動手的,只是肢體,不是心臟也不是頭腦。我們沒有交談,但我們說了許多。我看著他,我又一次讓他失望了。但他無疑知道,比區區一個試圖撥亂反正的貧民窟普通人更巨大的不止是世界、天空和群星。

  喬西·威爾斯。

  但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我想這麼告訴他。要是抓不住哈利,至少要抓住他的襯衫,再也不放手,我想這麼告訴他。我老了,老人開槍只會槍槍落空,我想這麼告訴他。他望著我,看到了瞄準他心臟開槍的人。

  喬西·威爾斯。我希望這三個人里就有他,但我知道事情不可能這麼發生。一個人肯定會記住企圖殺死他的人,哪怕只是藏在靈魂深處。經紀人是背後中槍的,但歌手胸口中了一槍。但就連這個也讓我困惑。為什麼會有人想殺死歌手?在賽馬騙局中被出賣的那幾個小子也只是對歌手的朋友心懷怨恨,而不是歌手。他看著我,我看著他,我們都知道我們看不見想看的那個人。我想殺死放獸,讓他復活,然後再殺死他。至少七次,直到歌手滿意。但那樣不會滿足任何人。這個法庭已經成了笑話。我比他更想轉身離開。

  ——咱沒朝他開槍。咱開槍打的是他妻子。放獸說。

  聽見這句話,連經紀人都安靜了下來。整個峽谷一片死寂,我們都惡狠狠地瞪著放獸。聽他的語氣,這句話應該有什麼用處,是他能抓住不放的最後一根稻草。我不禁想到一個人,他曾經對我說,爸爸,我沒有殺死那個女人,我只是強姦了她。放獸身旁的人哈哈大笑。

  ——開槍打他妻子的是砰砰,不是你,他說。

  ——不,是咱開槍打了她。

  ——在哪兒?我問。

  ——還用說?肯定是他血逼的腦袋。對,腦袋上。

  另一個人,不是發瘋的那個,他放聲大笑。我心底里,比心臟更低的底下,我也有點想笑。

  ——你開槍打了他妻子的腦袋,但還是沒有殺死她?中情局訓練了你兩個月,你連一個女人都殺不死?我們在電影裡看見的他們那些厲害本事都去哪兒了?八九個人拿著衝鋒鎗都殺不死一個人,那算是什麼操蛋訓練?一個手無寸鐵的人啊?錄音室里的十個靶子?

  這時我的女人說,但是爸爸,你是個會思考的人。

  我望過去,覺得看見她站在峽谷頂上,但那裡什麼都沒有,連一棵樹都沒有。冷風颳進通道。我發誓我看見它在我們頭頂停頓了一秒鐘,然後再俯衝下去,但冷風沒有顏色。那首歌跳出收音機,也俯衝進了峽谷。輕輕地來,帶我穿過夜晚,影子。我和托尼·帕瓦羅蒂開車趕路。不,我在計程車上,身邊有三個人,但沒有托尼·帕瓦羅蒂。不,托尼·帕瓦羅蒂走了。不,他就在我身邊。不,他在陪審團的三個人背後。我們在邁克格雷戈峽谷里,他就在我眼前。他望著黑夜,我們不在車裡。歌手也在,他,還有經紀人。說話啊,經紀人,吹幾句牛,讓我知道你還在。咱沒朝他開槍。咱開槍打的是他妻子,放獸還在說。我覺得我像是出去了一趟,回來時撞見的話題早就不是我離開時的那一個了。但我沒有去任何地方。我就站在這兒,風在峽谷頂上像鬼魂似的呼嘯起伏,我能看見它,我不能看見它,我在想是不是只有我能看見它和不能看見它,風升到峽谷之上,仿佛準備起飛的鬼魂。

  ——屁話聽夠了。你們認為他們怎麼樣?有罪還是無罪?

  有罪的聲音響徹峽谷。我環顧四周,從第一個看到最後一個,一個一個數過來。一……三……五……七……八……九。九?我又看了一圈,見到八個人。我眨眨眼,在閉眼和睜眼之間,我確定我看見了九個,第九個像是耶穌。不,超人。不,中情局特工?眨眼,爸爸,再眨一次,眨掉幻覺。眨掉幻覺,下達判決。

  ——本法庭判決——

  ——這不是他血逼的法庭。

  ——本法庭判決你們有罪。

  ——你們不是他血逼的法庭。我要正義。

  ——本法庭判決你們有罪。

  ——你們這些人都去死吧。你和他還有他。隨心所欲強迫別人做事,然後——

  ——你們全部被判決死刑。這是一個文明的法庭。

  ——頂上的人逃掉了,可憐的人受苦。

  ——現在要受苦的人都是因為你。

  ——他沒有受苦。他現在就像錫安的獅子。

  ——托尼,把這個狗操的傢伙帶走。

  托尼把破布塞回放獸嘴裡,拖著他轉身就走。托尼甚至懶得逼放獸走路,只是揪住他的衣服拖著他,就好像他已經是一具屍體,兩條腿拖在背後。他拽著放獸走向我,我朝歌手點點頭。我以為女人會離開,但他們都留下觀看。今晚我第一次走向歌手。他知道我要幹什麼。他點點頭就可以表達好或不好,但他必須親口告訴我。被侵害的人是他,他必須選擇如何撥亂反正。經紀人見狀讓開,因為這是我和歌手之間的事情。他看著我,我看著他,時間凝固了一秒鐘,我看見一道閃電,聽見一聲霹靂、一聲噼啪和一聲嘶嘶怪響。我在路上,旁邊是三個男人,但沒有帕瓦羅蒂。歌手時隱時現,仿佛電視信號出了問題,他的眼睛冒出火光。我搖頭擺脫幻覺。我沒有感覺到風吹在我身上。冷風,仿佛我們在海邊。我搖頭擺脫幻覺。我看著他,他看著我。插在我背後口袋裡的是槍,我從背後拔出槍,抓著槍管遞給歌手。我等他接過槍。我看一眼放獸,看一眼歌手。他的手甚至沒有顫抖。他甚至沒有點頭表示拒絕。他轉身走開,經紀人一瘸一拐跟上。我希望他在走前能知道羅爸爸會保證正義得到施行。我扣動扳機,他的腳步停頓了一秒鐘。在某處的演出中,DJ高喊:「朋友們准——備——好——了嗎?」放獸的屍體倒在地上,我把槍插回背後,歌手卻沒有轉身。放獸躺在地上,後腦勺的彈孔淌出猶如嬰兒嘔吐物的漿液。風打著旋來回地刮,仿佛美國的龍捲風。

  我們在海灘上,我能聞到大海的鹹味。但麥克格雷戈溝渠並不在海邊。歌手和經紀人走了。他是什麼時候開車離開的?我一眨眼他們就不見了。我搖搖頭,我又走神了。我望出去,見到他在白人國家的床上,房間所在的屋子外面是通向崇山峻岭的長路,這個地方像是來自童話書。我再一眨眼,另一個男人走向我,不,不是歌手,這個人瘦得皮包骨頭,是個黑人。他走到我面前,呼吸間帶著大麻和食物的惡臭,他說,戒指在哪兒?國王陛下的戒指在哪兒?我知道你看見了。我知道你見過他戴戒指。他把他血逼的戒指放在哪兒了?我想知道,戒指不能和他一起回到泥土裡,你聽見了嗎?我要那枚該死的戒指。我有權擁有它,我有權成為孟利尼克皇帝陛下的活身,他是以色列統治者所羅門王的後裔,將創世之火送回示巴女王的肚皮里,他這麼說,徑直走向我,我的視線穿過他,風越來越寒冷和喧囂,比風暴還要猛烈,但那不是風暴,而是大海,我顫抖得非常厲害,幻覺轉瞬消失,麥克格雷戈溝渠重新變得清晰。我的槍摩擦我的後背,開槍的餘溫還在,槍管插在皮帶里,兩個剛當過陪審團的男人綁住另外兩個犯人,仿佛他們是要被拖回牧場的母牛,女人沒有離開,依然在觀看。我看著她們看著這一幕。我想知道是什麼讓女人想看壞人的下場。也許是因為沒有女人目睹的正義裁決就等於沒有發生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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