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

2024-10-11 02:26:22 作者: (美)D.M.普利

  一九九八年八月二十八日星期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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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拉莫尼推著艾麗絲穿過「灰狗」汽車站的大門。車站裡充滿著渾濁的煙霧和隔夜的咖啡味。頭頂之上,天花板上的黃色花磚已經被污染。總服務台對面的牆邊放著一排塑料長凳,上面鋪著破舊的聚乙烯基坐墊。自一九七零年代以來,這裡的一切都沒有更新過。他們就像走進克利夫蘭第一銀行一間廢棄的房間裡一樣;裂了縫的亞麻油地氈在艾麗絲的腳下移動,她搖搖晃晃走向一條長凳,坐了下來。

  拉莫尼點燃一支香菸,仔細查看著張貼在收銀台上方告示牌上的時刻表。城市名字和出發時間雜亂地貼在牆上。

  辛辛那提晚上六點

  查爾斯頓晚上六點半

  芝加哥晚上八點

  僅僅幾分鐘後,他們就將上車去某個隨意選擇的地方。她哽咽欲泣。她的汽車怎麼辦?她的衣服呢?她公寓房呢?拉莫尼嚴厲的眼神告訴了她一切她不想知道的事情。一切都沒了。所有一切。

  她的提包放在賓館後巷裡一輛廢棄的警察巡邏車上了。一個警官死了。除非卡米歇爾和布魯諾出手相助,否則幾小時後,警察就會湧進她的套房。無論發生哪一種情況,現在她是個失蹤的人了。卡米歇爾沒有瞎說。他們必須消失。

  「哦,你覺得你想去哪裡?」拉莫尼從他弄皺的煙盒裡拿出一支沒有過濾嘴的香菸遞給她。他不跟她一起走。

  她用顫抖的手指接過香菸。他點著了一根紙梗火柴,她將火焰吸進菸絲,直至火焰一直燃燒到她的喉嚨。她希望火焰能燒得更疼些。至少疼痛使人清醒。

  他將沉重的粗呢野外工作包放在她身邊的椅子上,提包發出叮噹的聲音,好像是一袋25分的硬幣,但不是的。艾麗絲的目光掃視了一下服務台裡面看雜誌的職員,這女人沒有因為響聲而眨巴眼睛。

  艾麗絲又深深吸了口煙,用手指剔除膝蓋擦傷處的髒物。她的褲腿撕破了,襯衫上滿是煤菸灰塵和微小的黑點。血跡。它們是麥克唐奈警探的血。血跡也在朝她凝視,她幾乎聽不見拉莫尼在說什麼。

  「一年中這個時候,查爾斯頓很美的。」

  艾麗絲勉強微微一笑。「你去哪裡?」

  「我沒關係。沒人在尋找我。」

  「這個怎麼辦?」艾麗絲指著提包說。

  「它應該與你一起去查爾斯頓或其他某個地方。」

  「你不想要它?」她琢磨所有這些蘭迪從貴重物品保管箱裡偷來的珠寶和現金值一大筆錢。

  「我沒事。我零零星星地拿了些東西。我不會窮困潦倒的。」他朝她眨了眨眼睛,「此外,從我對富人的觀察,做富人沒啥益處。太多的錢對你沒好處。」

  艾麗絲點點頭。「我不能拿它。」

  「你幹嘛不拿!你需要它在某地開始新的生活。這需要錢。」

  「可是這些東西都不屬於我。它們是……偷來的。」她看著服務台職員輕聲說。

  「偷誰的?你真的認為現在還有人能弄清楚這些東西?」

  「可是,我們難道不應該將所有這些東西都上交當局嗎?」看著身上的血跡,她心想這樣做是警探所希望的,他希望正義得到伸張。

  「另外,你認為那些當權者究竟是些什麼人?你有沒有想過那些藏匿那麼多金磚的人就是此刻坐在市政廳里的那伙人嗎?你真的認為他們會讓你走進警察局,述說你親眼目睹的事情?讓你出庭作證?」拉莫尼死盯著她的眼睛,她明白他是對的。

  警探會希望她活下去的,她告訴自己。那麼他就不應該把自己拖進金庫,她又反駁;但這樣說是不公正。她就是那個在舊銀行里四處探尋的人,她偷了鑰匙。她驚動了死鬼。她發現了屍體。她到底希望找到什麼?她迷惑不解。不是尋找金錢。她不要蘭迪帶血的金錢。她在尋找某種其他東西。淚水在她的眼睛裡如泉涌一般。她看見的那個從銀行大樓的一扇窗戶里向外窺探的姑娘也許依然困陷在樓里的某個地方。比阿特麗斯。

  比阿特麗斯開了貴重物品保管箱,留下了鑰匙、奇怪的線索、令人困惑的筆記和蠟燭。不只是蠟燭,還有禱文。也許她也感到有罪。艾麗絲低頭看了看身旁破舊的座位,遐想二十年前車站嶄新時會是個什麼樣子。比阿特麗斯也許就坐在那個凳子上,如果她能成功活著逃出那棟大樓的話。

  「後來比阿特麗斯怎麼啦,拉莫尼?她設法逃脫了嗎?」

  「我們沒時間了,艾麗絲!」他指了指車站職員腦袋上方的時鐘說。

  「告訴我。我需要知道。」

  「你為什麼要追問死鬼?你覺得你還沒受夠嗎?」

  「求你了!我想知道她是否安然無事。」艾麗絲擦去臉頰上一顆游離的淚珠。

  「為什麼?」他凝視著她,隨後鬆了口。「真相麼,我不知道。她失蹤了,除了馬科斯的哥哥托尼和我,沒人太在乎。托尼認為如果他找到了比阿特麗斯,他就能找到馬科斯。我們查訪了所有我們能夠想到的地方,而且還遠遠不止這些地方。托尼甚至連續一個月每天在『湖景公墓』守候。」

  「公墓?可是,如果比阿特麗斯死了,難道他不應該去查看一下……」在說出「停屍房」之前,艾麗絲的聲音逐漸輕了下去。

  拉莫尼點點頭,他領會了她的意思。「我們也去那裡查了。沒有。公墓的可能性極小,但是,托尼似乎認為兩個姑娘可能會在那裡露面。我認為他依然經常去那裡看看……至少,他去找了。」

  「為什麼?」

  「銀行倒閉後幾周,他們認識的某人死了,家人什麼的。結果沒找到。」

  「她們從沒去過?」

  「托尼說在那次葬禮過程中他好像看見她倆中的一人躲在林子裡,還追了她們好一會兒。我想他也許是瘋了。當時,他真的快要瘋了。街頭的每一個女孩都像馬科斯。」拉莫尼停頓了一會兒,呆呆凝視著空間。「不過,我傾向於相信他是對的。」

  艾麗絲意識到警探妹妹的照片也許依然插在拉莫尼的相框的角上。「你有沒有曾經查明她後來怎樣了?馬科斯後來怎樣了?她……死了嗎?」

  「我有好長一段時間是這樣認為的。有些日子我甚至希望她死了,像那樣對我突然不告而辭。不過就在幾年前,我在郵件里收到這個東西,沒有便條,沒有回信地址,只是這個東西。郵戳是墨西哥城。」拉莫尼從錢包里抽出一張小照片。那是一張棕色皮膚藍眼睛的十幾歲姑娘。

  「她是誰?」

  「從來沒有見過她。但是我熟悉那種微笑。」

  他目不轉睛地看了一會兒照片,隨後將它塞回錢包並站起身來。艾麗絲讓他拉著也站了起來。

  「我得走了,艾麗絲。你也得走了。你有一生時間去琢磨這件討厭的事情。你多保重!」

  他真的要走了,只把她留在那裡。她咬住嘴唇不哭出聲來。「你也多保重!」

  他拍拍她的肩膀,隨後朝大門走去。

  「嗨,拉莫尼?」

  他轉身看著她。

  「那是誰?那個埋葬在公墓里的。」

  「別去尋找,艾麗絲。那是條死路。」

  「我不會去的。我只是……需要知道。」

  他遲疑了一會兒,最後只是搖搖頭。「多麗絲……多麗絲·戴維斯。」

  十分鐘後,艾麗絲坐在車站後院一輛公交車的后座里啃著自己的指甲。開往查爾斯頓的「灰狗」敞開著車門悠閒地停著,旅客們正在陸陸續續上車。艾麗絲透過敞開的車門看著小汽車一輛輛從旁邊駛過,她的整個人生也隨著這車流一閃而過。一切都結束了。

  拉莫尼走了。埃莉、尼克、布拉德——她永遠不會再見到他們。今天或明天,她母親會接到一個電話。你有沒有你女兒的消息?你女兒失蹤了。你一有任何消息請與某某人聯繫。這可憐的女人會中風的。她會奔到父親跟前。艾麗絲失蹤了,我們該怎麼辦?好像父親有答案似的。由於某種原因,艾麗絲和她母親總是認為父親會有答案。父親不會說一個字,艾麗絲有生以來第一次不會責怪他。對於此事,他又能說什麼或做什麼呢?他只能坐在他那把棕色的皮椅里傷心,做一個失去獨生女兒的老頭。女兒是否成為一名成功的工程師無關緊要。她沒了。艾麗絲抑制住抽泣。她也失去了父親。她失去了一切。

  公交車還有五分鐘離站。她提著包下了車,點燃一支香菸。艾麗絲·拉奇死了。也許她想去死。她覺得百般無聊,漫無目的……苦惱無比。也許這就是她為什麼在舊銀行里四處尋找死鬼的原因。比阿特麗斯永遠困在銀行大樓的某個地方,現在艾麗絲也是如此。

  「該死!」她低聲說。她必須知道比阿特麗斯是否逃跑了。

  她舉起包掛在自己的一個肩膀上,大步離開了公交車。拉莫尼會說她瘋了。他也許是對的。

  艾麗絲在尤克利德大街和東一百二十三號街交界處下了計程車,順著入口車道走進「湖景公墓」。這裡是個迷宮:雕像、陵墓、彎彎曲曲的小路,延綿數平方公里。

  她沿著大路深入墓地。當艾麗絲在一尊騎馬的女勇士底下走過時,女勇士揮舞起她的寶劍。很奇怪,她很適合在那裡:獨自走在死者中間。她掃視了一下那些雕刻的天使和身上有著一條條煤煙和酸雨污跡的虔誠的母親們。

  大部分墓穴和方尖碑幾乎有一個世紀的歷史,但是艾麗絲能夠識別出較新的墓穴設在哪裡。近二十年挖掘的墳墓比較容易發現。隨著歲月的消逝,高聳的紀念碑已漸漸縮小成平放在地面上的小石碑。

  艾麗絲沿著墓碑之間狹窄的小路行走,尋找正確的日子。克利夫蘭第一銀行關閉於一九七八年十二月。如果多麗絲在幾周後死去,那麼應該是一九七九年。艾麗絲穿行在柔軟的草地上,周圍沒有汽車噪聲,沒有高樓大廈,也沒有偷窺的眼睛。溫暖的太陽穿透了樹林,數日來,她第一次能夠自由地呼吸,她繃緊的後背和雙肩開始鬆弛。不知怎的,儘管發生了那麼多事情,世界沒有終結。儘管她手裡拎著沉重的提包,照在她肩膀上的陽光使她確信:有她沒她,生活照樣繼續下去。

  她對自己說,今天比阿特麗斯不會在公墓里。這個墳墓已有二十年歷史了。但是艾麗絲繼續往前走。她有那麼多問題需要問,而且只有比阿特麗斯才能回答。

  你去哪裡啦?你幹了些什麼?你到底找到馬科斯了嗎?你是否帶著一大筆偷來的財富逃走啦?你有沒有試圖歸還財富?銀行的死鬼們有沒有停止鬧騰你?它們會停止鬧騰我嗎?

  墓穴上的日期已經到達一九七九年。艾麗絲放慢了腳步,開始觀察每個名字。走啊走,艾麗絲越走越感到傻乎乎的。即便比阿特麗斯會在這裡回答她的疑問,這重要嗎?她的回答不會使麥克唐奈警探起死回生,或者推翻腐敗的政府,或者將盜竊的財寶歸還合法的物主。找到比阿特麗斯真的無法解決任何事情。

  轉身走進另一排墓穴,艾麗絲突然停住了腳步。一棵大橡樹底下的草葉之間有一樣紅色的小東西。她的心快要跳出胸膛。艾麗絲放下提包,朝它奔去。

  一塊花崗岩石碑上放著一隻紅色的祭典燭。艾麗絲趕緊從石碑上拿起蠟燭。蠟燭底下的刻字被幾層融化的蠟玷污了,不過艾麗絲能夠分辨出上面的字:「多麗絲·埃絲特爾·戴維斯,1934—1979」。

  艾麗絲用顫抖的雙手拿著蠟燭翻覆看,從它損傷的表面她能推斷蠟燭已經經歷了幾周的雨淋日曬。也許更久。但是墓穴就在這裡。淚水順著她的面孔嘩嘩流淌。比阿特麗斯已經躺在這裡。她找到了一條出路。艾麗絲跪倒在地。比阿特麗斯挺好的。也許她也會這樣。

  在蠟燭的底部,一條褪色的禱文是這樣寫的:

  啊,主啊,從我們降生到我們人生終結,引導並護佑我們。引導我們前往天堂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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