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2024-10-11 02:19:56 作者: (澳)凱特·莫頓

  21 往康沃爾之路,1900

  當他們沿著巴特斯教堂街疾馳時,伊萊莎仔細研究了馬車的門。也許,如果她轉動某個把手,按下某個凹槽,車門便會砰地彈開,她就可以滾下車,逃到安全之地。但前景不容樂觀;如果她夠幸運,沒有摔死的話,她還得想辦法逃過被送進救濟院的厄運,但這當然比被母親害怕的男人拐走要好。

  她的心臟像被困住的麻雀般在肋骨間狂跳,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手指握住一根橫杆。「如果我是您的話,我就不會那麼做。」那個男人正盯著她,眼睛在夾鼻眼鏡的鏡片後變得更大,「您會摔下馬車,然後被車輪碾過。」他淺淺一笑,露出一顆金牙,「到時我該怎麼向您的舅舅解釋?在翻天覆地尋找了十三年後,只送上被碾成兩半的屍體?」他發出一個怪聲,急促地吸著氣,伊萊莎從他上揚的嘴角判斷那是一個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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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個怪聲結束得就像開始時一般迅速,那個男人的嘴巴重新呈現出了慍怒的線條。他捋了一下亂蓬蓬的八字鬍,鬍子像兩隻松鼠的尾巴般端坐在他的嘴唇上。「我叫曼塞爾。」他身子往後靠,閉上眼睛。他那雙蒼白、看起來沮喪的雙手交握在一根深色拐杖光滑的頂端。「我為您舅舅工作,順便一提,我睡得很淺。」

  馬車車輪在鵝卵石鋪成的巷子間刺耳地顛簸,磚造建築飛馳而過,極目所及只能看到灰濛濛的一片,伊萊莎僵硬地坐著,小心翼翼地不想吵醒睡著的「壞人」。她試著調整呼吸,使其與馬兒疾駛的奔跑節奏一致。她命令自己立刻理清腦中混亂的思想,集中注意力在背後冰涼的皮革上。她只能這麼做,這樣她的雙腿才能停止顫抖。她覺得自己像一個故事中的角色,從原本熟悉的節奏和內容中被剪下來,突兀地貼到另一個故事裡。

  當他們抵達倫敦外圍,終於從建築森林突圍而出時,伊萊莎看見了憤怒的天空。馬兒盡全力跑在灰暗的雲朵前面,但馬兒哪能戰勝上帝的盛怒呢?第一滴雨輕蔑地啪嗒打在馬車車頂,窗外的世界立刻變成白茫茫一片。雨點抽打在窗戶上,順著車門頂端的細縫涓涓流下。

  他們疾駛了幾個小時,伊萊莎拼命思索逃命方式,直到他們轉彎時,一滴冰冷的雨水冷不丁地順勢滴到她腦袋上。她眨眨眼,透過被雨水沾濕的睫毛,低頭看著襯衫上濕透的地方。她突然間有種想大聲號哭的衝動。奇怪的是,在混亂的一天中,讓人想大哭的竟然是一滴水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實在太奇怪了。但她不會放任自己哭出來,不會在這兒,不會當著「壞人」的面。她硬生生地將那股衝動吞下喉嚨。

  曼塞爾先生似乎沒有睜開眼睛,只是從胸前口袋裡掏出一條白色手帕,遞給伊萊莎,示意她拿過去。

  她輕輕將臉擦乾。

  「小題大做,」他的聲音如此微弱,嘴唇幾乎沒有打開。「真是。」

  伊萊莎剛開始以為他指的是她。這似乎很不公平,因為她一路上相當合作,但她不敢這麼說。「努力尋找了這麼多年,」他自顧自地繼續說,「只得到如此回報。」他睜開眼睛,冷冰冰的目光打量著她,她的肌膚緊繃起來,「一個心碎的男人這樣費力尋找。」

  伊萊莎想知道心碎的男人是誰,便等著曼塞爾先生把意思說明白,但他沒有再次開口。他只將手帕拿回去,用兩隻蒼白髮青的手指捏著,然後丟到旁邊的座椅上。

  馬車突然劇烈晃動,伊萊莎抓穩座椅免得摔倒。馬兒放慢腳步,馬車慢下來,最後,它終於停了下來。

  他們到了嗎?伊萊莎望向窗外,但她看不到任何房子。眼前只有一片廣袤、濕漉漉的原野,旁邊是一座小石屋,門上掛著經年累月風吹雨打的招牌:麥克可利客棧,吉爾德福。

  「我還有其他事情要辦,」曼塞爾先生邊下車邊說,「牛頓會帶您繼續往前走。」雨聲幾乎淹沒了他的下一道命令,但是在門砰地關上時,伊萊莎清楚地聽到他在喊:「將小姐送到布雷赫!」

  馬車突然轉彎,伊萊莎摔到了堅硬冰冷的車門邊。她一下子從睡夢中驚醒,花了幾分鐘才想起現在在哪兒,為什麼會獨自待在一輛幽暗的馬車裡,正駛向未知的命運。零散的回憶片段沉重地襲擊過來。她那位神秘舅舅的召喚,從斯溫德爾太太、慈善家和曼塞爾先生的魔掌中逃脫……她抹掉窗戶上的霧氣,向外望去。自從她坐上馬車,他們便不分晝夜地往前狂奔,只偶爾停下來換馬,現在天又快黑了。她顯然沉睡了一段時間,但她不知道睡了多久。

  外面雨勢稍歇,稀疏的點點星光在低矮的雲際間清晰可見。馬車車燈無法照亮鄉野的薄暮,在馬車夫指揮馬車通過坑坑窪窪的路段時不停顛簸。伊萊莎在昏暗潮濕的燈光中看見大樹猙獰的形狀,黑色枝丫沿著天際蔓生交錯,以及兩扇高大的鐵門。他們進入一條布滿荊棘的魆暗通道,車輪沿著溝渠顛簸前進,泥濘的積水噴濺到窗戶上。

  通道內一片黑暗,須蔓繁盛茂密,落日餘暉絲毫透不進來。伊萊莎屏住呼吸,等著被送到某處,等著一瞥肯定靜候在前方的命運。布雷赫。她可以聽到自己的心跳聲,不再像麻雀般微弱,而是像有著大而有力的翅膀的烏鴉,在胸口用力揮翅。

  突然間,它出現了。

  那是伊萊莎所見過的最大的石造建築。它甚至比倫敦那些有錢人進進出出的飯店還要大。它隱身在黑暗的霧靄中,高大的樹木和樹枝在房後交錯。某些低矮的窗戶里閃爍著搖曳的燈光。這當真就是那棟莊園?

  一陣強烈晃動,她的目光被接近頂端的一扇窗戶吸引了。一張遙遠虛幻的臉被燭光照得慘白,正在向外看。伊萊莎靠近車窗,想看得更清楚。但當她這麼做時,那張臉立即消失。

  然後,馬車駛過建築物,金屬車輪繼續沿著車道發出咔嗒咔嗒的聲響。經過石造拱門後,馬車突然停下來。

  伊萊莎緊張地靜坐等待,耐心觀察,不知道是否該走出馬車,自己走進屋內。

  車門突然打開,穿著雨衣卻全身濕答答的牛頓先生伸出手來:「請下車,小姐,我們已經遲到了,沒有讓您興奮或發抖的時間。」

  伊萊莎輕輕握住他伸出來的手,走下馬車階梯。在她熟睡時,他們逃離了大雨,但天空仍緊追他們不放。晦暗的烏雲沉重得幾乎垂到地面,烏雲下的空氣是濃厚的霧靄,和倫敦的不同,這兒的霧靄更冷,但沒那麼油膩,聞起來有鹽、樹葉和水的味道。有一個她無法辨識方向的莫名聲響,像火車不斷疾駛而過:呼咻……呼咻……呼咻……

  「你遲到了。夫人以為小姐兩點半會到。」一個男人站在門口,穿得像個富翁,說話的腔調也像,但伊萊莎知道他不是。他的嚴厲和高高在上的憤怒泄了底。天生權貴之人從來無須如此裝腔作勢。

  「沒辦法,托馬斯先生,」牛頓說,「這一路上都是惡劣的天氣。在這樣的大雨中,我們能安全抵達已屬幸運。」

  托馬斯先生顯然不為所動。他砰地合上懷表。「夫人非常不高興。她明早一定會召集所有的僕人訓話。」

  馬車夫的語調不禁變得尖酸起來:「是的,托馬斯先生。一定,先生。」

  托馬斯先生轉身打量伊萊莎,咽下他明顯的不悅。「這是什麼?」

  「那位小姐,先生。我照命令去接的小姐。」

  「這不是女孩。」

  「是的,先生,她就是那位小姐。」

  「但他的頭髮……他的衣服……」

  「我照命令辦事,托馬斯先生。如果您有任何疑問,我建議您向曼塞爾先生詢問。我接她的時候,他和我在一起。」

  這個消息似乎稍稍安撫了托馬斯先生。他從緊抿的唇間吐出一聲微弱的嘆息。「如果曼塞爾先生確定的話……」

  馬車夫點點頭。「如果沒事的話,我把馬牽到馬廄去了。」

  伊萊莎思索著她也許該跟在牛頓先生和馬身後跑,在馬廄里尋找庇護之處,躲在馬車裡,然後想個方法逃回倫敦。但當她尋找牛頓先生時,他早已消失在迷霧中,她被困在原地。

  「請跟我來。」托馬斯先生說,伊萊莎只好照辦。

  屋內寒冷陰濕,但比屋外溫暖乾燥。伊萊莎跟著托馬斯先生沿著一道短短的走廊前進,試圖不讓腳在灰色石板上發出嘈雜的聲響。空氣中瀰漫著濃郁香醇的烤肉味,伊萊莎感覺她的胃都翻過來了。她吃最後一頓是什麼時候?兩天前,她喝了一碗斯溫德爾太太的湯,好幾個小時前,馬車夫給她一片麵包和奶酪……突如其來的飢餓讓她的雙唇變幹了。

  他們走過冒著蒸汽的大廚房時,烤肉味更濃了。一群女僕和一個胖乎乎的廚娘停住談話望著她。伊萊莎和托馬斯先生經過後,她們爆發出一陣興奮的低語。如此靠近食物使伊萊莎幾乎落淚,她差點流出口水,好像吞下了一把鹽。

  在大廳盡頭,一位表情僵硬嚴肅、骨瘦如柴的女人從一個門口走出來。「這就是那位外甥女,托馬斯先生?」她懾人的目光上上下下緩緩打量著伊萊莎。

  「是的,霍普金太太。」

  「沒有弄錯嗎?」

  「應該沒有,霍普金太太。」

  「我知道了。」她慢慢吸了一口氣,「她的確有倫敦的氣息。」

  伊萊莎聽得出來,這句話絕非恭維。

  「的確如此,霍普金太太,」托馬斯先生說,「在介紹她之前,我想讓她先洗個澡。」

  霍普金太太抿緊嘴唇,發出一聲刺耳、堅定的嘆息。「雖然我同意您的看法,托馬斯先生,但恐怕我們沒有時間了。她已經讓我們知道了讓她空等的不悅。」

  她,伊萊莎揣想她是誰。

  當霍普金太太提到她時,某種忐忑不安滲入了她的儀態中。她迅速撫平她那本就很平滑的裙子。「請您將小姐帶到客廳去。她就在那兒。同時,我會去放洗澡水,看我們能否在晚餐前洗掉那身可怕的倫敦髒污。」

  所以會有晚餐。而且很快就會有。伊萊莎放鬆下來,隨之感到一陣暈眩。

  從背後傳來一陣咯咯輕笑,伊萊莎轉頭,恰好瞥見一個鬈髮女僕消失在廚房裡。

  「瑪麗!」霍普金太太邊說邊跟在那個女僕身後,「如果你不停止偷聽的話,你哪天早上醒來就會發現自己絆倒在自己的耳朵上……」

  大廳盡頭有一道狹窄的樓梯,通向頂端的一扇木門。托馬斯先生精神奕奕地往前走,伊萊莎跟著他穿過木門,進入一個大房間。

  地上鋪著淺色長方形石板,一道華麗的樓梯從房間中央向上盤旋。高高的天花板上垂掛著吊燈,燭光向下方投下一片柔和的光暈。

  托馬斯先生穿過入口玄關,走向一扇厚實的、刷著閃亮紅漆的門。他歪了一下頭,伊萊莎明白意識到他要她跟上去。

  他低頭看她,蒼白的嘴唇顫抖,嘴角滿是皺紋。「夫人,也就是您的舅媽,馬上會下來見您。您說話要小心,除非她另有指示,否則一定要稱呼她『夫人』。」

  伊萊莎點點頭。原來她是她的舅媽。

  托馬斯先生仍然盯著她。他輕輕搖頭,但目光沒有移開。「是的,」他用快速平穩的語氣說,「我可以在您身上看到您母親的影子。您是個衣著襤褸的小姑娘,這點沒錯,但我看得見她的身影。」就在伊萊莎得以品嘗她身上有母親的影子這一令人開心的說法前,華麗的樓梯頂端傳來一陣聲響。托馬斯先生停下腳步,挺直身體。他輕輕推了伊萊莎一下,她跌跌撞撞地跨過門檻,裡面是個大房間,牆壁上貼著紫紅色壁紙,壁爐里的火正熊熊燃燒。

  煤氣燈在桌子上閃爍不定,儘管努力發光,它們還是無法照亮這個巨大的房間。黑暗在角落裡喃喃低語,陰影沿著牆壁沉重地呼吸。前前後後,前前後後……

  身後傳來一陣聲響,門又打開了。一道冷風吹得壁爐里的火吐出長長的舌焰,牆壁上出現幢幢黑影。

  伊萊莎轉過身,因期待而發抖。

  一個高挑纖細的女人站在門口,身體像只拉長的沙漏。她長長的禮服緊貼在身上,藍色絲綢深得像子夜的天空。一隻巨大的狗站在她身邊——不,不是狗,是獵犬。獵犬亦步亦趨地跟著她的裙擺跳躍前進。它不斷抬起節瘤隆起的腦袋蹭她的手。

  「這位是伊萊莎小姐。」托馬斯先生宣布,然後急忙站到女人身後待命。

  那位女士一聲不吭,仔細打量伊萊莎的臉龐。她沉默了好一會兒,然後雙唇輕啟,發出冷冰冰、近乎冷酷的聲音:「我明天必須和牛頓談談。她比預期的時間到得晚。」她說得如此緩慢、確定,伊萊莎都能感覺得到她話中的尖角。

  「是的,夫人,」托馬斯的臉頰滾燙,「要我端茶來嗎,夫人?霍普金太太已經……」

  「現在不用,托馬斯。」她沒有轉身,蒼白秀氣的手輕輕一揮,「你該知道,現在喝茶已經太晚了。」

  「是,夫人。」

  「如果布雷赫在晚上喝茶的閒話傳出去……」她發出一聲如水晶破裂般的緊促笑聲,「不,我們等晚餐時再說。」

  「在餐廳嗎,夫人?」

  「不然在哪裡?」

  「要我準備兩人份嗎,夫人?」

  「我會單獨用餐。」

  「那伊萊莎小姐呢,夫人?」

  舅媽尖銳地倒抽一口氣:「一點宵夜就行。」

  伊萊莎的胃發出呻吟,懇求上帝讓她的晚餐里會有一些溫熱的肉。

  「遵命,夫人。」托馬斯先生鞠躬後離開房間。門在他身後悄悄掩上。

  舅媽緩緩地深吸了一口長氣,對伊萊莎眨眨眼:「過來點,孩子。讓我看看你。」

  伊萊莎依言照辦,向舅媽走去,然後站住,試圖讓她不知為什麼變得急促的呼吸平緩下來。

  近看時,她發現舅媽是個美麗的女人。是那種五官精緻但整體效果卻稍遜的類型。她的臉像畫中人。皮膚如雪般潔白,嘴唇如鮮血般紅艷,眼睛是最淡的藍色。望進她的眼裡就像看著被燈照亮的鏡子。她的黑髮光滑閃亮,向後梳,在頭頂編成髮髻。

  舅媽細細打量著伊萊莎,眼瞼似乎輕輕顫動。冰冷的手指抬起伊萊莎的下巴,這樣她才能仔細端詳她。伊萊莎不知該看向何處,對著那雙冷漠的眼睛眨眼。那隻巨大的獵犬靜靜站在女主人身邊,對伊萊莎的手臂噴出潮濕的熱氣。

  「是的,」舅媽說,「s」音流連在她的嘴唇上,嘴角神經質地抽搐。她仿佛在回答一個無人發問的問題。「你的確是她的女兒。在各方面都比她略遜一籌,但的確是她的女兒。」當雨水敲打在窗戶上時,她微微顫抖了一下。惡劣的天氣最後還是追上了他們。「我們只能希望你的個性和她截然不同。我們一旦發現類似傾向便會及時阻止。」

  伊萊莎想知道她指的是哪些傾向。「我母親……」

  「不。」舅媽舉起她的手,「不。」她用手捂著嘴,按捺下一抹微弱的微笑,「你的母親使她的家族蒙羞。她羞辱了所有住在這個莊園裡的人。我們從來不提起她,從來不。這是你住在布雷赫莊園首要也是最重要的守則,懂嗎?」

  伊萊莎抿緊嘴唇。

  「你懂了嗎?」舅媽的聲音中帶著突如其來的顫抖。

  伊萊莎輕輕點點頭,與其說是同意,不如說是驚訝。

  「你舅舅是位紳士。他明白他的責任所在。」舅媽的眼睛瞟向門邊的一幅肖像。一名有著橘紅色頭髮的中年男子,表情狡詐。他的頭髮雖然也是紅色的,但和伊萊莎母親的完全不像。「你要永遠記得你有多幸運。好好努力,有一天,你也許能配得上你舅舅的慷慨。」

  「是,夫人。」伊萊莎回答,想起托馬斯先生說的話。

  舅媽轉過身,拉動牆壁上的一根小杆子。

  伊萊莎咽了口口水,壯起膽子說話。「對不起,夫人,」她輕柔地說,「我會和我舅舅見面嗎?」

  她舅媽挑高左眉,前額短暫出現了幾條皺紋,很快又回復平滑,像石膏像一樣。「我丈夫正在蘇格蘭拍攝布里金大教堂的照片,預定明天回來。」她走過來,伊萊莎感覺得到她身體的緊張、僵硬,「你舅舅雖然收容你,但他是個大忙人,是重要人士,不能被小孩打擾。」她用力抿緊嘴唇,以致唇色都發白了,「你不要去打擾他。他肯收容你已經夠仁慈的了,別想要求更多。懂了嗎?」她的嘴唇顫抖,「你懂了嗎?」

  伊萊莎迅速點點頭。

  然後,謝天謝地門開了,托馬斯先生站在門口。

  「您搖鈴了,夫人?」

  舅媽的眼睛依舊盯著伊萊莎:「這孩子需要洗澡。」

  「是的,夫人,霍普金太太已經準備好洗澡水了。」

  舅媽打了個哆嗦。「叫她在水裡放點石炭酸,強烈一點的東西,這樣才能洗淨倫敦的污穢。」她屏住氣說,「希望那會洗淨所有我怕她沾染到的壞習性。」

  伊萊莎在被人用力擦洗過身體後覺得皮膚刺痛,她跟在霍普金太太閃爍不定的油燈後走上一道冰冷的木製樓梯,進入另一條走廊。早已死去的人從鍍金畫框裡惡狠狠地瞪著她們。伊萊莎想道,人們靜坐良久以完成畫像,讓一部分的自己得以永遠保存下來,然後孤獨地掛在幽暗的走廊里,這真讓人毛骨悚然。

  她放慢腳,認出了最後一幅畫中的人。它和樓下房間裡的那幅畫非常不同:他在這張畫中比較年輕。臉部較為飽滿,還沒有後來那種狡詐的模樣。在這幅畫中,從這個年輕男人的臉上,伊萊莎看到了母親的影子。

  「這是您的舅舅,」霍普金太太自顧自地往前走,沒有轉身,「您很快便會見到他本人。」「本人」這兩個字讓伊萊莎注意到,畫像中畫家在最後幾筆展現的粉紅和乳白色斑點,似乎徘徊不去。她哆嗦了一下,想起曼塞爾先生蒼白、潮濕的手指。

  霍普金太太在走廊陰暗盡頭的一道門前停下來,伊萊莎快步跟上,仍將塞米的衣服緊抓在胸前。女管家從裙子口袋裡抽出一把大鑰匙,插進鎖孔內。她將門推開,走進去,抬高油燈。

  房間黑暗,油燈只在門檻上投下一道微弱的光暈。伊萊莎依稀看出房間中央有張床,是用閃亮的黑色木頭製成的,四根床柱上刻有雕像,直通天花板。

  床頭柜上有個托盤,裡面有一片麵包和一碗不再冒熱氣的湯。她沒有看到肉,但母親總是告誡她,乞丐沒有選擇餘地。伊萊莎衝到碗前面,迅速用湯匙將湯一口口舀進嘴裡,抑制住一連串的飽嗝。她用麵包將碗抹乾淨,一點也沒有浪費。

  霍普金太太用略顯驚愕的表情看著這一切,但什麼也沒說。她生硬地繼續執行她的工作,將油燈放在床腳的木箱上,拉開厚重的毛毯。「進來。我可沒有整晚的時間。」

  伊萊莎依言照辦。她腿下的床單冰冷而潮濕,雙腿經過用力刷洗後變得異常敏感。

  霍普金太太拿走了油燈,伊萊莎聽見門在她身後掩上。她獨自留在漆黑的房間內,聽見莊園疲憊的老骨頭在閃耀的皮膚表面下呻吟出聲。

  臥室的黑暗是有聲音的,伊萊莎想。一種低沉、遙遠的隆隆聲。它永遠存在,總是在嚇唬人,但從未逼近到能顯示它是否恐怖的距離。

  然後又開始下起大雨,下得又大又急。當一道閃電將天空劈成兩半,投下橫跨整個世界的光芒時,伊萊莎忍不住發抖了。閃電將一切照亮的時刻,總伴隨著噼啪作響的雷聲,撼動整座巨大的莊園,她每次環顧房間的一面牆壁,試圖了解自己身處的環境。

  閃……噼啪……床邊有深色的木製衣櫃。

  閃……噼啪……遠處的牆壁上有座壁爐。

  閃……噼啪……窗邊有個老舊的搖椅。

  閃……噼啪……一個窗台。

  伊萊莎踮著腳尖,躡手躡腳地走過冰冷的地板。冷風透過木頭間的縫隙,吹拂過地板表面。她爬上位於角落的窗台,俯瞰外面陰暗的世界。憤怒的雲朵遮蔽月亮,下方的花園籠罩在夜晚的煩憂不安中。如針般的雨點重重落在濕透的地面上。

  另一道閃電再次點亮房間。當光芒消逝時,伊萊莎瞥見自己留在窗戶上的倒影。她的臉,塞米的臉。

  伊萊莎伸出手,但倒影早已褪去,她的手指輕撫過冰冷的玻璃。在這一刻她深深體會到,她離家很遠很遠。

  她回到床上,滑進冰冷、潮濕、陌生的毯子內。她將頭放在塞米的襯衫上,閉上雙眼,飄浮在睡眠脆弱的邊緣。

  她突然直挺挺地坐了起來。

  她的胃翻攪著,心跳怦怦加速。

  母親的胸針。她怎麼能把它忘了呢?在這場慌亂,在戲劇性的發展中,她將它留在了原地。在斯溫德爾夫婦房子內高高的煙囪管里,母親的寶藏靜靜躺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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