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倫敦,2005

2024-10-11 02:19:36 作者: (澳)凱特·莫頓

  卡珊德拉抵達希思羅機場時,本的女兒露比已經在等她。她是個五十多歲的豐滿女人,容光煥發,一頭幹練的銀灰色短髮引人注目。她精力充沛,連身旁的空氣似乎都受到了她的感染,她就是那種引人注意的人。在卡珊德拉能表達對一個陌生人竟在機場迎接她的驚訝之前,露比已經接過她的行李箱,用一條胖胖的手臂攬著她,帶領她穿過機場玻璃門,進入充滿廢氣的停車場。

  她的車是輛老舊的掀背車,車內滿是麝香味和一種卡珊德拉說不出名字的花香。等她們系好了安全帶,露比從手提包里拿出一袋甘草什錦糖遞給卡珊德拉,卡珊德拉拿了一塊棕、白、黑相間的條紋方塊糖。

  「我都吃上癮了,」露比將一塊粉紅色的糖丟進嘴裡,用力嚼著,「嚴重上癮。有時,我連一塊還沒吃完就開始吃第二塊。」她用力嚼了一會兒,然後咽下,「啊,人生苦短,何必改變,不是嗎?」

  儘管夜已深,馬路上仍然塞滿了車,活力十足。她們沿著夜晚的高速公路前進,低著頭的街燈在瀝青路面上投射出橘紅色光暈。露比開得很快,只在絕對必要時猛踩剎車,對其他敢超她車的司機一律比手勢、搖頭。卡珊德拉望向窗外,在心中描繪倫敦數次建築運動所造就的同心圓環。她喜歡以這種方式思考城市。從市郊駛向中心的車程就像坐著時光機器回到過去。現代的機場飯店和寬廣平滑的馬路慢慢變成外部嵌有小石子的灰泥房舍,然後是好幾個街區的舊公寓,最後抵達維多利亞時代的黑暗心臟地帶。

  駛近倫敦市中心時,卡珊德拉想,她出發去康沃爾之前應該告訴露比,她預約了兩晚的飯店名字。她在皮包里搜尋放置旅行證件的塑料套夾。「露比,」她說,「我們接近霍本了嗎?」

  「霍本?不。它在城市的另一邊。怎麼了?」

  「我的飯店在那裡。我可以搭計程車,你不用大老遠送我過去。」

  露比看了她良久,久到卡珊德拉開始擔心沒人在看路。「飯店?這可不行。」她換擋,及時踩住剎車,才避免撞上前面的藍色廂式貨車,「你要住在我那兒。不准你說不。」

  

  「哦,不行,」卡珊德拉說,藍色金屬的閃光仍鮮亮地烙印在她心田,「這不行,太麻煩了。」她開始鬆開緊握住車門把手的手,「何況,現在再取消預訂已經太遲了。」

  「不晚。我會替你取消。」露比再次轉身面對卡珊德拉,安全帶壓著她巨大的胸脯,後者幾乎要從襯衫裡面迸出來。「一點也不麻煩。我早就騰出一張床,期待你的到訪。」她咧嘴一笑,「老爸如果知道我讓你去住飯店,會活剝我的皮!」

  等她們抵達南肯辛頓時,露比倒車停進一個非常狹小的空間,卡珊德拉屏住呼吸,因欣賞這個女人滿腔的信心沉默下來。

  「我們到了。」露比從鎖孔里拔下鑰匙,指指路另一邊的白色露台,「甜蜜的家。」

  公寓很小。深藏在愛德華式房舍內,走上兩段樓梯,在一扇黃色的門後。它只有一間臥室,一間小淋浴室和廁所,小廚房旁連著客廳。露比早已為卡珊德拉準備好了沙發。

  「恐怕只稱得上是三星級,」她說,「但我會在吃早餐時彌補你的。」

  卡珊德拉不敢相信地掃視小廚房,露比縱聲大笑,淺綠色的襯衫都因此搖晃起來。她擦擦眼睛。「哦,上帝,不!我不是要親自煮給你吃。有人能做得比你更好時,幹嗎要浪費時間自討苦吃?我會帶你去角落的咖啡館。」她按下水壺開關,「來杯茶?」

  卡珊德拉擠出一個淡淡的笑容。她現在真正想做的事是放鬆臉部肌肉,不再堆著這個「很高興見到你」的假笑。這可能該歸咎於她在地球表面的高處停留過久,或她那份慣常的輕微反社會傾向,但她正用盡力氣來維持彬彬有禮的假象。一杯茶意味著至少再二十分鐘的點頭微笑,願上帝幫助她,能為露比連珠炮般的問題找出答案。她簡短地考慮了一下,內疚地渴望去城市另一端的飯店。然後,她注意到露比已經將兩個茶包丟進杯子裡。「茶很棒。」

  「你的茶。」露比遞給卡珊德拉一隻熱氣騰騰的茶杯。她坐在沙發的另外一邊,滿臉笑容,渾身散發著麝香味。「別客氣,」她指著糖罐說,「趁你喝茶時,你可以告訴我你所有的事。這棟在康沃爾的小屋真令人興奮!」

  最後,在露比終於上床之後,卡珊德拉試圖睡覺。她很累。色彩、聲音、形狀,全都模模糊糊地環繞在她身邊,睡眠卻躲著她。圖像和對話迅速掠過她的腦海,沒有特定主題的一連串思緒和感覺綁在一起,與她息息相關,又好像縹緲遙遠:奈兒和本、古董攤位、母親、飛機旅行、機場、露比、伊萊莎·梅克皮斯和她的童話故事……

  最後她放棄了睡眠,將棉被推開,爬下沙發。她的眼睛已經適應黑暗,她摸索著走到這間公寓唯一的窗戶前。寬闊的窗台在暖氣爐上伸出一塊,如果卡珊德拉推開窗簾,她剛好可以坐進窗台,背靠在厚厚的牆壁上,腳抵住另一面牆。她探身向前,雙手抱住膝蓋,往外眺望,目光飄過貧瘠的維多利亞式花園和被常春藤吞噬的石牆,朝著遙遠的街道而去。月光在下方地面上安靜地低吟。

  現在已近午夜,但倫敦仍舊燈火通明。她想,像倫敦這樣的城市已是不夜城。現代世界謀殺了夜晚。它一定曾非常不同,非常仰賴自然的悲憫。當夜幕低垂時,這個城市的街道變成了街頭藝人的表演場地,空氣轉成濃霧:那是開膛手傑克的倫敦。

  這也是伊萊莎·梅克皮斯的倫敦,卡珊德拉在奈兒的筆記本里所讀到的倫敦:霧靄瀰漫的街道,隱約浮現的馬匹,在濃霧朦朧中忽明忽滅的閃閃街燈。

  她俯瞰露比公寓後方的鵝卵石砌成的馬廄,她現在可以想像過往光景:鬼魂般的馬車夫輕聲哄著受到驚嚇的馬,沿著熱鬧的街道向前駛進。提著油燈的男人高高地坐在馬車上。街頭小販和妓女,警察和小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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