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印度洋,離好望角九百英里,1913

2024-10-11 02:19:22 作者: (澳)凱特·莫頓

  到美國是一趟漫長的旅程。在爸爸給小女孩講過的故事裡,他說美國比阿拉伯半島還要遠,她知道,得花上一百個日夜才能到那兒。小女孩數不清過了多少日子,但她上船已經有一段時間了。真的太久了,她因此習慣了不斷移動的感覺。那叫作「習慣船上的顛簸」。這都是她從《白鯨記》里學來的。

  想到《白鯨記》,小女孩非常哀傷。它讓她想起爸爸,他給她讀過的大鯨魚的故事,還有他讓她在畫室里看的圖畫,那些他畫的有幽暗海洋與大船的畫。小女孩知道,那些叫作插畫,她在心裡默默說出這個詞,開心不已。有一天,那些插畫可能會被放在書里,放在其他小孩會讀的真正的書里。那是她爸爸的職業,為故事書畫插畫。或者,他以前曾經畫過。他也畫人的肖像,但小女孩不喜歡那些畫,畫裡的眼睛會跟著走過房間的人轉。

  小女孩的下唇開始顫抖,當她有時候想到爸爸媽媽時,就會這樣。她用力咬緊下唇。剛開始時,她經常哭。她沒辦法控制自己的眼淚,她想念父母。但她現在不怎麼哭了,而且從不在其他小孩面前落淚。不然,他們會認為她太小,不能跟他們玩,這樣的話,她能上哪兒去呢?何況,媽媽和爸爸就快和她在一起了。她知道,當船抵達美國時,他們會在那兒等她。女作家也會在那裡嗎?

  小女孩眉頭深鎖。在她慢慢習慣船上顛簸的這段期間內,女作家並沒有回來。小女孩疑惑萬分,因為女作家曾給她許多嚴厲的指示,告訴她要如何如何,她們才會永遠在一起,無論如何都不會分開。也許她躲起來了。也許,這都是遊戲的一部分。

  但小女孩不確定。她很欣慰她第一天早上就在甲板上認識了威爾和薩莉,不然,她不確定她是否會知道該在哪裡睡覺,該去哪裡吃飯。威爾、薩莉和他們的兄弟姐妹們知道該去哪裡尋找食物,他們人數眾多,小女孩數都數不清。他們帶她去船上各種地方,在那裡可能找得到額外的醃牛肉。(她不太喜歡那個味道,但小男孩大笑著說,它也許不是她習慣吃的東西,但在這破日子裡已經足夠好了。)他們大部分時候對她很好,只發過一次脾氣,因為她不肯告訴他們她的名字。但小女孩知道如何玩遊戲,如何遵守遊戲規則,而女作家曾經告訴她,那是最重要的遊戲規則。

  

  威爾的家人在低等艙房有好幾張臥鋪,跟很多男人、女人和小孩擠在一起。比小女孩見過的所有人加在一起還要多的人擠在同一個地方。他們的母親也跟他們一起旅行,他們叫她「媽」。她和小女孩的母親一點也不像,她沒有她母親的美麗臉蛋,每天早上也沒用髮膠將深色頭髮梳成髮髻。「媽」更像是小女孩偶爾坐著馬車穿越村子時所看到的女人,穿著破爛的衣服和需要修補的靴子,飽經風霜的雙手,像戴維斯在花園裡戴的舊手套。

  威爾第一次帶小女孩下樓時,「媽」正坐在下層床鋪上哺乳,另一個嬰兒躺在她身邊哭號。

  「這是誰?」她問。

  「她不肯說出她的名字。她說她在等人。她得躲起來。」

  「躲起來?」那個女人招手要小女孩走近一點,「你在躲什麼,孩子?」

  但小女孩不肯說,只是搖搖頭。

  「她的家人在哪兒?」

  「我覺得她沒有家人,」威爾說,「我從沒見過。我找到她時,她在躲貓貓。」

  「是真的嗎,孩子?你一個人?」

  小女孩思考著這個問題,決定表示同意,這樣就不用提起女作家了。她點點頭。

  「哇哦,哇哦。像你這樣的小女孩,獨自在海上。」「媽」搖搖頭,將哭喊的嬰兒推到一旁,「那是你的行李嗎?拿過來讓媽看看。」

  小女孩看著「媽」打開鎖,掀開蓋子。她將故事書和第二件新裙子推開,發現了下面的信封。她的手指滑進封口下面,打開信封,從裡面抽出一小疊紙。

  威爾的眼睛大睜:「鈔票!」他瞥了瞥小女孩,「我們該拿她怎麼辦,媽?告訴船員嗎?」

  「媽」將鈔票放回信封,折成三折,然後塞進她的裙子前面。「沒必要告訴船上的人,」她最後說,「不必多此一舉。她會跟我們在一起,直到我們抵達世界的另一端,然後我們會發現誰在等她。看他們會如何回報她給我們帶來的麻煩。」她笑了,牙齒間有黑色的空隙。

  小女孩不必跟「媽」相處,這讓她很開心。「媽」忙於照顧嬰兒,其中一個似乎總是粘在她胸前。他們在吃奶,威爾是這麼說的,但小女孩從未聽過這類事情。至少在人身上沒有,她在莊園農場裡見過小動物吃奶。那些嬰兒像一對小豬,整天號哭,吃奶,長膘。由於「媽」忙於照顧嬰兒,所以其他小孩得自己照顧自己。威爾告訴她,他們早就習慣了,在家裡也是這樣。他們來自博爾頓,當他們大到無需照顧時,他們的「媽」就整天在棉紡廠做工,所以她常常咳嗽。小女孩明白:她的母親身體也不好,但她不像媽那樣咳嗽。

  晚上,小女孩會和其他人一起坐在一個地方,傾聽樓上傳來的音樂,以及人們滑過閃亮地板的腳步聲。那就是他們現在在做的事,坐在陰暗、隱秘的角落裡傾聽。剛開始,小女孩想上去看,但其他小孩大笑,說上等艙房不准他們這種人進入。而這個在船員艙底部的空間已經是離有錢人的甲板最近的地方了。

  小女孩安靜下來,她以前從未聽過這種規則。在家裡時,她可以去任何她想去的地方,只有一處例外。她唯一不准去的地方是通往女作家住的小屋的迷宮。但這裡規矩不同,她不是很懂男孩的意思。他們這種人?小孩?也許,小孩不准到上等艙房去。

  她今晚並不想上去。她這幾天很疲憊。疲憊讓她的雙腿沉重得像森林裡的木頭,樓梯好像變成了兩倍高。她還覺得頭昏,呼吸經過嘴唇時熱乎乎的。

  「來吧,」厭倦了音樂的威爾說,「我們去看陸地。」

  他們爬著站起來。小女孩挺直身體,試圖保持平衡。威爾、薩莉跟其他人在聊天和大笑,他們的聲音在她身邊盤旋。她試圖搞懂他們說的話,卻感到雙腿不斷顫抖,耳朵嗡嗡作響。

  威爾的臉突然靠得很近,他的聲音很大:「怎麼回事?你沒事吧?」

  她張嘴想回答,但膝蓋發軟,她開始往下倒。在腦袋撞到木頭階梯前,她最後看到的是明亮皎潔的滿月在天空中熠熠生輝。

  小女孩睜開眼睛。一個男人站在一旁,正嚴肅地俯視著她,他有凹凸不平的臉頰和灰色眼眸。他走近時,面無表情地從襯衫口袋裡拿出一根小而扁平的棒子。「張開嘴。」

  在她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之前,棒子便壓在了她的舌頭上,他在檢查她的口腔。

  「嗯,很好。」他拿開木棒,拉直背心,「呼吸。」

  她照辦,他點點頭。「她很好。」他又說了一次。他向一個淺黃色頭髮的年輕人招招手,小女孩認出他來,她剛醒時見過他。「這兒有個活的。看在上帝份上,在情況有變前趕快把她弄出醫務室。」

  「但醫生,」另一個男人喘息著,「她昏倒時頭撞到了地上。她應該再休息一下……」

  「我們沒有足夠的床位讓人休息,她可以回到她的客艙里休息。」

  「我不確定她屬於哪裡……」

  醫生翻個白眼:「那就問她,老弟。」

  淺黃色頭髮的男人壓低聲音:「醫生,她就是我告訴你的那個小女孩。好像失去了記憶。一定是她昏倒時撞到頭部所致。」

  醫生凝視著小女孩:「你叫什麼名字?」

  小女孩思索著這個問題。她聽到了他的話,明白他在問什麼,但發現她無法回答。

  「怎麼樣?」男人說。

  小女孩搖搖頭:「我不知道。」

  醫生嘆口氣,十分惱火。「我沒時間,也沒床位。她退燒了。從她身上的味道判斷,她來自統艙。」

  「是的,醫生。」

  「嗯?那一定會有人在那兒認領她。」

  「是的,醫生,外面有個小男孩,他前天曾帶她過來。他現在來看她,我想那是哥哥。」

  醫生看著門口,俯視著男孩。「父母在哪兒?」

  「男孩說父親在澳大利亞,醫生。」

  「母親呢?」

  那個男人清清嗓子,身子靠近醫生低聲說:「可能在好望角附近餵魚了,醫生。三天前離開海港時就已經過世。」

  「因為發燒嗎?」

  「是的。」

  醫生皺起眉,短促地嘆口氣。「那麼,帶那個男孩進來。」

  一個骨瘦如柴的小男孩,眼睛如煤般深黑,站在他面前。

  「這女孩是你的親人?」

  「是的,先生,」男孩說,「她……」

  「夠了,我不需要聽你的人生故事。她已經退燒了,頭上的腫塊也已經痊癒。她現在話不多,但很快就會開始嘰嘰喳喳了。她可能是想尋求別人的關注,尤其你母親又發生那種事。有時候人們會有這種反應,特別是小孩。」

  「但是,先生……」

  「夠了。帶她走。」他轉身面對船員,「把床空出來給其他人。」

  小女孩坐在欄杆旁邊,望著海洋。在風的觸摸下,藍色海水頂著白色浪花,掀起陣陣波濤。今天船的起伏比平常劇烈,她的身體只能跟著顛簸晃動。她的感覺還是很奇怪,不是生病,只是覺得古怪。仿佛一道白色霧靄占據了她的腦袋,不肯飄散離去。

  從她在醫務室里醒來,從那個奇怪的男人給她做了檢查,叫她和男孩離開後,她就是這樣。他帶她到樓下一處黑暗的地方,到處是臥鋪和床墊,她從未見過這麼多人。

  「等等。」從她肩膀旁傳出一個男孩的聲音,「別忘了你的行李箱。」

  「我的行李箱?」小女孩盯著他遞給她的白色皮革行李箱。

  「哎呀!」男孩用奇怪的眼神看她,「你真的撞壞腦袋了,我還以為你只是在醫生面前假裝而已。可別告訴我,你連你有行李箱的事都忘了?你在整趟旅程中一直用生命保護著它,我們中任何一人想要靠近看看,你都像要把我們撕碎一樣。你說你不想讓那位親愛的女作家傷心。」

  這些古怪的詞在他的話里沙沙作響,小女孩的皮膚下感到一股怪異的刺痛。「女作家?」她問。

  但男孩沒有回答。「陸地!」他大喊,跑過去靠在圍著甲板的欄杆上,「陸地!你看見了嗎?」

  小女孩站在他身邊,依舊緊握著白色小行李箱的把手。她小心翼翼地瞥了一眼他長滿雀斑的鼻子,然後轉身,望著他手指的方向。在遙遠處,她看見一條狹長的土地,淡綠色的樹木沿著海岸生長。

  「那是澳大利亞,」男孩說,眼睛凝視著遠方的海岸,「我爸爸在那兒等我們。」

  澳大利亞,小女孩默默想道。另一個她不認識的詞。

  「我們將在那裡展開新生活,有自己的房子和所有的東西,甚至一小塊土地。我爸在信里是這麼說的。他說我們要耕種土地,為自己開創嶄新的人生。我們會的,即使媽已經不和我們在一起了。」他低聲說出最後一句話。他沉默半晌,轉身面對小女孩,朝海岸抬了抬頭。「你爸也在那裡嗎?」

  小女孩思考著這句話。「爸?」

  男孩翻個白眼。「你爸爸,」他說,「和你媽結婚的人。你知道,你爸。」

  「我爸。」小女孩重複著這些字,但男孩已經沒在聽她說話了。他看到了一個妹妹,連忙跑過去叫喊著說他看到陸地了。

  他跑開時,小女孩點點頭,儘管她並不確定他的意思。「我爸,」她不確定地說,「我爸在那裡。」

  甲板上一下子充滿了「陸地」的歡呼聲,人們紛紛圍到她身邊眺望,興奮不已,小女孩靜靜提著白色行李箱躲到一堆木桶旁,她莫名地被這個靜謐角落深深地吸引。她坐下來,打開行李箱,希望能找到一些食物。但沒有食物,因此,她只得拿起放在最上面的童話故事書。

  隨著船駛近海岸,遠處的小圓點變成了海鷗,她在膝蓋上打開書,凝視著一張美麗的黑白素描,裡面畫著一個女人和一頭鹿,他們並肩站在滿布荊棘的森林空地上。不知怎的,雖然小女孩還讀不懂那些字,她立刻知道了這幅插畫訴說的故事。那是一個年輕公主的故事,她橫渡廣袤的海洋,為她心愛的人尋找屬於她的珍貴寶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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